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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亭子的閱讀史

2024-03-24 10:48馬溫
散文 2024年3期
關鍵詞:小毛驢獨輪車火把

馬溫

這條老街的尾巴上,過去是個古渡,渡頭有個亭子,叫“待渡”。

船要靠岸了,船工從水中拔出竹篙,篙尖上的水珠就甩進待渡亭,亭中的人并不覺得意外,臉上的水都懶得去擦,專心一意地送客迎客。

這是等待的地方,等待一條船的進出,還做成亭子的樣式。亭外的斜風排浪,亭內的叮嚀揖別,拋上岸的繩索,空中叫的水鳥,哪一樣不是水字旁、濕漉漉?待渡,待渡,這么叫的亭子,哪里還能離開水?

這水是有來歷的,這是長江之水。渡口守著長江不動,亭子守著渡口不動,船是漂泊命,有能耐沒能耐,都要行到江上,撞風要破浪,逆風須張帆,偷懶不得。泊船靠岸只為卸料裝貨、上客走人,忽然又要拔錨離港,船工瞅著亭子看,火辣難舍,嗓子眼有點冒煙又有點哽咽,才將竹篙戳進水里。他的腳板底終日踩著江水,他的根卻在亭子以遠、老街以遠望不見的某處迷蒙地點,解纜開船,根就被扯拽,一篙下去,繃緊了,再撐一篙,根就生疼生疼。亭子此刻的眼眶也濕潤了,多少年的碼頭閱歷已將它的淚點調校得很低。

老街人早上生爐子,煙氣順著風一直飄進待渡亭。亭子揉揉眼睛,知道天亮了,又一個工作日開始了。

它自己是不必工作的,它是旁觀者,而渡口必須宿命似的忙碌起來。

迎來一條船,是嘆一口氣;送走一條船,是捶一下腰。

一捆一捆的布匹、一簍一簍的桐油、一袋一袋的糧食、一圈一圈的鐵絲,還有黃沙木材、黑色的煤炭與灰色的礦石,它們出出進進,像水一樣流進船艙,流下跳板,流遠了,又流回來。水陸、遠近、交通聚散、心情悲喜,物流造成盈蝕,人流帶來信息。時事、時局、時代,大大小小的概念涌進來,一點一點地影響著渡口的氣象、老街的見識和小城的思維。

渡口發生的一切,待渡亭都記在心里。

它是見過大世面的。

宋朝最好的四位書法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在它眼皮底下登船上岸。

宋朝不夠古?那就說說大唐,唐詩里的一批星宿,李白、王維、白居易、孟浩然,他們飄逸的衣袂都曾拂過待渡亭的畫欄。

閱人無數,就會臧否人物,待渡亭不說他們的人品,只說他們如何走路。

蘇軾沒有馬騎,沒有轎乘,是徒步走。這是有氧運動,人不免會氣喘,但他是浪漫者,專門填詞美化這項運動:“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根據待渡亭的觀察,東坡先生趕往流放地報到時,腳步雖滯重,可是不慌張,倒是奉詔回京時走得遲疑沉重。先生屢遭迫害,知道調他回京只是為了下一次找借口將他發配到更荒遠的地方去。

“李白如何走路?”如果我們向待渡亭打探,待渡亭會反問我們:“李白如何寫詩?”李白有多少種詩歌風格,就有多少種走路的姿態,不要指望他循規蹈矩,他是破規矩的人。走得快,走得慢,帶醉行,頻回首,李白怎樣走路,都好看。

唐宋都是偉大的朝代,清朝不是,清朝昏昏欲睡,挨了打照舊打呼嚕。有年夏日,兩個清醒人,一個叫林則徐,一個叫魏源,相約在渡口一家客棧見面,他們的共同話題是:喚醒國人。如何喚醒?不是敲鑼,不是掀被子,不是揪耳朵,是編寫一本書。這本書就是次年出版的《海國圖志》,皇皇幾十萬言,歸納起來就是兩個字:睜眼。

林、魏二人走過這條老街時,他們的腳步聲和其他人一樣,細碎,輕微,何以后來這腳步聲竟能攪散老大帝國的春夢?這是始終困擾待渡亭的一段親歷往事。

看長江潮起潮落,是待渡亭亙古不變的日常。

日常會突然中斷嗎?

“現在還沒有?!边@是待渡亭認真思考得出的結論。此時的待渡亭神情蕭散、閑心似水。

沒有哪座亭子喜歡摻和政治,它們只是被動地邂逅,被動地旁聽,被動地被一些指點江山的手撫摸拍打。在待渡亭的視角里,人的可觀之處是他們如何走路??捎^之中也有可笑,待渡亭見過擺譜的腳步,端著架子,好像第一步能動地,第二步就能驚天。待渡亭晃著腦袋表示不屑:擺什么譜嘛,他應當到老街上去和小毛驢比一比。

人的腳步聲真的比不過小毛驢,它是釘了鐵掌的。

在地勢不平而又曲曲彎彎的老街上,小毛驢是最恰當的代步工具。當然嘍,騎驢子的也必須是恰當人選,比如到廟里敬香的老婆婆,請瞎子算命的小媳婦,進城看猴戲半道上走不動路的毛孩子。逢年過節,這個會,那個集,小毛驢來了,老街就生動起來。偶爾也會發生不恰當的事,來了一個穿黑袍的傳教士,這個洋人顯然更適合騎馬??墒撬麃砹?,藍眼珠討好地看著牽毛驢的主人,主人眨著黑眼珠表示同意,小毛驢還好意思拒載嗎?

石板路能傳聲,你目送小毛驢拐彎不見了,它的蹄聲貼著路面嘚兒啊嘚兒地又兜回來和你打招呼。

老街耐看的就是這條路,一水兒的青石板,石板上刻著深深的凹槽,那是獨輪車的車轍印。

運輸工具中,獨輪車干起活兒來最賣力,你能推動多重的車子,它就能扛起多重的貨物,不會讓你失望。人和獨輪車的親密關系是最早的人車合一,不必擁有牲口,自己就是牲口。一人一車,構成原始物流的基本單元。獨輪車上坐過老婆孩子,放過豬崽雞苗,運過土產雜貨,馱過木桶鐵鍋,吱吱吜吜,咽下了風霜雨雪,送走了驚蟄小滿,終于,木質的輪盤在石板上碾出了一條溝壑。

我正在歌頌車轍,不過請放心,我會努力保持克制。這些車轍不是茶馬古道、大小三峽,落進車轍的是推車人額頭上的一把汗水。再多一把,再多一把,就是三把汗水掉下來,也不會在車轍里砸出浪花。下過一場雨后,車轍里積存的那點渾水,甚至不能浮起一片樹葉。不知要放大多少倍,這車轍才能成為真正的河床,讓水動,讓魚游,讓船行。獨輪車怎么會有這個本領,千辛萬苦,前仆后繼,也就只能在石板上割出些凹槽。獨輪車的這項貢獻,連螞蟻也有微詞。車轍中是看不到螞蟻的,螞蟻要過街,會避開滑溜溜的車轍。車轍分裂了螞蟻的生存空間,作為這條老街的原住民,螞蟻很生氣。

俯下身子后,這條石板路的更多細節會向我們打開。石板上有一顆顆圓圓的小坑點,知道這是什么嗎?正是小毛驢踩出來的蹄印??!

早晨辣了待渡亭眼睛的煙氣不是從屋頂的煙囪冒出來的,那是鄉村圖景,老街的屋頂沒有煙囪這種裝置。老街地處小城邊緣,可衣食住行和小城風格大差不差。比如,街上每戶人家的生活空間都是緊巴巴的,沒法安插一口大灶,燒茶煮飯全靠小小的煤球爐。早晨是集體生爐子的時候,這時,煙氣就從一只只爐子里跑出來。

爐子冒著煙,火苗攀著煙氣向外爬,一條狗湊過來看熱鬧。狗不明白這是玩的什么游戲,用俯視的目光打量著這只爐子。沒錯,是俯視,煤球爐比狗還矮一頭。城鄉差別不是籠統概念,可以一條一條掰碎了分析。落實到炊煙上,必須承認,鄉村的炊煙起點高,而城里這條老街的炊煙起點很低。

起點雖然低,可是志向不俗,它的第一追求是飄上天。實現這個理想,在老街有點困難。老街窄窄的,兩邊的房子又都伸出寬寬的挑檐,抬起頭,能夠看到的天空更窄。爐煙上升的時候,最容易碰到的就是屋檐。每家每戶的屋檐相通,好像一條高架路,煙氣就順著高架流竄。這條高架路是多功能的,屋檐下平時晾曬衣物,到了某個時令,腌的蘿卜干、咸魚、香腸也會擠進這個行列。它們構成躲避不掉的交通障礙,逼得煙氣磕磕碰碰、走走停停,遇到一扇窗,就鉆進這戶人家參觀,結果是陷入迷宮,再也找不到回頭路徑。遇到床單擋路反而是好事,向前的路堵死了,等于將煙氣攆出了屋檐。哇,我看到天空了,這是床單對煙氣的人道救贖,煙氣趁勢擺脫高架路向天上飛去。

早晨生爐子的煙氣就是這樣分化瓦解的,有的走上正道,有的走了彎路,有的奔向藍天,有的不知所終,這和人生是一樣的。煙味漸漸散盡,老街的這一個早晨也就過去了。

那條床單傍晚時分會被一雙手摟在懷里收回家,把臉合上去聞聞,是太陽暖烘烘的氣息,還有……淡淡的煙味。

用舊報紙舊課本生爐子,煙是清的,清爽、清高,像紙上印刷的文字。

鋪床的稻草,抽一把折彎了放在爐芯里,一點就著,那煙是淡灰的,像霧。蘆葦穗子一挨到火就變成小火球,還噼噼啪啪地響,不響了,那火也就熄了。

這條老街早晨彌漫著的煙氣,通常都很斯文,清清的,淡淡的,有點嗆人卻不過分。

什么材料可以生爐子,老街是有不成文的約定的,大人不會破壞,可是小孩會。雞毛鴨毛被他們塞進爐子,爐子就會躥出腥焦味,要是塞進來一塊塑料皮,就會冒黑煙,還噴出無數的小黑點,沾在衣服上撣不掉。碎布頭也能生火,冒出來的煙又濃又重,升不上天,就在爐子周圍打轉,生爐子的人一邊揉眼睛,一邊用扇子拍打爐門。

早晨的煙氣沿著一片片屋檐游蕩,看似漫不經心,其實耳朵豎著,把一家家的故事聽進心里。想保密,嘴卻閉不緊,遇到紅線衣會說,遇到花褲頭會說,有時,只是板壁上的一條縫,它也喋喋不休。哪家沒有故事,哪家的故事它又不知道呢?爐煙覺得它有義務傳播這些故事,它是小喇叭、傳聲筒、放大機。有了它,這條街幾乎沒有了秘密。也許有吧,那也是公開的,公共的。你家的故事被別人閱讀,你也翻看著別人的故事。通過日積月累的交流,這條街的幾百戶人家,雖各有自己的姓氏、家底和愛憎,鄰里關系反而因知根知底而日益黏稠,就連各戶人家的長相,也逐漸趨同。

后世有人評價,林則徐和魏源是清朝最早的盜火者,《海國圖志》則是漫漫長夜里出現的第一支火把。

火把不用言語,它自身就是爆炸新聞,它的出現,讓今天的黑暗和昨天的黑暗有了視覺上的差別。

火把移動著,走到哪兒,哪兒的黑暗就被騷擾、灼傷,疼得嗷嗷叫。

黑暗怎么呻吟?像挨了悶棍的土狗?像斷了腿的惡狼?像捅破了肚膛的野豬?能夠見證黑暗的怯弱和瑟瑟發抖,真是大快人心。

火把吸引來夜行動物,貓頭鷹、刺猬、豹子、黃鼠狼,還有貓。它們的眼睛綠瑩瑩的,一朵火焰在這些獸類的瞳孔中跳動,今夜注定要成為它們心中的傳說。

這朵火焰也在人的瞳孔中跳動。人的眼睛不會發綠,卻會因史無前例的事而發直。透過門縫,他驚訝地看到火把正向自己跑來,尾隨其后的是許多雙綠眼,這還不是史無前例嗎?他背轉身,心怦怦狂跳。史無前例,就是不知是福是禍。一個人和史無前例狹路相逢,所抱有的敬畏之心其實多半是恐懼。當其時也,他因恐懼而無法為自己做主,他沒有將門打開,他沒有為火把叫好,他聽到火把走遠的腳步聲,他的心情難以名狀。

我沒有嘲笑他的意思,更沒有譴責他的意思,他比我早生兩百年,對于黑夜中出現的火把,他所在的那個時代尚且缺少勇氣打開大門相迎,他又怎么可能超越時代呢?然而即便不能超越時代也并非可有可無,在那個節點到來時,“他”就是時代勇氣大爆發的底層邏輯。

今夜,有多少個這樣的“他”?

今夜,一支火把還打不過黑暗,但它已經讓黑暗很不自在。

從今夜開始,黑暗不再無邊。

五十年后,嚴復的《天演論》出版。這是黑暗中的第二支火把。林、魏看到的是中國在機器制造上的物理差距,嚴復更厲害,看到了中國在制度設計上的精神缺陷。他將看世界的眼光從洋人的堅船利炮上移開,轉為看中國、看自己。

緊接著,有更多的火把被點燃。

一輛獨輪車只能在黑夜的石板上劃出轍溝,然而,很多的獨輪車也許就能將石板碾斷。

黑暗千瘡百孔。黑暗變薄了。黑暗要溜了。

清朝的合法性,多半來自于它的黑暗性。喪失黑暗的庇護,這個王朝就只好等待覆滅。

幾乎是同一時間,小城也發生了一件大事,緊挨著老街的渡口,因為泥沙堆塞成了廢港,站在待渡亭中再也看不到春水一江。

渡口的歷史,可以上溯到魏晉。

但是現在報廢了。港池變成陸地,水亭變成旱亭。

濕漉漉的身體感受,亭子在漸漸忘卻。

亭子仍然叫“待渡”,可是已經有了身份焦慮。魏晉的傳說與風流,唐宋的詩篇與屐痕,還有晚清那兩個可敬的盜火人,沒有了。沒有了,找不到佐證,待渡亭該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與見聞?

多少年的曝曬,才能讓一個渡口的江水蒸發?

這一切,魔幻似的發生了。

長江的任性,將亭子逼成苦惱的思想者:“我是誰?”

它會找到答案嗎?

待渡亭所處的位置,讓它成為一個閱讀者。它的經典讀物是長江,它的常識也都和長江有關。大量的閱讀,讓它成為野生的知識分子?,F在,江水看不到了,漁火看不到了,扭頭看老街,面孔熟悉的原住民一家家地搬離,一起消失的還有晨煙。閱讀似乎并未中斷,但換了讀本,改了插圖,手掌滑過紙面,也感覺不出紙張里那些纖維隱約的起伏呼吸。它開始茫然,是失去確定性的茫然。閱讀的習慣還保持著,可是心得越來越少了。

一種確定性,變成了另一種確定性。

渡口是因過度繁盛而潦倒的嗎?

在渡口時代,亭子是生動的眼睛,與其他的渡口元素相比,它是配角,甚至只是情感點綴,卻比主角顯得更盡職?,F在,這眼睛擱淺了。(另一種說法是,它被拋棄了。)主角是水,是船,它們在另一處岸邊建起了新的渡口,如有需要,找到亭子這樣的小角色,一點也不難。

一個完整的渡口系統,如今只留下這座亭子和亭外十來級向下的臺階。潮水越退越遠,泥沙越來越多,船不來了,渡口只曉得唉聲嘆氣。在那個困惑與恍惚的艱難時期,這道臺階很像待渡亭伸出去的手臂,拼命地拉住長江,可是拉不動,終于一滑,長江走掉了。服從命運吧,不能讓它回心轉意,那就揮揮手向它告別吧——然而此刻,待渡亭已經沒有此種心情。這只手無力地垂下去,垂在地上,不再動彈。

但凡心里有幾句唐詩的,都知道,早先臺階下面就是長江。帶有腥味的江風很方便地就沿著石階上岸,再一轉身就進了老街。很多年來,老街的體味和小城的其他部分就是不同,既有煙火味,也有江水味?,F在,臺階碰不到江水了,它一口咬住了土地,泥土味,是小城的統治氣味。

責任編輯:田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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