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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圪階奶奶

2024-03-24 10:48楊紅
散文 2024年3期
關鍵詞:老人家信用社小屋

楊紅

盤個菩薩似的蓮花腿

人說橋圪階奶奶是從山后來的,仿佛是買來的童養媳。

“山后”,是下村鄉民對比下村偏窮地方的叫法。下村橋圪階東院兩進青磚四合院,當時住了七八戶,二十多口人。

一個穿堂門串起前后院。這穿堂門東西各半間小屋。土炕占了多半個小屋,差不多頂住了門后。

我認的橋圪階奶奶,就住穿堂門西小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好像是我家搬下村第二天,我媽還是不耐寂寞的年輕樣。

我立西小屋低木門墻外。盛夏燥熱的風由穿堂門旋進,浪一般追涌我半個身,西小屋涼息的風又浸淫我另一半身。兩股風像暖寒洋流在我身間交纏斡旋個不住。

我媽叫我認的橋圪階奶奶沙啞低沉地叫我:親——

我順這聲氣認去,見她老人家硬壯壯地盤腿塑在炕上,一張瘦糙如石造像的堅硬的臉,腦后盤髻也石造像般堅硬,和尚領青布對襟衣衫和扎于腳踝的寬襠褲腿也石造像樣蕩著寬大堅硬的褶——她老人家比我近八年人生所見的鄉村老婦人是很多些硬度的。

又見她老人家嘴角兀地噙桿似軟棗粒的鈿銅煙鍋,火星一明一暗的,用落了牙的癟嘴噗噗吃小煙,以腳磕小煙灰——我驚她老人家像個鄉村漢的硬朗做派時,再見一雙漢子們青布鞋,從她老人家盤個菩薩似雙蓮花腿下極具挑戰性的乍突出來——

后來也知道,奶奶也是下村及周邊村莊唯一有雙大腳的老婦人。

奶奶后來仿佛是說自己不纏腳,實是家景苦寒,養不起小腳閨女,有雙大腳能當個好勞力,下地營生。不管原因何種,如今再回顧,我個人以為,僅憑那雙大腳,她老人家或許算下村女性主義不自覺的先鋒派,至少也是下村女子纏足千年史的客觀終結者。

奶奶養一兒一女,孫女旦兒和我在下村小學一年級才同了學。

人都叫奶奶是“旦兒奶奶”。

下村落于太行山坳。太行山的草冬枯秋硬,我們薅春夏嫩繁的草。后晌放了學,我們■藤籃出村,沿有牛車深轍印的土路朝山跟去。大山與下村隔著數里土塄圍的莊稼地。莊稼地的草,早叫勤謹的莊稼人除盡。我們薅路溝的草,也順勢跑上被千萬年風雨川刷成土林樣的高塄,揪朵花。

遇一株不確定的草,我們倒給豬,豬歡喜吃的,都是無毒味甘的好草。我們也拿給硬壯壯的盤腿塑在炕上的奶奶認。

奶奶枯瘦的大手舉起草,對著格子窗中央一小塊玻璃的光仔細看,湊近聞,再舔再嚼。末了,用風旋崖壁老圪針樹的跌宕千萬里的沙啞低沉聲氣,很重視地說:親——

她肯定了那株草,再給個共謀犯的詭秘眼神。

引薦荒原火祖

我爸病逝下村。我媽悲悲戚戚不能過了,引得我和我妹也驚驚乍乍的。

一天夜半,我爸從我家木門墻的縫招我,說他那邊沒人做飯,叫我妹去伺候伺候。我爸好像還從木門墻的縫伸進手,來拽——忽剎一下我驚醒,天還未明。

我妹當時好像七虛歲。

那大概是我爸頭七快到時,我媽夜里睜著眼不睡。

我和我媽虛虛說了這夢。我媽忽剎坐起,穿衣往外闖。

一會兒,老遠地,? 喧喧一陣腳步老根一樣從地深處直穿我睡的木板床,震得我耳膜咚咚響。這是奶奶一雙大腳敲地的聲音,她老人家的腳比我媽的還大兩碼,個兒也比我媽高一頭哩。

奶奶進門一聲不吭地凈手,燃香……末了,張臂攆一股空風到門口,用風旋過崖壁上老圪針樹的沙啞聲氣,癟著嘴說:楊主任好人啊,可好好去,不敢來嚇唬她孤寡娘兒們啊——

我爸過世前任下村公社副主任,是去山上看麥情發了闌尾炎過世的。

奶奶口里念念有詞攆那股空風,于門前漆黑虛空里倒下圈門的一道米水,算作兩界的隔障。我當時只害怕她老人家手一抖,倒的那道米水圈漏出個小口,圈不牢可怎么辦?

圈下這陰陽界,奶奶閉門,睡炕邊,以身為器擋住炕里的我媽。我和我妹蓋一條被,通腿睡炕對面一扇門板支的床。我頭沖門一廂,聽得門縫鉆來的夜風一陣妖一陣怪,于我床下盤旋一陣沖我的頭頂囟,我緊閉雙眼大氣不敢出。想拽被蒙頭吧,我妹那頭又狠蹬我又和我搶被。

那天后半夜,我妹的牙磨得吱吱的,我媽的鼻息似文風拂葉,奶奶的呼嚕吹響哨樣,老畜兒也害得翻箱倒柜,牛芻驢踢蟲鳴獾打洞的亂乎,好像小鬼還嚷了架,外星連夜幾場狂歡廝殺什么的……反正,世間的動靜,一股腦兒我都聽見了。

也自那天起,奶奶來我家和我娘兒們做伴,每黑夜都來。

那時候的村人們很重視各種與農業社會相附會的人事農事禮儀。我媽新式,入了鄉不肯隨俗,總不信的架勢。

自聽了我那夢,我媽一驚一乍,錯眼不見我妹就嚷個不停。

我媽聽奶奶的話,置辦我爸頭七,請了紙扎(指做上墳用的各類紙扎的手藝人)做紙扎。

那天上墳,我們還重孝。我媽提燒紙獻供,我同父異母的哥兩手也占得滿滿的。他那時也就十六七歲,才在縣里的煤礦當礦工,一副與我媽這個后媽杠到底的樣。我妹舉穿彩衣的小閨女紙扎。小閨女大眼細眉兩只羊角辮,僵硬里透著股另一界的活氣。我舉的是輛小號軍用吉普車,這是下村第一輛高級小轎車,由我媽設計——她到底又新式一回。紙扎的技術還不夠完善,吉普車四個車轱轆好像是畫在打的硬紙褙上,不甚圓。車里配個穿海藍中山裝戴中山帽的男司機,也僵硬里透股另一界的活氣。

這場熱烈隆重的頭七,是我們與我爸的一場真正訣別。

奶奶已老到不上地了——那時候集體出工的。她老人家管一家七八口勞力的飯,包家務,還喂豬喂雞的。

偶有早來——再早,也是天黑透了的。她老人家一陣風旋來,硬壯壯盤個蓮花腿塑在我家炕上,兩只大腳兀自突出來。

那時候才通電。電不如常,十天有九天停,余一天還電壓不穩,乍明乍滅地炸燈泡。我媽怕炸燈泡,也怕費煤油,單我們不點電燈煤油燈的。奶奶來了,我媽叫我把取燈(火柴)煤油燈什么的擱奶奶手邊。那時候的取燈擦火的小紅頭兒不牢,總掉,一擦就費好幾根。奶奶省取燈,身上掏出兩塊小石頭,兩手一磕,冒出股火星——兩塊小石頭是打火石。她老人家以這樣古老的方式取一點火星,點著煤油燈,把燈捻兒弄得細小小的,就著煤油燈吸小煙。

她老人家這個以石取火的小舉動一下將黑夜的時光倒逼回幾萬、幾十萬,抑或是百萬年前了。我身上乍然熱起來,當下一陣眩暈,覺到了身后渺渺一片遠古荒原上的“火祖”燧人氏一干人殷殷地眊過來,再回頭,又望見迢迢的前方霓虹一樣迷人的未來。

我于那一刻隱約覺到,奶奶、我媽、我、我的妹妹,我們每個人,無論再卑微再渺小,都是時間脈絡上的一個神經元,我們每個人,都鏈接著人類抑或宇宙的過去與未來。

洋火點洋煙

我悄悄拾紙煙屁股了。

那時候紙煙我們也叫洋煙,稀罕。拾紙煙屁股,于我們小孩算一點意外之財。吸紙煙的不是吃供應的干部,就是國營或集體廠的工人,要不就是下窯礦工——下村附近有許多煤礦,都有身份。除非紅白喜事要敬,村人基本是不吸紙煙的。

橋圪階是公社的集會地,來往體面人多,紙煙屁股多。再是村會上的紙煙屁股多,遇著唱戲放電影的,也是能痛拾一回的。

男同學拾了紙煙屁股,手指頭夾了,噙嘴角,架耳朵上,仿佛那紙煙屁股給自己添一種特殊又隱秘的形而上的氣派——這是《秘密圖紙》一類電影里特務的樣。

我拾了紙煙屁股,拆了卷煙紙,收集了毛茸茸的洋煙絲尋奶奶去。

旦兒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表面上她好像也不介意被我占了奶奶。

我還是先立西小屋低木門墻外。太行山空靈的風從穿堂門浪一般追涌我半個身,西小屋摻和了奶奶氣息的風浸淫我另一半身。是這兩股風,塑我成了小圓鏡里那個頭敦實、面黧腮紅的小村姑。

奶奶西小屋的磚縫摳掃得干干凈凈的,煤煙熏的墻如卷軸展開的古畫,格子窗上的各式窗花,補納了百布頭的一張粗炕席,油紙貼的紅綠泥炕圍子,光可鑒人的青磚火爐,火上小嘴鐵壺終日吐著股白霧霧的蒸汽——那火以煤掩著,盛夏也活著,做奶奶一家的飯。

奶奶硬壯壯盤腿塑在炕火西面,我跳炕火東面,因盤得笨,兩腿總耷拉炕沿下。

炕下有個黑黢黢的煤圪洞。我一邊害怕煤圪洞的怪,一邊凝神靜氣看她老人家取腰間那個蛻色的小小鐵盒。我花半天力氣開不了,奶奶兩個指頭一掰,鐵盒就開了。鐵盒里面一層光可鑒人的銀色,晃見各種變形的妖影,與奶奶講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再不能更契合了。

我抖口袋里煙屁股拆的洋煙絲進小小鐵盒,蓋個嚴絲合縫,反復偵查,直到覺得妖氣收盡才惶惶作罷。她老人家講的故事似盡了,那些舊故也重復得沒花樣了。我默默和奶奶對坐,驚恐又繁復地享受她老人家周身散發的與遠古通靈的那種神秘氣息。

奶奶的小煙不夠,就火邊焙楊樹葉。我和旦兒上山給公家拾羊糞蛋,順帶薅一種草。這草是奶奶先認的,她老人家說這是山煙草,以前不種煙草,人都上山薅這草焙的。這草先在笸籮里晾,火邊焙,再揉搓細,就成小煙了。我如今忘了這草的樣,不好描述了。

奶奶先把煙袋鍋里的煙油煙垢清凈,將洋煙絲揉搓成團。洋煙絲團塞進小小煙袋鍋,反復摁壓緊實,這個時候我們就把取燈叫“洋火”了。

洋火和洋煙叫起來很搭。我們就說:洋火點洋煙,糠疙瘩就漿水菜!

于深不見底的鄉村日常里,尋找一絲生活的自覺自救。

信用社北臨書房(小學),門面南北朝向,廚房是西屋。門面與廚房夾坐北朝南的半西式大門——這院,其實是書房延伸的一角。

信用社的院不大,種著兩三棵野樹。臨書房一面原來堆雜物,奶奶去信用社幫廚做飯,收拾出個小菜地。信用社的人就不買菜,終年吃菜地下的菜。還省下口糧,分回家。

信用社最多也就三五人,白日都在門面的柜臺辦事。奶奶將信用社的院收拾成綠茵茵一片,一兩只鳥又在樹梢啁啾,是遠離俗世的停當樣,也就成了我逃課的藏身地。

信用社廚房東北角籠了大火臺。過了飯時,奶奶收拾停當也總盤腿面東,塑在火邊吸小煙。我跳火臺耷拉了腿,面西和奶奶對坐,直坐到書房敲放學的鐘,就起身回家吃飯。

奶奶給信用社幫廚,不吃信用社的。她老人家是齋公,常年吃素,也忌肉蛋蔥姜等辛辣之食。太行山南麓末端的鄉間,像奶奶這輩的村民多有齋公,也譬如我八個姥姥中的某一個。他們生于禍事頻仍的清末,長于軍閥亂戰的歪年,唯將生存要求降至底線,才可能活過來的。

當個人皆知道的齋公,是奶奶(也譬如我八個姥姥中的某一個)這輩人于苦活中尋得的一點體面了。

奶奶耳上常夾信用社的人敬的洋紙煙,有時候一耳一根,大有炫富意味。我心知她老人家舍不得吸,還故意問她老人家為甚不吸耳朵上架的紙煙。她老人家用風旋過崖壁上老圪針樹的沙啞聲氣,很認真地說:洋紙煙不及小煙兒好哩。

她老人家也小心撥下耳朵上的紙煙,說我人小眼尖的,叫我給她老人家識識上面的字,卻也不肯說她老人家自己不識字。

我念完紙煙上的小字,她老人家趕緊把紙煙又夾回耳上。

離下村前,我又逃了一回課。奶奶也給我講了個故事,說她老人家又是火車又是汽車,千里迢迢到女婿工作的西安游耍。末了,她老人家了無遺憾地飽吸一口小煙,以手比畫說吃了偌長一根麻糖(油條):哪兒也去看了,甚也吃過了,親——

很滿足的口氣。我心上卻襲來憂傷。

以后我與她再沒見過。

至今五十年過去,不詳奶奶名姓。

責任編輯: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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