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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一定很美

2024-03-24 10:48彭程
散文 2024年3期
關鍵詞:天堂生命孩子

彭程

有一首近來很流行的歌曲,聽后令人悲傷難抑:

我想天堂一定很美

媽媽才會一去不回

一路的風景都是否有人陪

如果天堂真的很美

我也希望媽媽不要再回

怕你看到歷經滄桑的我

會掉眼淚

…………

歌詞質樸無華,曲調凄婉中又有一縷激越。失去母親的哀痛、思念母親的憂傷,自肺腑間流淌而出,真摯深沉,令人動容甚至落淚。

如果用一個“你”替代歌詞中的“媽媽”,把它唱給去世的子女,當然也是適宜的。

生活充滿苦難,命途坎坷顛躓,其中之大端就是失去親人。喪親之痛中,又有三種情形最為悲慘,通常被稱為人生三大不幸,即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尤其是第三種情形,子女先于年邁的父母辭世,白發人送黑發人。

它最讓人難以接受之處,在于有悖于天地常理。生命的誕生、成長和消亡有著先后次序,養育和反哺,也原本是大自然的安排,不但人類如此,動物界也遵循著同樣的規律。垂老時有所安慰,病榻前有所寄托,這是人生悲劇性歷程中的一點暖意,一抹亮色。并不指望生命在骨血的延續中獲得永存,這一類念頭未免虛妄可笑,但想到肉身腐朽泯滅之后,仍然有一縷最初來源于它的氣息,在天地間飄蕩,總是能夠帶來一絲慰藉。但如果連這樣卑微的希望都被剝奪,心中升起的悲哀,該是何等冰冷。

因此,這種不幸遭遇帶來的痛苦,大山一樣厚重,夜色一樣濃稠。

于是,我看到每天白天奔波忙碌、夜里抱著兒子的骨灰盒入睡的父親,看到每個周末坐公交車換乘幾次來到遠郊墓園、在女兒的墓碑前坐上一兩個小時的母親。有人不斷更新孩子的微信朋友圈,借以維持一個幻象;有人每天給孩子寫上幾句話,已經連續寫了多年。

支撐起所有這些行為的動力,只有一個字:愛。

法國當代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在三十歲那年,他三歲的女兒波麗娜突然患上骨癌,百般救治無效,于第二年夭折,帶給他巨大的悲慟和長久的思念。

這樣的事情讓人難以面對:它令人無法理解。我不斷地進行文學創作,是我忠誠面對失去生命的方式。

原本以學者、文學評論家的職業安身立命的他,開始轉向創作,試圖通過寫作獲得面對苦難的勇氣和智慧,修補自己那千瘡百孔的靈魂。

在此后數年中,他圍繞著“孩子的逝去”這個主題,寫下了多部作品?!皬奈业牡谝徊啃≌f開始,我的每一部小說都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講述同一個主題——對逝去孩子的哀悼?!薄鞍ㄔ趺礃尤ッ鎸?、怎樣去消化這種哀悼,以及怎樣去體驗這種哀悼?!泵恳淮芜@樣的書寫,都是一種對抗和自救,是在一張吞噬的巨口面前剎住腳步。

通過《永恒的孩子》《紙上的精靈》《然而》《一種幸福的宿命》《薛定諤之貓》等著作,他構筑了一個悲傷和哀悼的世界。這些作品,有的聚焦于女兒,回憶描寫她從誕生到死亡的整個過程;有的則是另外的主題和題材,甚至看上去頗為遙遠、并不搭界,但在書中某一個地方,因了某一種觸動,目光突兀而又自然地轉向了已經化入虛空的孩子。

五代時期詞人牛希濟有一句詞:“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痹~句很美,反映了一種被稱作“移情效應”的心理學現象,戀愛著的人由此物而思及彼物,深情依依??嚯y產生的聯想,也有著同樣的甚至是更大的力度,讓人努力掙脫卻不可得。在福雷斯特的這些作品里,反復重現的回憶、為數眾多的互文,表明了他哀痛的深沉和持久——

我把我的女兒變成了紙上可愛的小精靈。每當夜晚降臨,我的辦公室便成了筆墨舞臺,那里正上演著關于她的故事。我畫上句號,把這本書和別的書放在一起。話語幫不了什么忙,我卻沉浸在夢境之中:清晨,她用歡快的聲音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我奔上她的房間。她柔弱不堪卻面帶微笑。我們聊了些家常話。她已經不能獨自下樓了。我抱起她,托起她輕飄飄的小身體。她的左臂掛在我的肩頭,右臂摟住我的身體。我的脖子能感受到一只小小的光腦袋溫柔的觸動。我扶著樓梯,抱著她。我們再一次走下筆直的紅木樓梯,走向生活。

這是他的第一部小說《永恒的孩子》中結尾部分的一段話,也預告了下一部小說《紙上的精靈》的誕生。類似的場景描繪,在幾部作品中都隨處可見。寫作的諸多意義之中,十分重要的一種便是記憶。經由文字,過往的一切被留住。文字是密封罐,封存了生命曾經的氣息。你描寫了一個場景,那個場景就成為永恒;你描寫了笑容,笑容從此定格于眼前;你描寫了聲音,耳邊于是總是繚繞起那個聲音。你寫了失去的孩子,那個孩子也就由此在你身旁,陪伴你終生。

所以,在關于早夭的天才詩人蘭波的專著《一種幸福的宿命》中,福雷斯特這樣說:

我們去愛,去寫作,都是為了讓我們生活中遺失的那一部分繼續存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面對死亡,人們總勸我們節哀順變,和現實和解。但我拒絕安慰,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就是一種抵抗,拒絕被日常生活和現實腐蝕……把過去變成一個紙上的幽靈,有了它的陪伴,我們自以為從虛無手中奪回了一點生的證明。

在《永恒的孩子》中,他引用了童話《彼得·潘》中主人公的一句話,寫在女兒的墓碑上:“所有的孩子都會長大,除了這一個?!?/p>

他本來不想成為一名作家,是命運硬將一支筆塞到了他的手里,他的寫作于是成為一種“哀悼詩學”。在這種哀悼寫作中,每一個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無可替代的美好,被深刻地揭示和表達。

女兒的去世,成為生活中的一道巨大裂隙,令福雷斯特深陷其中,痛苦不堪。但同時,那份敏感的稟賦和出色的共情能力,也讓他能夠置身其外,俯視所有相通的痛苦。他將目光投向了有著同樣遭遇的人們。

在他的代表作《然而》中,這樣的目光交織傳遞。這是一部“通過對他者生活進行時空遷移來講述自我經歷的自傳體小說”。他將自己藏在詩人小林一茶、作家夏目漱石以及攝影家山端庸介背后。他聲稱:“選擇這三位作家,主要是因為他們都經歷過孩子的死亡?!?/p>

在《然而》中,曾是批評家的福雷斯特將這幾位日本不同時期的文藝家作為研究對象,分析他們的身世、日本文化美學傳統與其文學或藝術作品的關系。但是,因為女兒的遭遇,他的關注發生了某些位移,目光投注到原來他也許不會留意的方面。這幾個人的故事,不論是屢經喪子之劫并用詩歌和小說描述痛苦,還是用鏡頭記錄下長崎原子彈爆炸中垂死的兒童,都與他的個人經歷有內在的關聯,進而產生了一種同頻共振的效應。因此,《然而》這部作品像是一幅拼貼畫,指向的是普世的“哀悼”。

譬如小林一茶。這位十八世紀日本江戶時期的著名詩人一生貧病潦倒,所生三男一女先后早夭。在最小的幼女死后,他哀嘆:

為什么我的小女兒,還沒有機會品嘗到人世一半的快樂,她本該像長在長青的松樹上的松針一樣清新、生機勃勃,為什么她卻躺在垂死的病榻,身體被天花惡魔的瘡傷弄得浮腫不堪?我,她的父親,我怎能站在她身邊看著她枯萎凋零,純美之花突然間就被雨水和污泥摧殘了呢?

一茶寫道:“她母親趴在孩子冰冷的身體上哀號。我了解她的痛苦,但我也知道眼淚是無用的,從一座橋下流過的水一去不返,枯萎的花朵凋零不復。然而,我力所能及的不能讓我解開人與人的親情之結?!?/p>

他寫下了一首傳世的俳句:

我知道這世界

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

然而

“然而”后面,應該指向什么內容,或者說可以補充上哪些詞句呢?

雖然人世短暫,但總是有一些東西讓人留戀。像健康,像愛情,像大自然的美麗,乃至于一枝花朵的搖曳、一只小動物的可愛、一道美食的滋味,這些被稱為“小確幸”的幸福感,都會令人喜悅,讓晦暗的生存閃耀出一抹光彩。

思考還可以朝向另一個方向。時光如此匆促,生命如同朝露般易逝,我們都會歸于虛無,可是有了你的陪伴,多少就會變得有些不一樣。然而,孩子,你早早地離去了,將我們拋在這個世間。

所有的悼亡寫作,都基于這樣的信念:時間和死亡,并不能讓愛的紐帶松散。寫作者用文字留住所愛者在人世的痕跡,在死亡的迷霧中尋找生存的光亮。

福雷斯特的同胞和前輩作家,偉大的維克多·雨果,他十九歲的女兒萊奧波蒂,在新婚蜜月時,不幸和丈夫在塞納河中雙雙溺死。雨果寫下很多詩篇追憶緬懷,一直到十五年后,他新出版的詩集《靜觀集》?中仍然收錄了悼亡詩作。詩人表示,他愿意奉獻畢生,只為了做“一個用手牽著他的孩子行走的人”。

唐代詩人白居易的《重傷小女子》,悲悼告別人世時尚不足三歲的女兒:

學人言語憑床行,嫩似花房脆似瓊。

才知恩愛迎三歲,未辨東西過一生。

汝異下殤應殺禮,吾非上圣詎忘情。

傷心自嘆鳩巢拙,長墮春雛養不成。

蓓蕾一樣的生命,尚未綻放即告凋零,除了悲慟哀嘆,無計可施,無話可說。

和白居易共同提倡“新樂府”、被世人以“元白”與之并稱的元稹,也有《哭小女降真》詩,辭淺而意哀:

雨點輕漚風復驚,偶來何事去何情。

浮生未到無生地,暫到人間又一生。

女兒寄寓世間的短暫生命,仿佛一陣雨點飄過,倏忽即逝,來去皆無消息,只在為父者心間留下無窮的遺恨。

北宋改革家王安石,脾性倔強執拗,但訣別不到兩歲就夭折的女兒時,卻也是深情依依,哀痛凄婉。孤墳泣別,孤舟遠去,從此再無相逢,《別鄞女》里的悲嘆,何其酸楚:

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憂傷只自攻。

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鼻宕乃嚺u家趙翼的這兩句詩,甚為知名,但他追悼亡兒的絕句,卻少有人知曉:

簾鉤風動月西斜,仿佛幽魂尚在家。

呼到夜深仍不應,一燈如豆落寒花。

這首短詩卻有一個頗長的標題:“暮夜醉歸入寢門,似聞亡兒病中氣息,知其魂尚為我候門也?!弊碇腥匀浑y以忘懷,此情何堪。

這些古詩句中彌漫的悲哀和思念,仿佛深秋時節的降雨,穿越千百年的時光距離,落到臉上,依舊感覺到一陣寒涼。

所有的死亡,對于深愛著逝者的親人來說,都是頭上一座山巒的滑坡,是腳下一片大地的坍陷,是一次厄運對生命的殘酷吞噬。

在這類最為深切的痛苦中,我們會看到,有一種被心理學家稱為“延遲哀傷障礙”的反應。它指的是親近的人去世引起的病理性巨大哀傷,個體遲遲難以擺脫悲傷情緒。生命所擁有的自我救助機制,讓悲傷可以在一定時期內得到宣泄,逐漸減弱直至消失,使當事人適時翻開生活新的一頁,但巨大的苦難,卻將這一過程長時期地向后拉長??嚯y像重重迷霧,像沉沉夜色,裹挾著他,吞噬了他。

這種時候,如果能夠將積郁的苦楚宣泄出來,就像溺水者及時地吐出嗆進氣管里的水,才可能避免溺亡。但我們看到的恰當反應,卻并不足夠。在最初巨大的悲痛所導致的癲狂般的表現之后,很多人變得封閉、抑郁或者冷漠。

原因何在?或者是出于某種宗教或文化的禁忌,或者是不愿重復咀嚼痛苦,不論何種形式的表達,都是再次面對慘痛的經歷。還有一點,是他們相信,有一些東西無法溝通,最深刻的苦難只有獨自體驗,別人的同情安慰,哪怕是來自最好的親人朋友,也無法達到感同身受。

因此,只能靠自己來承受和忍耐,并找尋屬于自己的救贖之途。

不同的人有各自的救贖方式。在社區里做義工,喂養流浪的小動物,栽種花草,學習繪畫,讓腳步不停地邁向山水原野,等等,本質上都是通過情感的寄托,讓靈魂獲得放置,讓悲傷獲得紓解。

但是,寫下來,通過文字來表達內心,無疑更是一種有力且有效的方式。

不少人有這樣的見聞:一個因為某種痛苦而哭泣的人,卻得到別人的鼓勵——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寫作也是用文字在哭泣,不論是大聲哀號還是小聲抽噎,那些郁積的不良情緒,隨著一個個、一行行、一段段文字的寫出,漸漸得到消解排遣,仿佛太陽暴曬之下,道路車轍里淤積的雨水漸漸被蒸發掉。這是一種此消彼長的過程。這樣的文字訴說,因為有理性成分的加入和導引,也不會像純粹的情感宣泄那樣時常失去分寸。

因此,寫作作為一種療傷的手段,其功效確鑿無疑。寫下來吧,為了撫慰哀傷,為了讓生命和生命得到更緊密的焊接。那個已經離你而去的親人,經由文字的繩索,便從此與你捆綁在一起。

能夠寫作的人應該感到寬慰。同樣的歷難者,盡管有人也有表達的意愿,卻可能缺乏相應的能力。因此,盡管寫作者深陷痛苦,但擁有這種能力讓他們不至于遭遇滅頂之災。他們是不幸中的幸運兒。

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寫作有時還有一種延展效應——他們以一己之力,擔荷了為群體表達心聲的使命。那么,這些寫作者及其作品,便具有代言的性質。無數人的哀傷,借助他們的書寫而得到表達。他們的本意只是紓解自己,未料卻也撫慰了別人。因為共情的存在,個人的拯救推及他者的救贖。經由具體與特殊,通向了一般和普遍。

回到開頭的那一首歌曲:《我想天堂一定很美》。

宗教產生于徹底的絕望。摯愛的親人離去了,千呼萬喚也無法返回,只有想象他去了美好的地方,他在那邊生活如意,才能夠帶來些許安慰。寫作,是在文字中緬懷追念,是持續不停歇的回顧。但在回顧的盡頭,在早晚將會來到的盡頭,思緒會扭轉方向,變為一種展望。目光投向之處,便是天堂,也只能是天堂,因為只有那里,才能托付我們的愛、祈盼和夢想。

因此,天堂一定很美。

寫作,從本質上來說,也是一種將亡者托升入天堂的方式。追懷對象生前的過失被諒解,缺陷被美化,彼此之間曾經的齟齬被化解,而那些關愛、親密和融洽,構成幸福感的一切成分,則被不斷地擴展和放大,呈現為一種寧靜、恬適和歡愉的境界。在文字中,仙樂飄蕩,祥光籠罩,亡者宴坐安處,等待著親人到來,從此長相陪伴,永不分離。

或早或遲,這是必會到來的一天。

責任編輯: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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