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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村墩手記

2024-03-24 10:48田鑫
散文 2024年3期
關鍵詞:溫棚羊圈牧羊人

田鑫

牧羊人

被遺棄的煙村墩里,有三種牧羊人。

第一種,是王學仁這樣的,他看上去就像個牧羊人。黑色的皮襖,會讓你誤以為一頭羊站在曠野里。他雙眼雖小,但完全不影響鎖定一群羊的去向,被寒風長期吹拂的兩腮,黑里透著青色,有點像他腳下的土地。

他站在風里,即便是沒有趕任何一只羊,你也能一眼看出來他是個牧羊人,因為他滿眼都是羊,或者說,他本身看上去就像一只羊。

他每天都重復前一天做過的事情,不過我不想描述他是怎樣重復了前一天的,只想把他牧羊的某個下午說給你聽:他提著小馬扎站在羊圈門口,打開插銷,把羊從擁擠的空間放出來,然后跟在羊群的后面,在飄蕩著臊味和塵土的路上慢慢悠悠地走。

寂靜的煙村墩,就這樣被王學仁和他的這群羊給叫醒了。羊和大地之間通過草傳遞著彼此的問候,牧羊人就這么安靜地看著。從遠處看,這三者構成了一幅油畫。

太陽落山之前,王學仁跟著羊群回到巷子。羊過之處,夕陽像被羊群扔下的金子,鋪在虛土之上,王學仁卻不低頭用目光撿拾它們,只是跟在羊群的后面,他眼里的金子只是這群羊。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希臘詩人薩福的《暮色》:

晚星帶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帶回了綿羊,帶回了山羊/帶回了牧童回到母親身邊

恍惚之間,王學仁穿過金子般的夕陽,回到了童年的煙村墩。那時候,這座村莊還很年輕,那時候,牧羊人還是個牧童,他趁著月色返回村莊,回到母親身邊,一天的美好就畫上了句號。

其實,我觀察王學仁,并不是想跟著他回到童年,而是我知道從牧童到牧羊人,王學仁身上積攢了很多關于村莊的信息。我想從他那里獲取一些關于煙村墩的細節。

觀察得久了,我發現,王學仁身上的木訥僅僅是一種假象,其實,他的觀察力很強,動作也異常敏銳。他察覺頭羊想沖過柏油路到對面去,而這條路上經常會有抄近道的大貨車奔馳而過,于是他便朝頭羊扔去一塊土坷垃,糾正了頭羊的冒進行為。

其實,對于牧羊這件事,我也并不知道哪些細節是重要的,哪些細節又微不足道。不過,根據我的判斷,他是一個有著豐富經驗的牧羊人,他還對大地上的其他很多事情了如指掌。只不過剛開始的時候,他不是很愿意將關于這座村莊的信息分享給我這個陌生人。

在我的不斷追問下,他才不情愿地告訴我,村里的人一生離不開水,以前村里死了人埋在良田渠邊,后來才要求進公墓。他告訴我村莊里唯一的大鹽湖被新修的水系兼并,現在水系不光是銀川市的,也是他們村的。他告訴我煙村墩名字的由來確實和一個土墩子有關,還明確地給我指明了墩子的位置,只不過那里早已經沒有土墩子了……簡單幾個隨意的問答,卻包含了生死、權屬和來歷諸多重要信息。我對此欣喜若狂,這些都是我查閱的史志里所不會記載的,更何況這座村莊也并沒有史志。

聽出來了吧,少言寡語的王學仁,確實了解整個村莊。這需要一個人記住整個村子方圓數不清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風物和人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學仁這樣的牧羊人,就是這片大地的知心人。他熟悉羊的性格,也熟悉大地的性格,作為掌握了大地秘密的人,牧羊人注定要在土地上流連,因此他的留守,就不需要更多的解釋也能讓我明白。我也確定,和小他十歲的叔叔王寶相比,王學仁才是唯一一個不想讓村莊變成城市的人,即便他也在征地拆遷同意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另一種牧羊人,恰好和王學仁相反,他們憑一己之力破壞著牧羊人的形象。

他們把羊趕出來后,就一頭扎進手機,完全不管羊的去向。別人都是指引著羊前行,他們卻跟在羊的后面,被羊牽著鼻子走。

他們趕的羊群,身上已經看不出顏色,卷曲的羊毛中,混雜著糞便和雜草,有一些甚至串結成葡萄的樣子,死死地粘在羊毛上。他們對此毫不在意,只是在意自己在屏幕上的形象。他們依賴著軟件里的濾鏡,羊哪里有手機重要,手機不見了一小會兒都不行,一只羊要是消失了他卻完全不著急,雙眼仍然緊盯著屏幕,生怕漏掉任何一條信息。

這種牧羊人的代表是老趙。一個下午,他跟著一群羊出現在空地上的時候,我盯上了他,并將他和王學仁暗暗做著比較。為了獲取更多的信息,我想靠近一些,觀察一下他究竟在手機上搗鼓什么。結果他看我朝他走過來,轉身就躲開了,似乎正在干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識趣地停住了腳步,目光轉移到他的那群羊身上。和王學仁的那群比起來,這些羊簡直是丟了羊的臉,它們吃東西的時候一點也不專心,完全對草構不成威脅。王學仁的羊出現在大地上,大地上的草會瑟瑟發抖,因為它們訓練有素,摧枯拉朽,所到之處草瞬間就剩下半截。而老趙的羊,左一口右一口,大地被它們啃得亂七八糟。

更多的時候,老趙是把放羊當成一種消遣的,或者說,放羊只是一種掩飾。他們不好意思整天躺在床上看手機,于是就跟在一群羊的后面,假裝放羊。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羊身上,而在手機里。他們的手機里傳出來的聲音大過羊群穿過巷子的聲音,大于兩頭羊干架的聲音,大于風吹過羊群的聲音。他們的手機里不時傳來土味情歌兇猛的節奏。他們的手機里,一群羊正在曠野里吃草,屏幕另一頭的人有些看出了鄉愁,有些看出了熱鬧,面對一群羊,他們比老趙專注。

我還碰到過一個從陜西延安來打工的男子,他站在春天的一座廢棄溫棚的墻頭上,時而遠眺,時而清理墻頭的雜草,我以為他在為溫棚一年的勞作做準備,走近一看,他啥也沒干,只盯著幾只在犄角旮旯里吃干草的羊。他是煙村墩站得最高的牧羊人,有一種放牧整個煙村墩的感覺。只是他兩眼空空,語言含混不清,我沒辦法從他那里打聽到村莊的秘密,只是在記憶中增加了一個牧羊人的另類形象。

煙村墩的第三種牧羊人,直接把羊關羊圈里。一只羊自打到了他的羊圈里,就再也沒見過煙村墩的大地,它們擠在羊圈里,吃草料,生育,等待被賣或者被宰。

這類牧羊人的代表人物是高漢新,一個在煙村墩養羊的河南人。有意思的是,他頂著牧羊人的頭銜,卻從來不把羊趕到曠野里,而是把一群羊圈養在廢棄的羊圈里,按照他的既定計劃生活,完全忽略了羊和大地的關系。在他眼里,羊圈外的大地是大地,羊圈里的大地也是大地。只不過,前者廣闊,后者狹小,四面被圍墻和柵欄阻擋,內里只有虛土和羊糞,看不到一棵草,玉米秸稈粉碎之后變成了飼料,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爭搶,因此,羊們懶洋洋地咀嚼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高漢新養的羊,似乎已經對曠野沒有多少欲望,它們目光空洞,對陌生人的闖入毫無反應。隔著柵欄,一頭波爾山羊和一個闖入者四目相對,我不知道羊想起了什么,或者說有沒有什么想對我說的,我在此刻卻失語了,滿腦子只有它無助、壓抑、渴望……這些成分復雜的眼神。

有那么一刻,我可能是想到了自己。雖然我是自由的,但是城市、工作、家庭的壓力,像四堵墻將我死死堵住,我跟一頭波爾山羊其實有著同樣的境遇。這個時候,隔著柵欄的一只羊和一個人,有了情感上的共鳴,短暫又深刻。

看得出來,高漢新并不熱愛他的牧羊人身份,也不熱愛他的羊。他和羊的關系,約等于制造商和商品的關系。許多在煙村墩租房子的外地人,都和高漢新有著相同的想法。他們的進入,給煙村墩增添了活力,也增加了新的職業,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把煙村墩當作自己的村莊。他們養的羊和收集的雜物才是他們的,他們從來不想改變煙村墩,他們時刻準備著離開,煙村墩,只是他們遷徙過程中的一個驛站。

煙村墩還有一種比高漢新更夸張的牧羊人。他們將一群羊趕到一塊空地上就消失不見了,似乎急著干別的事情。他們壓根就不操心一群羊的處境,只是程序般將羊趕到大地上,這樣就能節省一大筆飼料款,也避免它們因為饑餓而死亡。也有一種可能,他們和王學仁一樣,對這片土地很熟悉,所以就放心地把羊群交給了大地,他們對這片土地有很大的信任,對羊群也有很大的信任。但直到我在羊群周圍的電線桿上看到了正在旋轉的攝像頭,我才明白,我對于信任的猜測,也僅僅是個猜測罷了,他們在利用高科技放牧。羊群在攝像頭的監視下,顯得從容多了,但是它們也慌張,它們應該不知道攝像頭的存在,似乎總怕沒有人約束,自己會掉隊,會遭遇不測,為此而戰戰兢兢。

煙村墩里的三種牧羊人,分別放牧著三種不同的羊群,三種羊群在煙村墩的大地上書寫著三種不一樣的命運。它們或許就是這片土地上最后的牧羊場景,它們像一首交響歌劇,每一個參與者都有屬于自己的臺詞和腔調,不管高亢還是低沉,都是最動聽的絕唱。

留守的建筑

煙村墩的院落大多是和耕地連在一起的,出門就能耕作,進門就能休息。

圍墻一水是胡墼堆砌而成,帶著大地的顏色。從遠處看,那墻就不像砌出來的,而是從大地上長出來的。四堵墻一堵留著開門,迎來送往,剩下的三堵皆可起屋,不過,一般會選擇向陽的一面蓋一間平頂的屋子,家里人口多的,會起兩堵墻的屋子。

這些屋子大多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屋檐,四方四正的土坯上,一面安上門窗,就和其他的幾面有了區別。這樣的院落外觀平整,內部干凈。鐵皮大門一推,就是“哐當”一聲巨響,相當于屋外的人摁了門鈴,屋里的人趕忙起身相迎。

只不過,這一切都成了記憶中的事情,鐵皮大門還在,胡墼砌的圍墻還在,住在院落里的人卻找不到了,不管你怎么敲門,都不會有人應一聲。敲門聲已經喚不來開門的人了,“哐當”一聲只能讓整個村莊更寂靜,讓瓦藍的天空更遼遠。

房子,是一座村莊最基本的構成因素。有了一座房子,曠野就不叫曠野了,土地的屬性也因為房子而被改變,成為住宅區。一座村莊的興起,是從一座又一座的房子拔地而起開始的;而一座村莊的衰敗,也是從一座又一座的房子閑置開始的。

剛開始的時候,煙村墩的這些房子都是嶄新的,它們將鍋碗瓢盆的交響和大人小孩的喧嘩包裹其中,將酸甜苦辣咸和清苦的日子收藏其中,將生活的苦和收獲的甜雜糅其中,于是,它們身上帶著聲音、味道和記憶,成為村莊最堅實的擁躉,也是原住民們最踏實的歸宿。

一切都悄悄撤退,慢慢散去,自打最后一個住戶絕塵而去之后,房子就失去了意義,開始蒼老和衰敗。其實,房子知道,自打它出現的那天起,離別就在所難免,但是它們沒想到,這一次的離別竟然如此徹底。原住戶很快就搬空了屋子,只留下經年的對聯、破舊的沙發,和附著在建筑物上的記憶,從此一去不返。我注意到,煙村墩還住著人的院落已經所剩無幾,大多已經被拾荒者改造,鐵皮圍欄替代了四堵圍墻,寬敞的大門開著,隨時接納廢品入場。

現在的煙村墩,另一些顯眼的建筑就是溫棚,或者說溫棚的骨架。站在旁邊的山丘上看煙村墩,這些遺棄之物,就像巨鯨的骨骼一樣,在灰突突的大地上等待被風化,被遺忘。在此之前,這些溫棚里藏著煙村墩最早的春天,藏著一個煙村墩人的希望。拆遷來臨之后,這里就藏不住什么了,溫棚連自己的功能都無法保證。后來,這些溫棚,被傳銷組織作為授課基地,機構嚴密的團體,借著溫棚荒廢的外貌,借著塑料薄膜的遮擋,給渴望發財的年輕人講述如何一夜暴富。紙包不住火,很快,這里又恢復了寂靜,只留下幾只麻雀,在這里嬉戲。

我一直糾結于一個問題:隨處可見的彩鋼房,到底算不算煙村墩的留守建筑?或者說,它到底算不算建筑?

如果說不算建筑,它基本上已經替代了土坯房和磚瓦房,成為煙村墩的主要房屋類型。王寶家就是拆除了磚瓦房之后在原址上扎了一座彩鋼房,我看他住得還挺舒心。高漢新的羊圈里,彩鋼房收納著它的音響、灶具,也收納著他,那里傳出來的歌聲和磚瓦房里傳出來的沒什么區別。

如果說算是建筑的話,彩鋼房的出現過程,又顯得不那么正規,它省略了很多程序和部件,沒有水和土的交融,沒有磚頭和水泥的結合,最讓人無法接受的是,它們連青瓦都省略了。雨落在它上面的時候,噼里啪啦地聒噪不已,讓房子失去了最浪漫的樂音?,F在,它輕飄飄地扎在煙村墩,用藍色的彩鋼和大地形成鮮明對比,遠遠地看去,它和周圍破敗的情景格格不入,卻又沒辦法營造出獨立的審美空間。

它的出現,給臨時住在煙村墩的人解決了很大麻煩,但是給煙村墩也帶來了很大麻煩。人住在彩鋼房里,時間長了就會被彩鋼房的輕浮傳染,因為它和大地的關系不像土坯和磚瓦房那樣緊密,它隨時可能被搬遷,被遺棄,外層的彩鋼地痞一樣蹲踞在大地上,而內部的泡沫板則像幽靈陰魂不散。

彩鋼房在煙村墩的大量出現,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而更令人悲傷的是,住在彩鋼房里的人,卻并不認為這有什么可悲傷的。他們不斷地在空地上扎起新的彩鋼房,藍色的彩鋼開始像病毒一樣在煙村墩蔓延。最后,煙村墩成了彩鋼房的煙村墩,它們在原來的房子被拆之后,堂而皇之地成了這里最主要的建筑。

不過,彩鋼房似乎比土坯和磚瓦房更容易衰老,更容易破敗,更容易被遺棄,畢竟這些輕浮的材料不能和水泥、磚塊、木頭組合的房屋相提并論,它缺少了精氣神,它禁不起磨礪和鍛打,破敗之后,它們的面目比任何土坯或磚瓦房更加猙獰。

從這些留守建筑判斷,煙村墩在過去存在過,也在過去消失過。面對一座廢棄的村莊,一個闖入者只能不斷地通過建筑搜尋信息,而多次地注視過那些屋頂、墻壁、溫棚,穿過虛土覆蓋的巷子、噴著手機號碼的活動板房后,就能判斷哪些建筑徹底失去了它的主人,而哪些建筑還有可能被再一次使用。

建筑原本是原住民們按照自己的需求一一建造的,人們在其中生活,留下屬于自己的氣息,現在,空空如也的它們破敗不堪,空泛地以建筑的名義,抵抗和支撐著一段時光的,荒疏與蕭條。

責任編輯:田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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