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藥丸

2024-03-24 10:48虞燕
散文 2024年3期
關鍵詞:調羹彈子父母親

虞燕

要是吃了那顆藥丸就好了——母親總這樣說。她的嘆氣聲不重,尾音卻拉得長,像是被從肺里慢慢勾出來,幽幽地散在空氣里,最后,一聲一聲抵在了屋頂。

那顆至關重要的藥丸沒有如期發放,母親去村里保健站要過一次,恰逢保健站全員出去打預防針。吃了閉門羹之后,她忙于生產隊的活兒,托奶奶領取,不知什么原因,奶奶也未達成,這事便擱下了。母親存了僥幸,我還幼弱如鄰家的小貓,藥丸晚幾日吃應該不打緊,且她認為保健站的人總是有見識曉分寸的,準會在某個期限內完成發放。母親怎么也想不到,很快,她將見證,一顆被忽視的藥丸怎樣證明自己的存在,以一種殘酷而決絕的方式。

我在某個夜里突然發了高燒,病毒猛獸般伏擊了稚小羸弱的身體,一周歲多的小人兒蜷在床上,全身的皮膚似被用力搓擦過,紅殷殷中透著微紫,熱汗放肆地從每個毛孔冒出來,不斷冒出來,母親只好脫去我濡濕的小衫,那一刻,她的女兒活像一只剛被蒸熟的小動物。我還不會清楚表達,光知道拼了命地啼哭,島上醫院對著急惶惶的家人,輕描淡寫地下了診斷:普通感冒發燒,打退燒針吃退燒藥。父親懷疑是那個專找兒童的傳染性疾病,醫院不以為然,理由是,彼時并非那病的高發期。

一種疾病被誤診,癥狀遲早得出來踢場。我在看似退燒后開始抽搐,繼而鼻子發黑,呼吸微弱,醫院束手無策,下了病危書,在父親簽了自擔生死風險的保證書后,院方才繼續掛針救治。待稍稍好轉,父母親立馬帶著我出島治療。輾轉于寧波、上海等地,各醫院均確認了父親的懷疑:這種病毒專門欺負小孩,它經由我的口咽和消化道潛入體內,在胃腸內瘋狂復制,然后入侵運動神經細胞。醫生給了最終“判決”,治療過遲,運動神經細胞受損嚴重,難以逆轉,而一顆口服的疫苗糖丸在此時被著重提及——那顆我未及時服下的藥丸,它能在腸道細胞內繁殖,使其產生抵抗病毒的抗體,以達成可靠的預防。

從此,那顆藥丸化作了空氣,它浮在窗欞墻壁上,附在衣物被褥中,溶在一日三餐里,隱于言語和嘆息間,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至,無時不在。

從記事起,我便知曉了那樣一顆藥丸,一顆與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藥丸。它不斷變異,生出鉤子,結出寒冰,一下一下地勾刮母親的心,一遍一遍輸送刺骨的寒氣,它甚至長成了母親身體的一部分,如影相隨。它更使母親活成了復讀機,反復斥責保健站的失職、庸醫的無能,還有,自己的疏忽。嘮叨和長吁短嘆,蠻霸地侵占了她的生活,綿綿無絕。

我喜歡彩色彈子糖,黃色粉色綠色橙色白色,大大小小,滾圓蜜甜,打開透明包裝袋,一股誘人的香氣繞著鼻子起舞。我常常糾結先吃哪個顏色的,一顆一顆擺在手心。母親說,彈子糖跟藥丸長得像,味道也差不多,又香又甜,彈子糖可以隨時吃,可以吃很多顆,而藥丸一旦錯過,就永遠不必吃了。母親把半包彈子糖推至一邊,說:“你要是吃了那顆藥丸就好了?!彼尺^身,好一會兒,嘆出一口氣,頭低垂著,肩慢慢塌下去,好似那口氣是被狠狠抽出來的,以至于抽空了她的身體,使她的腳步都變得那么虛浮。

弟弟看向藥丸,大概以為是平日里常見的彈子糖,興奮地一把抓過,母親哄他松手,鄭重地將藥丸放在陶瓷調羹里,用涼白開溶開,讓他一點一點服下。弟弟舔舔嘴唇,對藥丸的甜味戀戀不舍,母親則在空空的調羹里又倒上了涼白開,輕晃幾下,弟弟巴巴地湊過去,喝完,再倒,喝完,再倒……寡淡無味的涼白開終使弟弟開始抗拒,母親瞬間嚴厲起來,任弟弟再哭鬧也無濟于事,硬喝也得喝,不浪費一丁點,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末了,母親捏起調羹貼近鼻子細聞,確定已無任何氣味才罷休,那個調羹看起來光潔如初,像剛被細細清洗過。

弟弟的藥丸,是母親上保健站“吵”來的。母親掰著指頭數日子,就怕錯過服藥丸的時間。越臨近,她越不安,上了發條般每天念叨數遍,可念叨沒能讓她獲得片刻安寧,相反,漸漸地,焦灼和忐忑變成了一條毒蛇,纏住她,噬咬她,而保健站那頭仍然毫無動靜。終于,一向順服的母親氣呼呼沖了去,身體和聲音都打著戰,質問為什么又沒有如期發放藥丸。她的女兒已經那樣了,難道還要誤了兒子?保健站的答復是:年齡未到。母親急紅了眼,自己的兒子多大,竟然還要別人說了算?她明白跟那些人一時講不清,遂跺著腳吼了一聲:“那你們欠我女兒的那顆,總可以還回來了吧?”

后查實,是大隊里上戶口時搞錯了弟弟的出生日期,陰歷記成了陽歷,又將錯誤的生日報給了保健站。母親這才想起,怪不得分配下來的糧食也一直是缺的,發下的糧食斤兩跟兒童年齡成正比。她心有余悸,糧食少了便少了,藥丸卻不可出一點差池。年齡的失誤可直接造成藥丸失約,她決不能讓兒子栽在一顆同樣的藥丸上。

母親不敢松懈,雙眼恨不得粘在弟弟身上,弟弟從搖搖擺擺走路到奔跑如飛,她的心始終被一只無形的手捏著,唯恐它隨便一甩,心會摔得四分五裂。她時常從夢中驚起,黑暗中摸著床上的一對兒女,再點上美孚燈,看上一番才復又躺下。后來,母親開始做同一個夢,夢到去窩里撿雞蛋撿鳥蛋,而每一次,都有一個蛋是碎的。她說我就是那個碎了的蛋。別的蛋會孵出小雞幼鳥,碎蛋只能孤單地窩在一角,成為異類,未來渺茫如同煙波。

那時,母親還相信,碎蛋是能修補好的,或者說,她竭力給了自己一個希望。上海的醫生提過,等我長到七八歲時可嘗試動手術。這句話像茫茫大海上驟然顯現的島嶼,讓人覺得只要奮力泅渡,終能到達。而等待的日子多么漫長,父親和母親挨過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我六歲了,他們實在等不及,再一次將我帶往上海。對于上海,父母親懷著宗教般的恭謹和虔誠,那個城市決定著他們女兒的命運能否就此翻盤。

灰暗的生活仿佛掀開過一角,光亮遠遠透進來,但終究跟乍現的島嶼一樣,極有可能僅是海市蜃樓,只給人以虛妄的幻想。經過會診,上海的醫院認為動手術的意義不大,意即:這孩子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母親靠在雪白的墻上,久久不動,終于挪過來,抱起我,呆呆盯住地上某處?;卮a頭的路上,父母親也沒說一句話,只是木然地往前走,往前走。

另一種藥丸出現得毫無征兆,它在我們從上?;貋砗蟛痪?,好像特意為慰藉父親和母親趕到。供銷社主任與父親相熟,那日掏出張報紙,指給父親報上一則廣告,說專門針對你女兒那種病的。父親接過細看,是一種中藥熬制的藥丸,由湖南的中醫研制,寫得挺中肯,不浮夸,想及中醫的悠久神秘,父親當即抄了地址,興沖沖去郵局匯了款。

一瓶藥丸自湖南出發,翻山越嶺,漂洋過海,歷經半個多月,到底抵達了浙東沿海的偏遠小島。藥丸呈黑棕色,個頭如小核桃,乍一看,像一粒粒糞蛋擠在透明容器里,滿滿一大瓶。打開,濃郁的中藥味倏然散逸,一時間似乎連吸進的空氣都有了苦味,這樣的氣味讓母親心安,她以為,藥味越濃,療效越好。

按照說明書服用,一天一顆。藥丸顆粒大,不可吞服,母親每次都碾碎了拌上白糖,盛于調羹,囑我嚼一嚼再咽下。白糖那點甜根本奈何不了稠濃的苦,苦和難以形容的滋味在嘴里恣肆漫開,我整個臉皺成小籠包,父親和母親緊張地蹲在我面前,生怕我吐出來。他們的五官也聚攏在一起,也被苦到了似的。父母親一邊安慰鼓勵,一邊利誘,承諾好吃與好玩的。我咽下后,他們的臉明顯舒展開來,像揉皺的紙一下子被熨平。調羹里自然不能剩下碎末,得再加點白糖,用舌頭舔凈。大半天過去,那股苦味仍在我嘴里徘徊,連打的嗝都是苦的。

母親憶及當年,總說我吃藥時如何地乖,“咕”地咽了下去。黑不溜秋的藥丸難吃到讓我刻骨銘心,之所以每回順從地服用,不忍辜負父母親殷切的討好眼神為其一,再者,我對康復后的自己也有所期待,如家人親戚描述的,吃完一大瓶藥丸,我就可以獨自出門遛彎,可以跟小伙伴們一起跑跑跳跳,可以爬山摘野果子了。

其實,大家都明白,此藥丸替代不了也彌補不了彼藥丸造成的缺失,已遭受破壞的運動神經元、脊髓細胞豈是藥物能修復得完好無損的?母親說,人心是一寸一寸死的,她早已不奢望我可以健康如初,只盼著通過中藥調理,后遺癥能減輕一些,往后的生活里,我行動起來可以不那么困難。

自我服用中藥丸,父親和母親便想象著藥丸緩緩進入我的食道,駐留于腸胃,在被吸收后產生某種神奇的物質,它們查漏補缺,自動奔赴身體里的受損部位,偶爾刺激到某塊肌肉,便使其恢復了一點功能。他們對我入微觀察,一旦我的慣常動作或坐姿跟平日里稍有不同,就十足激動地讓我重復做,以檢驗幅度、敏捷度等有否強過以往,還不時捏捏我的腳趾,彈彈腳底板,敲敲膝蓋,神情莊重得像舉行某項重大的儀式。

藥丸終究還是辜負了父親母親,它們一顆顆奉命從瓶子出使至我的腸胃,千辛萬苦地到達了目的地卻沒有完成使命,它們對業已形成的運動障礙無能為力。

藥丸吃光后,那個透明的瓶子有時被擺在灶臺,有時擱在窗臺。它依然沉甸甸的,裝滿了母親的嘆息。

責任編輯:田靜

猜你喜歡
調羹彈子父母親
Seeing the world through an artist
野菊花
彈子排加壓機構的等應力參數設計與有限元仿真
干片式制動器彈子加壓裝置的力傳遞效率研究
搶腸粉
不一樣的熱導體
偶爾
清明祭
父母親的新朋友———《意林》
做父母不當家長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