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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崎館之夜

2024-03-24 12:04唐棣
散文 2024年3期
關鍵詞:小津老太太

唐棣

東京離鐮倉近,這次我是為了電影的事而來,和每次在日本辦事一樣,電影事務所總會周到地派一個當地人照應。這次負責這件事的是一個在日的中國女人。在地鐵上聊天時,我知道她原來想做演員,并且讀了不少文藝書。我們一路坐新干線前往,剛一走出站,她就跟我用中文說了一堆名字和地方:太宰治在小動岬,川端康成在長谷,小津在凈智寺,夏目漱石在圓覺寺,芥川龍之介和泉鏡花在材木座,還有輕井澤、休禪寺……她好像已經來過無數次了,這時我忽然想起了茅崎館。

相比熱門旅館,比如“御三家”的佟家、俵屋、炭屋,茅崎館有些冷門,這樣一來,價格就很親民了。我最早是聽一個日本電影迷朋友說的,他說,別看是家小旅舍,風景特好,那里房間少,不是想住就能住的。店主是個老太太,和兒子一起打理這間旅舍。有時,如果你有興趣,她會跟你講小津安二郎的事。雖然你未必聽得懂日語,但對方的熱情感染人?,F在,名導演是枝裕和每年也都會去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寫寫劇本什么的。有一年,這位朋友失蹤了好幾天,就是難得用郵件預約成功,去住小津寫劇本的那個房間了。我是在他回來之后才知道這些的。追問那兒什么感覺,他說:感覺這東西吧,因人而異,怎么說呢,有機會,還是自己去試試吧。然后,他就神秘兮兮地走了。

人在鐮倉。我下意識地跟這個還不熟的女人建議:去一下茅崎館怎么樣?她猶豫了一下說:那里,需要預訂呢!我們過去看看,不住那里也可以的吧?這一趟很可能白跑。我們隨后又進了地鐵,在大船站轉湘南新宿線,前往熱海方向,好像過了兩站,確實不遠。湘南海岸的茅崎市是一個挺古舊的地方,出了站,四周都很安靜,人也不多。

我們在去茅崎館的路上又開始說話。兩個人的旅行,不說話似乎挺奇怪的。在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時,對方始終特別禮貌。其實,我個人并不太喜歡小津的電影,倒是喜歡好風景。我來這里,和我朋友尋訪偶像的目的不同。

我問她:為什么那么多日本作家要花錢去住旅館里寫作???給得起這么貴的房租說明還不窮??!她說,當時旅館是可以讓作家拿手稿來沖抵費用的,這是本地的一個風俗。這邊離東京近,又靠海,這點我倒是看出來了。生活真的可能如她所說,更容易一些?反正,這兒的很多旅店老板手里都藏著一些名家手稿。作家們也有意思,每年就是喝酒。聽說過去文人賣字和妓女賣身一樣,這些大男人覺得這錢掙得有些不堪啊,大手大腳地花,一毛不留,像消業障。我一邊走一邊想,有意思。

下午四點多到茅崎站,打車去沿海公路,走了一會兒,車拐進一條林蔭小道,前方的路忽然就在一片陰影中變窄了。于是車停下來,我們下車,開始步行。兩邊冒出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綠樹,看著也有一些年代感,層層疊疊的,樹干十分遒勁,然而它并不是密不透風的,依然透出對面斑駁的光線。

我們要從這片小林子里穿過去,把茅崎海岸拋在身后。感覺上,海浪就在不遠處,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很清晰。雖然樹梢的擺動有些大,但我并沒有感到有風。

她走在前面,我們又拉開了一段禮貌的距離。她回頭說:應該就在前面了,就在前面。

又走出一段,眼前才終于出現了一幢海藍色小洋樓,左邊是一棵大樹,豎著一塊不大的木牌,上面寫著“茅崎館”三個字,是漢字,有點行草的意思。旅館有一道門幡,是一道玻璃移門。我們走近了,站在前面的臺階上,朝室內喊了幾聲,沒有回音。四周圍攏而來的,只有海浪聲。這里的海浪聲已經比剛下車時舒緩了很多。我分不清這里的海和別處的海有何不同,是不是“熱?!?,我不清楚??傊?,聽起來很舒服,因為沒有人應,我們干脆退回到院子等一下,佇在那里,休息一下,感受一下。這其實就是我此行的目的。那個院子也小巧玲瓏的,還有一塊草坪。我不記得在草坪邊的石頭上坐了多久,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傳了過來?;仡^看去,一個小臉的老太太就站在掀起的門幡下,一邊鞠躬,一邊口里忙不迭地說著什么,也許是“歡迎光臨”之類的話吧。她趕緊起身上前,也說了一通日文。老太太的聲音比她低很多,一直半低頭,不時發出有些尖尖的笑聲。直到她向我這邊比畫了一下,我才看清她的樣子——不過我回憶不起來了,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很多日本電影里的經常喝酒的婦人。

我們一起進門,老太太又是一邊鞠躬,一邊口里忙不迭地說著什么,意思看出來了,是讓我換鞋。前廳進去,門兩邊是鞋架。高出地面半尺的木質地板前面,擺著幾雙鞋。她把老太太的話翻譯給我。她說:我剛才說你是導演,來這里只是看看,并沒有預訂,你猜她說什么?她說:真是幸運的人啊,原來有一個人預訂,但是臨時有事不來了,只是不在小津住的二番間。我說:哦?前廳有一些書柜,里面是小津的出版物,還有照片。我借著所剩無幾的光,往二番間里看了看,天花板同樣是木質的,有被熏黑的痕跡。她站在隔壁,對我說:我們今天就住這兒了!然后整個人走進去,不見了。

屋子幾乎全是木質的,她又說:你想看看小津房嗎?就在隔壁。

老太太站在門口跟她說話,她轉頭問我:要不要喝點酒?老人親手釀的。我說:來點吧。她翻譯給老太太聽。老太太點頭,又說了一通,低著頭走了。她說:老太太說小津喜歡早上起來喝酒,晚上劇組的人都在他房間里喝,喝醉了就一大群人倒在房間里……然后還發出日本人特有的那種笑聲。

小津房的擺設和我們住的房間區別并不大,只是空間略大一些,有個比較大的窗戶,燈是小津禮帽式的。印象中我們房間的燈,好像就是普通的燈,有個窗戶,窗臺上擺著一盆花,依稀可以看見一叢綠樹,好像有風,樹歪向了一側。我進去就先坐下休息了。

回頭去看,拉開門的是她,端著一個竹質盤子。我不知道她何時出去了。她小步來到我對面,用那種眼神瞟了我一眼。我說:一起嗎?端起酒杯,敬她。她說:為什么喝呢?我說:為了小津!她說:還是為了我們的相識吧??礃幼铀龑π〗蛞矝]什么感覺——看來是我想錯了,她不為任何人而來。我一仰脖子干了,她給我斟酒,酒很甜。這一杯為了什么?我問。她說:為了分離。我說:相識到分離也太快了吧。她說:時間對這事沒用,長短都一樣。

我不作聲,因為這么說下去,事情就說飛了。這一刻,我們想落地嗎?也許,新鮮的相識和別離才有意義。我內心跟自己說:你想什么呢,傻×!快醒醒。干了,我說完,回頭,樹影搖曳,潮聲被黑夜攏住,發出一種噴薄的低吟。我們一直喝著,后來不再說話,一杯一杯地喝(杯子不大,小口小口地挺日式)。我覺得我們還可以再慢一點,再悠著點手臂的速度。

半夜,走廊燈飾暗了,只留下門外的幾盞小黃燈。這個地方靜得嚇人,猛回頭會覺得隔壁有人走來走去,走廊里也隱約出現了一道影子,一會兒又消失了——可能是隔壁的住客回來了?我看她沒反應,運動的影子消失后,我們繼續喝。反正在這里,不會發生什么了,我想。

不知道是什么酒,先是腦子一糊,然后那個勁兒又沖向四肢,我盡全力想抱住她,卻從她的身上滑下來,“咚”地倒在一旁。她就在我的眼前,還是那副樣子、那種眼神,似乎又是我做錯了,我不該去觸碰那些隱秘的地方。在這個夢一樣的神秘時刻,她在一點點變淡。

據說,老太太從上輩人那里繼承了這個旅店。這輩子繼續為小津安二郎而活,沒什么不好,或者對影迷來說,還很幸福?我有點不理解,就像很多信教的人很難跟不信教的人解釋信仰有什么用。自從我走進門,這個老太太說話一直帶著一串音——我逐漸分辨出小津安二郎的日語發音,雖然還是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但知道肯定是說這里之前如何如何。這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地方。

其實,我來這里也純粹是一時興起。能在這里過夜,更要感謝那個因事取消預訂的客人。

那一夜,她發揮了好酒量,看我倒在榻榻米上,就顧自喝起來,一邊喝一邊把我的衣服脫了。當我仰起頭時,她已一絲不掛,一團銀色的煙絮在飄蕩,在繚亂。

她好像說過,她有個相處九年多的男友,在國內,他們一直沒結婚。我說,哦。她還說,前幾年男的有了別的女人。我說,哦。她說:我們都是從一個小城市考出來的,大學談戀愛,他家條件不好,有時我把我的生活費拿出來幫他,畢業后他創業掙到不少錢……我那么愛他,沒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那么久了。

其他的,我還簡單記得一些,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家庭主婦,過一過有錢太太的日子。就是那段時間,她有個機會到日本來,后來,就決定不回去了。

凌晨,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一個影子,從對面樓梯向上走去。我叫了好幾聲,那人也不作聲。后來就到了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在我們離去前,給我們講解茅崎的故事,其中有的翻譯,有的不翻譯,搞得我自己單獨走開也不好,只能跟在她們身后,聽老太太不斷重復那個日文發音。她大致是說小津在這里拍過很多戲,她手里那個本子上都是些劇照,她指給我們看一下,然后對著某處說一通日語。忽然,她站在我們住的那間房對面的一面墻邊,翻譯說:導演在這兒——原來,這里是一個樓梯,在這里拍過一個人從樓梯上摔下來的鏡頭。

夜晚的故事,其實就這么多?,F在我才意識到,自己想說的是離開茅崎館之后。她建議去看海,她說租車自在一點。然后,我就跟她開車,沿海岸線一直開了出去。路上的車越來越少,路面越來越寬??罩械暮zt滑翔著,一段一段地,發出叫聲,叫聲總是出現在意想不到的方向。我清楚地回憶起,公路一面是山,特別青蔥的山,山上種著很密的樹,遠遠地只看見一團綠色。樹枝被包括在其中,另一面的海把眼神從那些抖動的綠毛球上引到海面。太好看了,海水像開了濾鏡——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說,第一次來日本時哪里也沒去,就躲在小房間里哭,心情特別不好。一邊開車,一邊哭,她說:放心吧,我經???,這么演戲的話有什么不對嗎?我說:情緒感染,當然不好,你得讓觀眾哭,觀眾什么感受都沒有,就看一個人哭不覺得這人有病嗎?眼淚是結果,戲是過程。她說:前面,就都是一樣的風景了。

不如我們去茅崎車站門口的足浴溫泉泡一泡吧,然后從那里坐火車回東京。我一直想加入那些老人。我說:好??!車速忽然變快,在一條海邊的空曠公路上疾馳,景物凝固在藍色里。我看她張著嘴大聲喊著什么,但風聲很大,我也聽不太清,后來覺得可能是日語,即使聽清了也是不懂——那一刻,我忽然有點不認識她了。等車速慢下來,她扭頭看我一眼。雖然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不過此情此景,我也有一種想釋放的心情,于是也大喊起來。她喊。我也喊。是啊,我依然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以及她為什么忽然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在回東京的路上,我們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我緊緊跟在她身后,坐上了和來時相同的地鐵,二十多分鐘后轉新干線,在同樣的站臺上車,在車廂落座。我扭頭看向窗外,窗外疾速遠去。消失在湘南海岸線邊緣的風景,隨心情的變化,本該有些變化,真實情況卻不是。我坐在那里,覺得眼中的景物似乎沒有多大區別。也就是在我向著窗外發呆時,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湊過來,小聲告訴我: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呢!但我覺得好像早就來過。我來日本最想去的,不是什么京都、大阪,而是澀谷、富士山、新宿,可是后來忙著生活,確實一直沒機會。我喜歡旅行,還沒來日本時,在國內就做好了所有準備,還做了詳細的攻略,希望有一天能跟男朋友一起來……

這次旅行不知不覺間似乎轉變成了一個機會。對她來說,“茅崎館之夜”可能意味著很多東西,而我,又能說什么呢?法國作家阿蘭·羅伯-格里耶就說過:“景色只是在我的感受中才有真實性,而相關的、當即的返回中,我的感覺的真實性,也不存在于別處,而只存在于即時即地感受到的事物中?!睘榱吮M快消除尷尬,我趕快讓自己把這段話忘掉,盡全力望向遠處,卻只看到大海。

一望無垠的海。有些不真實的,海。

責任編輯: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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