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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德里克“北達科他四部曲”文本深處的帕爾帖案

2024-01-01 05:21張廷佺
英美文學研究論叢 2023年1期
關鍵詞:蓋瑞德里克印第安

張廷佺

內容提要: 路易絲·厄德里克在現實生活中堅定地支持印第安人。同時,她借助于文學創作支持他們,在文學作品中重訪歷史,將斯派瑟兇殺案、萊納德·帕爾帖案等重大歷史事件巧妙地隱藏于文學文本深處。她的“北達科他四部曲”關注轟動一時的萊納德·帕爾帖案,再現了帕爾帖和印第安群體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該四部曲以帕爾帖為原型,借助于豐富的印第安文化資源,塑造了蓋瑞·納納普什這樣一個跨越邊界、行動無常、無所不能、具有超能力的“惡作劇者”。這樣的人物塑造讓印第安人得以發聲,賦予印第安人強大的力量,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和藝術性,寄托了厄德里克對帕爾帖重獲自由的強烈愿望。重訪帕爾帖案體現了厄德里克對歷史書寫的反思。

1975年6月26日,美國南達科他州松樹嶺印第安保留地的奧格拉拉縣拉科他蘇族印第安人與聯邦調查局特工交火,聯邦調查局特工杰克·克勒(Jack Coler,1947—1975)和羅納德·威廉姆斯(Ronald Williams,1947—1975)頭部中槍,當場死亡,史稱“奧格拉拉事件”。該事件與先前的“傷膝鎮事件”①1973年2月,松樹嶺保留地上的奧格拉拉縣拉科他蘇族部落理事會主席理查德·威爾遜(Richard Wilson,1934—1990)被舉報貪污,濫用職權,組織武裝衛隊攻擊其反對者,部落理事會并未對他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處置。2月27日,約200名拉科他蘇族印第安人和美國印第安運動成員武裝占領傷膝鎮,抗議處理結果,同時抗議美國政府未履行條約,占領持續了71天。在占領期內,印第安人與美國法警服務部、聯邦調查局和奧格拉拉衛隊頻繁交火,史稱“傷膝鎮占領事件”。一樣,成為印第安人和白人關系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轟動一時。警方鎖定萊納德·帕爾帖(Leonard Peltier,1944—)等四名美國印第安運動②美國印第安運動(American Indian Movement,AIM)是美國印第安民權組織,于1968年在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成立。該組織在多場抗議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如1969—1971年間的“占領阿爾卡特拉斯島”(The Occupation of Alcatraz Island)和1972年的“條約破裂大游行”(The Trail of Broken Treaties)等。因受聯邦調查局和中央情報局壓制、該組織多位領導人物被捕入獄、內部意見不合等原因,該組織全國范圍內的領導團體于1978年解散,但密爾沃基市美國印第安運動(Milwaukee AIM)等多個地方性組織仍活躍至今。成員為嫌疑人。聯邦調查局實施史上最大規模的搜捕行動,將帕爾帖列入“十大通緝犯”③其他九人與本案無關。。1975年秋,帕爾帖逃至加拿大。1976年6月,法庭宣判,將帕爾帖引渡回美國。1977年3月,“美國訴萊納德·帕爾帖案”在美國北達科他州開庭審理。同年4月,陪審團認定帕爾帖有罪,兩項一級謀殺罪名成立,判決其兩個無期徒刑。1980年2月,帕爾帖因越獄被判五年,因身為囚犯持槍被判兩年。至此,他獲刑兩個無期徒刑加上七年。2000年12月,時任南達科他州州長威廉·詹克洛(William Janklow,1939—2012)④詹克洛是美國共和黨人,曾任南達科他州總檢察長(1975—1979)、該州州長(1979—1987;1995—2003)。詹克洛長期敵視印第安人,他起訴或應訴多起與印第安人有關的案件。其中最有名的是被指控強奸拉科塔族女孩詹西塔·伊格爾·迪爾(Jancita Eagle Deer,1952—1975)。厄德里克的小說《圓屋》(The Round House,2012)里的州長葉爾托以詹克洛為原型。葉爾托與17歲的印第安女性梅拉有染,使她懷孕生女。秘密前往白宮約見克林頓總統,提議不要赦免帕爾帖。

帕爾帖至今仍然身陷囹圄,一直為爭取假釋、減刑或赦免而斗爭。2016年2月6日,帕爾帖在入獄40周年之際,發表公開信,回顧了自己漫長而徒勞的努力:“我后來向比爾·克林頓(Bill Clinton,1946—)申請特赦。特赦檢察官進行的調查長達11個月之久(通常只需9個月),且我知道她調查后建議給予我特赦。即便如此,克林頓直至離任也未采取任何行動。2009年,喬治·沃克·布什(George Walker Bush,1946—)拒絕了我的申請。我每次提交申請,聯邦調查局都會動用行政命令去干涉。真是無法無天啊!”(Ricket)

社會各界一直呼吁無罪釋放帕爾帖。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1952—1968)的遺孀科麗塔·斯科特·金(Coretta Scott King,1927—2006)、南非前總統曼德拉(Nelson Mandela,1918—2013)、美國印第安作家謝爾曼·阿萊克西(Sherman Alexie,1966—)、小瓦因·德洛里亞(Vine Deloria Jr.,1933—2005)、司各特·莫馬迪(Scott Momaday,1934—)、美國黑人作家艾麗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導演奧利弗·斯通(Oliver Stone,1946—)、前聯邦調查局特工韋斯利·斯韋林珍(Wesley Swearingen,1927—2019)等曾為釋放帕爾帖發聲。著名學者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以帕爾帖為例,譴責美國政府漠視印第安人權利(Chomsky&Crockford 80)。作家彼得·馬西森(Peter Matthiessen,1927—2014)、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威廉·斯泰倫(William Styron,1925—2006)、羅思·斯泰倫(Rose Styron,1928—)、E.L.多克托羅(E.L.Doctorow,1931—2015)等于2000年7月聯名致信《紐約評論》編輯部,呼吁為帕爾帖減刑。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布的《2011年美國的人權紀錄》指出:“帕爾帖一直聲稱自己是無辜的,美國政府因其參加美國印第安運動而對其進行政治迫害”(14)。

帕爾帖案是奧格拉拉事件的核心。米拉麥克斯影業(Miramax Films)發行、1992年上映的紀錄片《奧格拉拉事件: 萊納德·帕爾帖的故事》(Incident at Oglala:The Leonard Peltier Story,1992)借助帕爾帖本人和幾位律師口頭講述的事件經過,結合保留地存檔錄像,還原了整個事件,表達了對帕爾帖的支持。帕爾帖案同時成為眾多文學作品的素材。馬西森于1983年出版了非虛構作品《瘋馬精神》(In the Spirit of Crazy Horse,1983)。該書長達600余頁,表明帕爾帖蒙受不白之冤,呼吁重審該案。馬西森在該書題獻中寫道:“有些人踐行印第安的智慧,此書獻給所有尊重這些人并維護他們傳統的人?!卑⑷R克西在《馬龍·白蘭度紀念游泳池》(“The Marlon Brando Memorial Swimming Pool”,2008)一詩中,直白地評論帕爾帖案:“我”聽說了帕爾帖的一件事,但后來證明是謠傳?!拔摇遍_始質疑: 還有什么新聞是可信的呢?(Alexie 54)美國印第安作家伊芙琳娜·祖尼·盧塞羅(Evelina Zuni Lucero,1953—)以帕爾帖為原型,創作了長篇小說《夜空,晨星》(Night Sky,Morning Star,2000)。在文學界,對帕爾帖案最為關注的當數美國印第安作家路易絲·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1954—)。她的“北達科他四部曲”是最早也是最深入挖掘帕爾帖案的系列文學作品。帕爾帖事件是該四部曲潛在的組成部分。

一、厄德里克對帕爾帖和印第安人的堅定支持

厄德里克是美國印第安文藝復興第二次浪潮的代表人物。了解其在現實生活中對印第安人的態度有助于發現和理解其文本深處的帕爾帖案。厄德里克一直關注印第安人的生存境遇。她是“釋放萊納德·帕爾帖”運動(Free Leonard Peltier)的參與者。雖然厄德里克與帕爾帖同屬齊佩瓦部落的龜山氏族,且帕爾帖曾在厄德里克母親任教過的保留地學校學習過,但厄德里克與帕爾帖彼此并不相識。1977年,厄德里克在法戈旁聽了對帕爾帖的庭審,發現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證明那兩名聯邦調查局特工死在帕爾帖的槍口之下。當陪審團認定帕爾帖有罪時,她十分震驚,默默流淚。厄德里克曾給獄中的帕爾帖寫信,并于1999年把帕爾帖的回信埋在故土。2000年她在《紐約時報》上發表題為《應該維護印第安土地上的人權》(“A Time for Human Rights on Native Ground”)一文,痛心地說24年的牢獄生涯剝奪了帕爾帖的一切,他“活成了透明人,心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抱怨”(Erdrich,“A Time”)。在文末,厄德里克動情地說:“20世紀70年代美國印第安運動背負惡名,帕爾帖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其他美國印第安運動領導人坐享惡名帶來的好處,躋身好萊塢、結婚、再婚、坐頭等艙環游世界,而24年來,帕爾帖每日每夜都在獄中受罰。是時候讓他回家了”(同上)。

2007年4月,北達科他大學準備授予厄德里克榮譽博士學位,但厄德里克因該校堅持使用“戰神蘇族”稱號而拒絕接受。她致信該校校長:“‘戰神蘇族’稱號催生了仇恨。北達科他大學堅持使用這一過時的稱號,意味著貴校默許印第安人所遭遇的種族主義的偏頗行為,而我真誠地相信您更愿意正視我們這群心智完善的人,尊重我們,了解我們”(Erdrich,“Louise Erdrich”)。厄德里克陳述了自己的立場: 將印第安人作為球隊的稱號和吉祥物是對印第安人的貶損和動物化;“戰神蘇族”這一以偏概全的稱號一味強調蘇族印第安人的殘忍和暴力,是“種族主義的偏頗行為”;北達科他大學拒不棄用這一稱號有愧于其社會責任擔當。厄德里克拒絕接受榮譽博士學位,促動北達科他大學棄用“戰神蘇族”稱號,展現了她作為作家的擔當。

2016年,美國政府不顧印第安人的利益,允許石油管道從立巖蘇族保留地邊上不遠處穿過密蘇里河。厄德里克帶領家人與眾多抗議者一起在保留地上扎營,表示強烈抗議。她于當年12月在《紐約時報》發表了《如何阻止黑蛇》(“How to Stop a Black Snake”)一文,指出“立巖蘇族保留地事件促使印第安人醒悟過來,重新聯結他們,提醒他們珍視土地、水源、令他們自豪的民主和令他們歡欣的自由”(Erdrich,“How to”)。同年12月,她在《紐約客》網站上發表題為《圣怒: 立巖帶來的教訓》(“Holy Rage:Lessons from Standing Rock”)的文章,追溯了殘酷的歷史事實:坐牛①坐牛(Sitting Bull,1831—1890),亨克帕帕達科他部落首領、巫醫和先知。他14歲時首次參戰,因突襲克勞人時表現出超凡勇氣而被父親改名為“坐著的水?!?Buffalo Bull Who Sits Down)。他于1867年成為蘇族首領。小巨角戰役(Battle of the Little Bighorn)后,坐牛攜族人北上加拿大。1881年7月,坐牛因不忍族人身處絕境而向美國政府投降。1889年,鬼舞運動(Ghost Dance Movement)如日中天。1890年,印第安事務警察擔心坐牛會攜鬼舞運動參與者逃離保留地,決定逮捕他,坐牛反抗時被槍擊身亡。被殺害,密蘇里河大壩導致立巖保留地內最具生命力的土地被淹沒等。她說“在拉科塔人的生活方式里,歷史是一股生命力”(Erdrich,“Holy Rage”)。厄德里克指出人們的團結與剛毅有著無比偉大的感召和同化力量,他們通過祈禱等神圣的儀式維系自己堅定的信念。

厄德里克不僅在現實中支持印第安人,她還常在文學作品中重訪歷史,將歷史事件隱藏在文本之中,揭露白人對印第安人的歧視、蔑視和無視。她的正義三部曲之一《鴿災》(The Plague of Doves,2008)②另外兩部是《圓屋》和《拉羅斯》(LaRose,2016)。深入探討了什么是正義這一主題?!而潪摹分械膬礆附梃b了1897年的斯派瑟兇殺案這一歷史事件,與斯派瑟兇殺案之間的相似處甚多①第一,案發時間相近、地點相似?!而潪摹分械膬礆赴l生于1911年,位于北達科他州保留地邊緣的一個日漸衰落的虛構小鎮普路托附近的一個農場,對應歷史上1897年北達科他州威廉斯波特鎮。威廉斯波特鎮此后也逐漸沒落,現已不存在;第二,小說與史實中的嫌疑犯都是印第安人,受害者則為住在農場的白人一家,且男主人的死狀相同,均為背部中槍;第三,史實上的絞刑地點最初都定于白人屠夫家里,不過《鴿災》中的白人屠夫不同意提供場地;第四,印第安人在被拖去絞死前都被治安官勸阻,《鴿災》兇殺案中絞死印第安人的白人和斯派瑟兇殺案中劫獄的白人都有法不依;第五,參與絞刑的白人都沒有受到法律的追究;第六,小說中出現了與史實事件中相重疊的人物(圣跡),只是小說中的圣跡年齡略小一些。當然,虛構與史實并非完全一致,而是保持了一定的張力。。在“北達科他四部曲”中,厄德里克以帕爾帖為原型,塑造了蓋瑞·納納普什這一形象豐滿、具有超能力的英雄人物,藝術地再現了帕爾帖案,揭示了帕爾帖是種族歧視的犧牲品。

二、“北達科他四部曲”深處的帕爾帖案

厄德里克的長篇小說《愛藥》(Love Medicine,1984;1993)、《甜菜女王》(The Beet Queen,1986)、《痕跡》(Tracks,2004)和《賓果宮》(The Bingo Palace,1994)均以虛構的北達科他州境內的“小無馬地”印第安人保留地為背景。這四部小說因為有相同的故事背景、相互關聯的故事人物,常被稱為“北達科他四部曲”②有評論家將這四部曲與《燃情故事集》(Tales of Burning Love)合稱為“馬奇馬尼圖湖小說”(Matchimanito Novels)。馬奇馬尼圖湖是小說中虛構的一個湖。。因其濃郁的地方色彩、多角度敘事、幾代人的敘事跨度和眾多人物,批評家們常將“北達科他四部曲”里的家世傳奇與??思{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相提并論。

對帕爾帖案的了解和對帕爾帖成長經歷的了解有助于發現厄德里克隱藏在“北達科他四部曲”文本深處的帕爾帖案。帕爾帖1944年出生于北達科他州的齊佩瓦龜山保留地。他四歲時父母離異,九歲時被送往沃珀頓市一所由印第安事務管理局開辦的寄宿學校,四年后畢業,后就讀于南達科他州弗蘭德魯市的一所寄宿學校。1958年,他輟學回到龜山保留地,與父親一起生活。帕爾帖目睹了終止政策給保留地帶來的惡果,這點燃了他想成為印第安政治活動家的夢想。1965年,他搬至西雅圖市,協助創立了“中途之家”③英文為“halfway house”,也稱“重返社會訓練所”。,專門幫助出獄后的印第安人適應社會,回歸社會。1970年前后,帕爾帖漸漸接觸到美國印第安運動,多次參與抗議活動和爭取印第安人權利運動,如1972年的“條約破裂大游行”①該游行是當時規模最大的印第安人抗議活動??棺h者紛紛駕車從西海岸各地前往首都華盛頓,表達印第安人在條約權、生活水平和住房等問題上的訴求,以及對改善政府與印第安人間關系的渴望。得知尼克松政府拒絕接見他們后,抗議者占領了印第安事務管理局國家辦公室所在的內政部總部大樓。一周后,總統助理和抗議領導人順利協商,僵持場面結束。等。

蓋瑞·納納普什是“北達科他四部曲”的主要人物之一,從他與帕爾帖在形象和經歷上的相似性可以判斷出他是以帕爾帖為原型的。兩人年齡相仿。從小說《愛藥》中的“地磅”②“地磅”(“Scales”)這一章主要涉及多特在工地的計重間負責稱重、蓋瑞越獄、多特懷孕生女等情節。這章還提到了蓋瑞踢傷牛仔睪丸一案,醫生對受傷程度的鑒定對牛仔有利,判決結果讓蓋瑞頗受打擊?!癝cales”除了表示“地磅”,也有“天平”之意,暗示美國法律對印第安人的不公?!耙谤Z”“小島”等章節可推測出蓋瑞·納納普什出生于1945年;帕爾帖出生于1944年。兩人均體格魁梧,均是美國印第安運動成員?!吧w瑞是個有名的政治英雄、攜帶武器的危險罪犯,擅長柔道和逃跑,還是美國印第安運動的領袖,和眾多極端團體的成員一樣用煙斗吸食煙草代用品”(厄德里克285)。③《愛藥》引文的翻譯主要來自中譯本(厄德里克2015),部分譯文有微調,下文僅標注頁碼。這些都與帕爾帖極其相似。兩人均在南達科他州松樹嶺保留地被捕,并與執法人員交火?!吧w瑞開槍打死了一個州警”(177)。帕爾帖在自傳《獄中寫作: 我的人生是場太陽舞》(Prison Writings:My Life Is My Sun Dance,2000)中寫道,他曾向聯邦調查局特工開槍,但否認射中致命要害導致特工死亡(Peltier 125,140)?!吧w瑞被連續判了兩個無期徒刑,正在服刑。他只有死了復活,再死再復活,才能離開監獄”(299)。這與現實中帕爾帖的刑期基本相同。蓋瑞·納納普什先后被送往明尼蘇達州的新監獄、斯蒂爾沃特監獄、州立監獄、馬里恩監獄等多個監獄服刑。帕爾帖一開始在馬里恩監獄服刑,后被轉到多個監獄。此處可以再次看到二人的相似之處。另外,他們均有過越獄經歷,且越獄的計劃都被獄友有意泄露給獄警?!敖鹗莻€告密的家伙。他取得了蓋瑞的信任,然后又背叛了他”(295)。不同的是,蓋瑞·納納普什善于逃跑,多次越獄,越獄后逃往加拿大;帕爾帖在判刑前逃往加拿大,但服刑期間僅越獄過一次,且越獄失敗,險些被射殺。

無論是小說中的蓋瑞·納納普什,還是現實中的帕爾帖,都受到個人、機構和組織的擁護和支持?!坝腥嗽鴮懜栀濏炦^這個大名鼎鼎的齊佩瓦人,他的肖像被印在抗議活動的徽章上,法庭為他的命運辯論過,他的新聞傳遍全世界”(295)。這些對蓋瑞·納納普什的描寫顯然與帕爾帖相符。蓋瑞·納納普什和帕爾帖都在獄中表現良好?!吧w瑞表現很好,他們打算把他轉回州立監獄”(281),而帕爾帖在服刑期間向松樹嶺保留地派送禮物,為受難婦女籌集資金、建立庇護所,將自己的畫作捐給印第安人振興項目。蓋瑞·納納普什的被捕細節與帕爾帖的被捕細節之間的張力最為明顯,足見厄德里克的良苦用心:

他選錯了地方,藏在松樹嶺。如以前一樣,那兒聯邦政府的偵探和裝甲車遍地都是。武器隨處都有,不費什么勁就能弄到。蓋瑞搞到了一件武器。兩個警察想逮捕他。蓋瑞不肯就范。當他開始逃跑時,雙方開始交火。蓋瑞開槍打死了一個州警。那個州警深色頭發、淺色眼睛,胡子刮得干凈極了,大大小小的報紙都登了他的照片。(177)

對比公開發布的帕爾帖案中在交火中被擊中而亡的兩名聯邦調查局特工的照片,可見此處暗指奧格拉拉事件中的羅納德·威廉姆斯?!奥摪钫膫商胶脱b甲車遍地都是”“松樹嶺”“兩個警察”等足以說明小說情節與帕爾帖案的高度相似性。

三、“惡作劇者”: 在失望中寄托希望

“北達科他四部曲”中多處描寫蓋瑞·納納普什成功越獄,贊美他神奇的潛逃能力。這與真實人物帕爾帖僅越獄過一次且失敗的事實明顯不符。作家的用意值得關注。美國印第安作家常借用豐富的印第安部落傳統文化資源塑造人物,講述故事。其中常見的傳統文化資源是“惡作劇者”①“trickster”尚無統一譯法,有“惡作劇者”“惡作劇精靈”“機智人物”“千面人物”多種。東西方文化中均不乏“惡作劇者”,如希臘神話中的赫爾墨斯(Hermes)、法國民間傳說中的列那狐(Renart)、中國文學中的猴王等。,這一稱呼并非貶義詞。杰拉德·維茲諾(Gerald Vizenor,1934—)、路易絲·厄德里克等美國印第安作家偏愛在作品中塑造“惡作劇者”②維茲諾的《自由的惡作劇者》(The Trickster of Liberty,1988)集“惡作劇者”之大成。他的《哥倫布的后裔》(The Heirs of Columbus,1991)、《死者之聲》(The Dead Voices,1992)、《熱線療傷師》(Hotline Healer,1997)、《法官》(Chancers,2000)等幾部小說中都有“惡作劇者”的蹤影。。厄德里克“北達科他四部曲”中的“惡作劇者”形象豐滿,真實可感,令人難忘。其中納納普什家族的眾多人物都可被歸入“惡作劇者”,具有鮮明的部落文化特征。

雖然印第安部落文化不盡相同,但印第安文化中傳統的“惡作劇者”仍有許多共性特征。他們能在人和動物間自如變換,或兼具人與動物的雙重形態。他們“對生活的多重性和矛盾性持開放態度”(Ballinger 30):既是部落文化的核心,又是社會邊緣的流浪者;既是社會規約的建立者,又是既有秩序的打破者;既是神通四海的英雄,又是詭計多端、饕餮好色、貪婪懶惰、叛逆魯莽的小丑式角色;既難以被摧毀,又常自食其果??傊?印第安文化中的“惡作劇者”的主要特征是矛盾性、多棱性和不確定性,是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混合體,是“一切混亂之物的象征”(Roheim 190—194)。

各印第安部落的“惡作劇者”的故事不盡相同,構成了絢麗多姿的印第安文化。在齊佩瓦文化中傳統的“惡作劇者”是造物主納納伯周(Nanabozho)①納納伯周是神靈父親和人類母親的結合體。他被上漲的河水逼退,在河水吞噬山頭前抓住木頭,造了一條簡陋的船,讓動物們銜土重塑大地。他受大神(Great Spirit)派遣,前來教導齊佩瓦人,使命之一便是為植物和動物命名,他還發明了象征符號,創建了大醫學會(The Great Medicine Society)。。雖然納納伯周常常插科打諢,惹人發笑,但從未做過違背道德的事,不失為高尚的英雄、真誠的朋友和博愛的師者。齊佩瓦人認為他“創造了現在的世界……沒有他,齊佩瓦人就不會存在”(Vecesy 78)。納納伯周是一個矛盾體,是“富有同情心的‘惡作劇者’,穿梭于神秘的時間維度,游蕩于部落歷史和夢幻的轉換空間中。他與動物、植物相連,是向部落居民講解植物治愈功效的導師和療傷者”(Vizenor 3)。小說里的蓋瑞·納納普什是神秘的摩西·皮拉杰和不尋常的露露·納納普什的兒子,他的名字與傳統文化中的納納伯周的名字很相似,在性格上也有諸多共通之處,是典型的“惡作劇者”。由此可以看到作者厄德里克對部落文化的自豪,也借此賦予小說人物強大的力量和特殊的品格。

蓋瑞·納納普什無視常規。例如,多特探監時在閉路電視無法監控到的角落里騎在他的大腿上。他們穿過她的連褲襪和蓋瑞的囚服上撕開的一個洞,成功做愛,奇跡般地懷上了孩子(168)。在小說《燃情故事集》(Tales of Burning Love,1996)中,多特駕車返回法戈,杰克的前妻們坐在車上。路上她們捎上了一個體型龐大、裹著毯子的人,后來才知道那是蓋瑞·納納普什。午夜前后,汽車困在雪堆里。后來多特因吸入過多一氧化碳而昏迷,蓋瑞·納納普什讓她蘇醒了過來,二人趁車上其他人都睡著了便做愛。蓋瑞·納納普什在其他人獲救后悄悄溜走了(36)。

面對帕爾帖越獄失敗、重獲自由無望等無法改變的現實,厄德里克借用傳統文化資源,將“北達科他四部曲”的主要人物之一命名為蓋瑞·納納普什,賦予他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來無影去無蹤的超能力。在對美國司法表達極度失望的同時,厄德里克在蓋瑞·納納普什身上寄托希望?!八?蓋瑞)35歲了,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不是在坐牢,就是越獄、被通緝”(164)。監獄的高墻無法困住這位齊佩瓦英雄。蓋瑞·納納普什嘲笑一切,甚至有點玩世不恭。同時,他擅長柔道和逃跑,在越獄出逃方面很有天賦,自豪地說“沒有什么狗屁鋼筋混凝土的房子困得住齊佩瓦人”(168)。他逃跑的能力在印第安人中間成為美談,成為傳奇。厄德里克的作品通過對蓋瑞·納納普什越獄能力的渲染,強調了印第安人逆境中的生存能力:“他身材魁梧,卻能像鰻魚一樣滑進滑出。有一次,他在身上抹了豬油,像蛇一樣蠕動著進入六英尺厚的監獄高墻,不見了。有人認為他被卡住了,永遠被困在那兒……但幸運的是,蓋瑞只是擦破了肚子”(168—169)。一天,洛維奇克和哈里斯兩位警察來抓捕蓋瑞,但蓋瑞輕松逃脫,小說敘述中洋溢著驚嘆和崇敬:“蓋瑞打開窗子,如歌舞團的女演員般優雅地一踢,把紗窗踢得無影無蹤。接著,他便神奇地跟著紗窗從窗框中擠了出去,像一只肥兔鉆進洞里不見了。那兒離樓下的水泥瀝青停車場還有三層樓的高度”(176)。

蓋瑞·納納普什每一次逃脫都不可思議。利普夏眼看父親要被上門的警察抓捕,但是蓋瑞·納納普什竟神奇地再次逃脫?!八灰娏?消失了。他被從椅子上一把舉起來,無影無蹤。他待過的地方除了空氣什么也沒有。我張嘴要喊他的名字,但沒叫出聲來。至今我還是認為,他一定是把一根手指放在鼻子邊,從通風道飛了出去。這是唯一的可能”(301)。在印第安文化氛圍中長大的利普夏一點也不擔心父親會被警察抓到:

我知道父親總能逃脫的。他會飛。他能脫掉衣服,瞬間無影無蹤,他能夠輕輕松松地變成其他東西,說變就變。貓頭鷹、蜜蜂、上下兩色的漫步者牌汽車、禿鷲、棉尾兔和塵土。他能變過去,也能變回來。他是迅速掠過月亮的云朵,是泥沼里撲騰的野鴨的翅膀。(302—303)

后來,他發現身材魁梧的父親躲在自己汽車的狹小的后備廂里:“我就聽出他居然是蓋瑞·納納普什,他就像嬰兒縮在母親的肚子里一樣,緊緊蜷縮在行李廂里。他擠在里面,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拉出來”(303)。當新聞播報員播報“聯邦監獄罪犯蓋瑞·納納普什在被轉押到北達科他州立監獄的途中逃跑”的新聞時,收聽廣播的印第安人開心地呼叫:“干得好,兄弟!”(294)小說中的人物永遠相信,他們的英雄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總能化險為夷。

《賓果宮》是“北達科他四部曲”的最后一部,其中的第21章中也有關于蓋瑞·納納普什神奇的超能力的描述: 他將被轉移到明尼蘇達州的新監獄,轉移途中遭遇惡劣天氣,他乘坐的直升飛機墜毀,但他成功逃脫。這一逃脫的經歷在《燃情故事集》中也被提及(Erdrich 1996:131)。他通過之前約定的秘密方式向家人報了平安,隨后來到法戈的賓果宮,大贏一筆,在當地酒吧聽到了有關自己的傳聞:“前幾次逃獄,蓋瑞·納納普什避開守衛,蜷縮著通過一條僅有點心盒大小的縫隙,不知怎的又藏身于從監獄駛出的貨車,順利出逃……這次,他飛著逃跑了。他在轉移途中,沒人知道在哪兒”(Erdrich 1994:232)。蓋瑞·納納普什匪夷所思的逃跑能力讓兒子利普夏一直自豪不已:“蓋瑞·納納普什正遭北美警察合力通緝,但警察正要抓他,他能讓鐐銬瞬間消失不見。他不是人,雨將他溶化,雪將他變為泥土,太陽使他復活”(235)。

在《痕跡》中,厄德里克借敘述者之口解釋了蓋瑞·納納普什神奇的超能力的來源。這部小說有兩位敘述者: 老納納普什(敘述奇數章節)和年輕的混血女性波琳·普亞特(敘述偶數章節)。老納納普什是蓋瑞·納納普什的長輩,他向蓋瑞解釋道: 納納普什這一重要的名字擁有神奇的力量,這個名字每寫下一次、存在政府的檔案中,就會失去一分力量(Erdrich 2004:32)。然而,納納普什這一名字蘊含的力量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強烈,成為拒絕束縛、跨越邊界的代名詞。正如《愛藥》中所寫:“他(蓋瑞)進進出出監獄,卻激勵著印第安人”(241)。她把越獄視作鼓舞士氣的象征性行為。蓋瑞的母親露露更是把他當作其他孩子的榜樣:“沒有哪個監獄能困得住皮拉杰老頭的兒子,納納普什家的男人。你應該為自己是納納普什家的一員而自豪”(281)。

蓋瑞·納納普什不合常規的行為和擁有的超能力都是印第安文化傳統中的“惡作劇者”最顯著的特征。美國印第安政策、司法常常對印第安人不公,對印第安人懷有根深蒂固的偏見和歧視。厄德里克借助于小說人物之口,表達了強烈不滿和極度失望。她借助于豐富的印第安文化,將帕爾帖塑造成印第安文化中的“惡作劇者”,頗有深意?,F實中的帕爾帖至今身陷囹圄,但小說中的蓋瑞·納納普什卻不受束縛,出入自如?,F實中無法做到的,在文學中做到了,這也寄托著厄德里克對帕爾帖重獲自由的美好愿望。

四、“北達科他四部曲”帕爾帖案對美國歷史的反思

時至今日,美國印第安人仍在為爭取平等權利而積極斗爭。作為美國印第安人的一員,無論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作品中,厄德里克都堅定地支持印第安人,為印第安人個體和群體的權益大聲疾呼,用自身的社會影響力引發社會各界對印第安人的廣泛關注。在“北達科他四部曲”中,她借人物之口,無情地詰問美國官方話語,表達對政府和種族主義的不滿和失望?;袒滩豢山K日的蓋瑞·納納普什反問他的兒子金:“社會公平嗎?社會就像我們打的這局牌,伙計。我們的命運在出生之前就決定了,就像發牌之前已經洗過牌。我們在長大的過程中就該把牌打好”(299)。利普夏為父親的超能力感到自豪,但他仍然失望地說:“不過本事再大,他還是難逃被抓的命”(Erdrich 1994:235)。厄德里克把蓋瑞塑造成“惡作劇者”,賦予他超能力,他來無影,去無蹤,即便如此,依然困在高墻之內,難獲自由。

厄德里克的文字中除了控訴和揭露之外,還對美國官方歷史進行深層次的思考。帕爾帖案認定的罪行是聯邦調查局的兩名特工死在帕爾帖的槍下,蓋瑞案認定的罪行是一名州騎警死在蓋瑞的槍下。這是美國官方認定的事實,也是判定他們有罪的理由。事實上,這兩起案件都沒有事實依據。在“北達科他四部曲”中,年輕的利普夏始終對父親蓋瑞·納納普什殺人的事實表示好奇,他不知道那個州警是否真的死在父親的槍下。他問同父異母的兄弟金:“我問他,他覺得果真是蓋瑞殺死了那個州警,還是像審判后很多人說的,是錯判”(293)。金回答說:“我真的不知道”(同上)。后來,他又問蓋瑞·納納普什本人,后者沒有作答,然后利普夏自問自答:

“我在想,”我說,“是不是你殺死了那個州警?!?/p>

如果我告訴你他說不是,你會認為他撒謊。你覺得美國的司法系統不會無緣無故連續兩次判一個人無期徒刑。除非你哪一天與司法系統產生摩擦??隙〞屇阏痼@。你肯定會的,我敢保證。

如果我告訴你他說是的,并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講給你聽,那可能對他不利。但抱歉,不管他說是或不是,我都不打算把他的回答記下來。我們已經進入了深水區。

我們就說他是這么回答的,“這事太玄了。沒人知道?!?305)

無論是“我真的不知道”,還是“這事太玄了。沒人知道”,都流露出厄德里克對歷史的反思: 少數族裔無法與白人享有同等的話語權,他們的歷史書寫難以擺脫白人權力的干擾,事實真相常常被隱藏在層層迷霧之下,美國歷史這一十字繡的反面雜亂的針腳常常被有意遮蔽。

厄德里克對美國歷史的反思也隱晦地體現在其他作品中。她在小說《痕跡》中安排了老納納普什和波琳·普亞特兩位敘述者輪流講述故事,由于兩人的文化立場不同,他們對同一事件的描述在細節上常常體現出不同。在長篇小說《屠宰師傅歌唱俱樂部》(The Master Butchers Singing Club,2003)中,厄德里克借人物羅伊之口再次反思了美國歷史以及印第安人和白人的關系。羅伊講述發生在1890年的傷膝鎮大屠殺(Wounded Knee Massacre)這一讓印第安人刻骨銘心的歷史事件時說,“如果你想知道這段歷史,可以在歷史書中讀到,然而其全貌卻是鮮為人知、令人難以置信的”(Erdrich 2003:325)。將這些放在一起考察,就會發現厄德里克意在揭示美國少數族裔的歷史和話語長期遭受壓制,必須正視歷史,把話語權歸還給他們。

結語

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作品中,厄德里克都堅定地支持印第安人。她巧妙地將帕爾帖案隱藏在“北達科他四部曲”的文本深處。四部曲中處處可見帕爾帖案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影子。她意欲經由文學,讓印第安人發聲,顛覆官方話語,將印第安人從美國官方話語中解放出來,把另樣的歷史呈現出來,與官方的話語并置,形成張力,讓人們看到種族主義對帕爾帖和印第安群體形成的巨大傷害,引發公眾對印第安人遭遇的深入關注?!氨边_科他四部曲”除了揭露和控訴之外,還表達了厄德里克對歷史書寫的深層思考。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厄德里克巧妙地借助于豐富的印第安文化資源,將蓋瑞塑造成一個拒絕束縛、上天入地、來去自由、無所不能的“惡作劇者”,一個具有超能力的英雄,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和藝術性,賦予印第安人巨大的力量,寄托著厄德里克對印第安人的美好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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