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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時代的敘事:《金瓶梅》與現代世情書

2024-03-24 12:58張蕾
文藝研究 2024年2期
關鍵詞:黑幕世情靈犀

摘要晚明小說《金瓶梅》與晚清小說之間具有實在關聯。晚清文人同《金瓶梅》作者一樣處于陸沉時代,具有類似的現實感受?!督鹌棵贰放c晚清狹邪小說、譴責小說可以相互對照,而前者對晚明社會黑暗的暴露,又與民初以后的黑幕小說、社會小說相通。社會小說家平襟亞在其經營中央書店時,印行多種《金瓶梅》,促成了20世紀30年代出版界刊印《金瓶梅》的熱潮。受《金瓶梅》影響,平襟亞對丑惡世態的描寫,表明世情小說與黑幕小說、社會小說之間存在一條通路?!督鹌棵贰穼ΜF實的揭露,與其說具有道德說教色彩,不如說體現了真妄觀念。姚靈犀、劉云若、趙煥亭等北方作家的小說受到同是北方小說的《金瓶梅》的影響,演繹出情色與墮落、死亡及陸沉之間的關聯。由世情專注情色,由情色來寫陸沉,構成了從《金瓶梅》延續至現代世情書的傳統。

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把《金瓶梅》①歸為“明之人情小說”,并以“世情書”稱《金瓶梅》。他認為:“諸‘世情書中,《金瓶梅》最有名?!薄白髡咧谑狼?,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故世以為非王世貞不能作。至謂此書之作,專以寫市井間淫夫蕩婦,則與本文殊不符,緣西門慶故稱世家,為搢紳,不惟交通權貴,即士類亦與周旋,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雹隰斞傅挠^點非常明確,即不能以“淫書”看待《金瓶梅》。世情書能概括《金瓶梅》的主要內容及其對炎涼世態的寫照,而在現代通俗小說中,世情書乃一大宗,其中包括狹邪、譴責、黑幕、社會、言情乃至武俠等小說門類。作為書寫世情的敘事文本,世情書文體亦能超出小說范疇,及于筆記文章?!督鹌棵贰肥恰八拇笃鏁敝?,其本身的突出特點及所構成的敘事傳統如何影響與滲透到現代世情書的寫作中,鮮有研究涉及,卻頗值得深究。

一、晚明與晚清

《金瓶梅》敘述的是北宋最后十年的故事,研究者大多認為這部小說是借北宋故事寫晚明社會,明人謝肇淛在《金瓶梅跋》中已明示出小說的現實指涉。晚明社會昏亂,卻成就了王陽明、李卓吾等思想家。晚明思想之于傳統的叛逆性及其本身的真誠性,是“奇書”《金瓶梅》得以產生的根本原因,也是后來“五四”思想家把中國現代性的源頭追溯至晚明的依據。

1932年春,周作人到輔仁大學演講,比較明后期公安派、竟陵派文學和新文學,認為“他們對于中國文學變遷的看法,較諸現代談文學的人或者還更要清楚一點”,并判定“明末和現今兩次文學運動的趨向是相同的了”③。后來的研究者依此把中國現代文學的起源與晚明勾連起來。在《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李奭學撰寫的第一章便論及了晚明思想與文學。他把生活于明嘉靖至天啟年間的思想家楊廷筠作為晚明文學觀念新變的重要代表,認為袁宏道、徐渭、馮夢龍等人亦“可被視為文學現代化的先驅。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的創新也反映社會的變動,這與皇權中衰,城市經濟勃興,西方教會文化東來,以及儒家思想的激進個人主義轉向,都有關系”④。如果說周作人是在新文學和晚明文學之間建立起聯系,那么之后的研究者則更看重整個現代文學的傳統淵源。由晚清開始的中國現代文學與晚明之間的關聯便成為一個值得關注的論題。

在周作人的論述中,晚明與晚清已有交集。周作人認為公安派與竟陵派文學在晚清學者俞樾那里“復活了過來”,特別是他“將小說當作文學看”⑤,可見出新的文學性情。陳平原也指出:“從晚明看晚清,或者反過來,從晚清看晚明,不難發現,二者之間存在著某種潛在的‘對話關系?!雹尥砻髋c晚清有諸多方面的可比性,1911年《申報·自由談》有《明清末造之比較》一文,羅列了兩個時代的種種類似之處⑦?!皩τ谕砬宥?,晚明歷史更多成為了‘現在中國寫照”⑧,成為可以相互鏡鑒的對象。由此,晚明小說《金瓶梅》與晚清小說在這樣的鏡鑒中,可以得到互照。

晚清人并不把《金瓶梅》當淫書看。狄楚青道:“ 《金瓶梅》一書,作者抱無窮冤抑,無限深痛,而又處黑暗之時代,無可與言,無從發泄,不得已藉小說以鳴之。其描寫當時之社會情狀,略見一斑?!雹嵬蹒婘枵f:“天下有過人之才人,遭際濁世,把彌天之怨,不得不流而為厭世主義,又從而摹繪之,使并世者之惡德,不能少自諱匿者?!雹獾页?、王鐘麒等都是晚清著名文人、評論家,他們為《金瓶梅》辯護,是因為他們同《金瓶梅》的作者一樣“處黑暗之時代”,抱有“無窮冤抑,無限深痛”。同樣的現實感受,自然產生出設身處地的悲憫。

《金瓶梅》第一百回寫金兵南下,“但見:煙塵四野,日蔽黃沙。封豕長蛇,互相吞噬;龍爭虎斗,各自爭強。皂幟紅旗,布滿郊野;男啼女哭,萬戶驚惶”。這一時情世態的宏大描述是小說所有人物、故事的底色。格非在分析這一回時,用“陸沉”二字來概括:“ 《金瓶梅》將亡國之變的‘陸沉,作為全書收結的最后一個悲劇性的動力,可謂得天獨厚,力透紙背?!痹陉懗恋哪┦辣尘跋驴础督鹌棵贰?,西門慶的貪淫、潘金蓮的嬌縱、李瓶兒的執迷,就變得不難理解。陸沉在晚清是同樣的時代創痛。晚清《國粹學報》《復報》所刊詩文多發陸沉之感慨。如《悲余生》云:“莾莽誰為國四封,東門牽犬亦難容。陸沉人物譏揮塵,世亂功名托賃舂?!薄墩龤饧吩疲骸捌鹕裰葜懗琳?,何莫非一息之正氣有以維系之哉?!蓖砬逦娜诉€頻頻回顧晚明人物事跡,如鄧實《明末四先生學說》中有“中原涂炭,神州陸沉”之感,陳去病《明遺民錄敘》中有“則神洲(州) 縱陸沉而人獸其倘堪判乎”之嘆。祭張蒼水、懷瞿式耜,都不免“坐看神州已陸沉”的悲哀。晚清人看晚明所言的“神州陸沉”,實際上是借史詠懷,抒發的是對晚清時代的沉痛感慨。

1915年,梁啟超發表《告小說家》,文中道:“近十年來,社會風習,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謂新小說者階之厲?循此橫流,更閱數年,中國殆不陸沉焉不止也?!钡降资鞘裁礃拥男≌f讓梁啟超下如此激烈的斷語?梁啟超認為:“其什九則誨盜與誨淫而已,或則尖酸輕薄毫無取義之游戲文也。于以煽誘舉國青年子弟,使其桀黠者濡染于險诐鉤距、作奸犯科,而摹擬某種偵探小說中之節目;其柔靡者浸淫于目成魂與、逾墻鉆穴,而自比于某種艷情小說之主人翁。于是其思想習于污賤齷齪,其行誼習于邪曲放蕩,其言論習于詭隨尖刻?!绷簡⒊淹砬逍≌f總結為“誨盜與誨淫”,可見他1902年提出的“新小說”主張在后來的創作實踐中并未實現,這令他十分悲憤,表示敗壞的小說會害人誤國。不僅小說可以導致陸沉,陸沉何嘗不在小說中得到反響。1904年,徐念慈發表連載小說《情天債》,第三回回目即為“黑暗現象中原陸沉”,即通過小說描述黑暗社會的陸沉景象。晚清小說界革命沒有實現梁啟超的期待,或許是因為晚清小說無法逃離陸沉時代的影響。

由于晚明士人與晚清知識分子均處在陸沉時代,這使得《金瓶梅》與晚清小說、特別是狹邪小說有很多相似之處。關于晚清狹邪小說,魯迅說:“若以狹邪中人物事故為全書主干,且組織成長篇至數十回者,蓋始見于《品花寶鑒》?!薄镀坊▽氳b》有1852年刊本,寫世家公子與男伶同性戀愛的故事?!督鹌棵贰分形鏖T慶私狎書童、溫葵軒強占畫童的事,已為后來小說的這類描述開了頭。不僅如此,《品花寶鑒》還直接提到《金瓶梅》。小說第三十四回,李元茂醉酒后住在魏聘才借宿的宏濟寺中,醒來看見“靠著窗一張書案,擺著兩套小書,元茂看書套簽子上寫著《金瓶梅》”。而魏聘才正做著一樁買賣官缺的生意,寺廟中的唐和尚是這樁生意的中間人。代表著“酒色財氣”的《金瓶梅》出現在寺廟中,無疑是點睛之筆。

《品花寶鑒》中有一座怡園,頗似《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更可往前追溯到西門慶家的花園?!镀坊▽氳b》之后,晚清小說描寫類似庭院較著名的有《海上花列傳》中的一笠園。一笠園中文人風雅,艷妓群集,是小說人物閑情娛心的所在,和花園之外的妓家故事成一對照。如果說一笠園多得大觀園的承續,是《金瓶梅》以后寫男女情事的象征性場所,那么《海上花列傳》寫妓家故事則可以直接追溯到《金瓶梅》中的相關描述。西門慶的第二房妻子李嬌兒是從勾欄中娶回的,西門慶與十兄弟飲酒作樂多在院中(青樓)?!督鹌棵贰穼懳鏖T慶等人與院中女子飲酒作樂的場景,多情態,少色相,與西門慶和其他婦人之間行樂的直露描寫頗為不同。這或許也是《海上花列傳》雖專敘妓家生活,卻不涉淫事的來由。

食與色在《金瓶梅》中是連在一起的?!爸袊糯≌f中,寫飲食,特別是寫飲酒出色的在《三國》《水滸》等名著中時見精彩的片段”,“但總的說來,還不那么普遍與細致。唯有《紅樓夢》,可與《金瓶梅》旗鼓相當”?!督鹌棵贰分械母黝愌顼嬅璁嫵鐾砻魃鐣宰淼纳?,是小說敘事很重要的構成部分。酒色觥籌同樣是《海上花列傳》的主要故事場景,小說人物的結交、捧場、消遣、談生意、講人情、鬧別扭等,均發生在筵席上。吃不完的一場又一場筵席成了小說的主要內容。第三回洪善卿先在西棋盤街陸秀寶家吃酒,再去尚仁里林素芬家喝酒,然后到四馬路東公和里蔣月琴家吃酒。一晚上,在三位妓女家吃三臺酒,洪善卿等人始終興致勃勃,由此寫出他們醉生夢死的生活。這種生活就是晚清一班人物的生命史。

張愛玲用白話文翻譯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后,寫了一篇較長的跋文,其中談到《金瓶梅》至《海上花列傳》的一條線索:“ 《水滸傳》被腰斬,《金瓶梅》是禁書,《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沒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國演義》《西游記》《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書倒有兩本是歷史神話傳說,缺少格雷亨·葛林(Greene)所謂‘通常的人生的回聲。似乎實在太貧乏了點?!备窭缀唷じ鹆郑ń褡g格雷厄姆·格林) 是20世紀英國著名文學家,張愛玲以現代眼光打量中國小說,把《海上花列傳》與《金瓶梅》放在了“通常的人生的回聲”的脈絡中。不僅如此,張愛玲還說:“ 《金瓶梅》《紅樓夢》一脈相傳,盡管長江大河滔滔泊泊,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引起后世許多誤解與爭論?!逗I匣ā烦欣^了這傳統而走極端,是否太隱晦了?”《金瓶梅》《紅樓夢》需要后人不斷闡釋,《海上花列傳》同樣需要,張愛玲認為這部小說因“太隱晦”被埋沒。隱晦在哪里?正像《金瓶梅》不能被簡單目為淫書一樣,《海上花列傳》也不能只被看成寫青樓故事的小說,兩者都是陸沉時代的寫照。

晚清狹邪小說除《海上花列傳》外,著名的還有《海上繁華夢》《九尾龜》等?!毒盼昌敗访暡患?,但發表后很受歡迎,主人公章秋谷便是一位類似西門慶的人物。章秋谷家境優渥,在清末花界中獵艷尋芳,猶如西門慶再世。這樣的主題使得《九尾龜》仿佛在與《金瓶梅》遙相呼應。作者張春帆寫“色”不無深意,他同時還寫武俠小說、黑幕小說,《政?!泛汀痘潞!肥谴碜??!墩!方衣睹癯跽趾谀?,《宦?!穭t寫晚清官場內幕。以糾彈時弊的筆力來寫作狹邪小說的張春帆,不應被看成只知風月的作家,狹邪小說的背后是對現實黑暗的嘆息。同樣是世情書,狹邪小說與譴責小說在晚清繁盛,都可說是時代在文學中的表征。

《金瓶梅》與晚清譴責小說也不無淵源。西門慶從商界進駐官場的過程,清晰呈現出晚明官場的內幕。第三十回“蔡太師覃恩錫爵”道:“朝中賣官鬻獄,賄賂公行,懸秤升官,指方補價。夤緣鉆刺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歲不除。以致風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興,民窮盜起,天下騷然。不因奸佞居臺輔,合是中原血染人?!庇捎谕砻髋c晚清社會狀況的相似性,這類描寫在晚清張春帆《宦?!?、李伯元《官場現形記》、歐陽鉅源《負曝閑談》等小說中有更集中的展現?!豆賵霈F形記》第六十回敘甄閣學的大兒子“捐納出身”,當了道臺,小兒子也“捐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當差”。在晚清譴責小說中,“捐官”是一個平常行為,比《金瓶梅》寫西門慶行賄蔡太師得到官職還要公開得多。徐一士評考《負曝閑談》時指出,“‘捐官這個詞,通用已久”,“‘捐輸私財于政府,政府授之以‘官”,“‘捐貲得官簡稱為‘捐官”。當官不是選賢任能,而是公開買賣,這樣的時代只能用陸沉來形容?!豆賵霈F形記》中甄閣學的哥哥曾夢到“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又實在跳不出去”,是明顯的托夢喻世的寫法?!靶笊氖澜纭北闶乾F實的世界。

魯迅稱“譴責小說”是“揭發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晚清譴責小說不僅寫官場,更寫現實社會,這也是《金瓶梅》的重要特征。魯迅將《金瓶梅》稱為“世情書”,即揭示了其廣博。譴責小說家吳趼人談《金瓶梅》道:“ 《金瓶梅》《肉蒲團》,此著名之淫書也,然其實皆懲淫之作,此非獨著者之自負如此,即善讀者亦能知此意,固非余一人之私言也。顧世人每每指為淫書,官府且從而禁之,亦可見善讀書者之難其人矣?!薄皢韬?!是豈獨不善讀書而已耶,毋亦道德缺乏之過耶!社會如是,捉筆為小說者,當如何其慎之又慎也?!币簿褪钦f,如果覺得《金瓶梅》只是一部淫書,則表明讀者不僅“不善讀書”,其道德更是有虧的。在《九命奇冤》中,吳趼人便借人物之口,用譏諷的筆調來寫“淫書論”:“殷成道:‘姊夫,你還埋怨我不看書呢!我前回從家鄉帶來的一部大板《金瓶梅》,你又拿來燒了,說是什么銀書。你單怕我在銀書上看了銀子下來發了財,是不是呢?我此刻倒送金子給你,好不好呢?”小說人物殷成是江西人,他從明清刻書業較為發達的江西帶了部《金瓶梅》到姐夫黃知縣任職的廣東番禺。殷成把“淫書”混成“銀書”,不管是否故意,都揭示“淫”與“銀”不無關系。在《九命奇冤》中,殷成想收受賄賂來逼迫黃知縣斷案。吳趼人一方面借機嘲諷了“淫書論”,另一方面讓小說故事與錢財、斷案、市井混混等聯系起來,而這些也是《金瓶梅》較多觸及的內容。

吳趼人最著名的譴責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1903年在《新小說》雜志發表時,被歸入“社會小說”類。社會小說與世情書所涉內容大體重合,由世道冷暖看人情厚薄,是這類小說的特征。深受《金瓶梅》影響的吳趼人在寫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時,亦能充分描繪人情涼薄、友朋互欺、官貪吏污、男盜女娼、秩序失范等負面故事。用吳趼人的話來形容,即“只因我出來應世的二十年中,回頭想來,所遇見的只有三種東西: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這些“東西”均是丑惡的化身,用這些詞匯形容主人公的“應世”經歷,即已明示出作者的譴責之意。王德威認為,“對譴責小說而言”,“當一個價值系統行將崩潰之際”,“丑怪的形式折射了現實中無時或已的混沌”。晚清譴責小說是陸沉時代的典型產物,以狂歡的形態書寫那個時代的各種“怪現狀”。巴赫金把拉伯雷小說中“惡棍的歡樂”或“骯臟的墮落”等形象與狂歡節聯系在一起,認為這類形象構成了狂歡節的整體?!斑@個整體就是一出伴隨舊事物滅亡新世界誕生的詼諧劇?!薄霸趨⑴c這個整體時每一個這樣的形象都具有深刻的雙重性,它與生命、死亡、分娩有著最為本質的關系?!标懗習r代的狂歡、丑惡泛濫,既是終結,也孕育著生機,這便是巴赫金所說的“深刻的雙重性”?!督鹌棵贰方Y尾,一切狂歡在永福寺里終結,南宋開國,月娘歸家。晚清世情書的寫作者,譴責小說家及狹邪小說家就混跡于這樣的時代,要么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我”一樣,在小說結尾處返回家鄉,不再出世,要么如《官場現形記》所言“實在跳不出去”。這兩種情況下,他們都選擇寫一部《金瓶梅》那樣的書,既能從外部視角打量陸沉時代的光怪景象,又能沉陷其中,狂歡不已。

二、世情與黑幕、社會

有學者指出:“在《金瓶梅》的藝術世界里,沒有理想的閃光,沒有美的存在,更沒有一切美文學中的和諧和詩意。它讓人看到的是一個丑的世界,一個人欲橫流的世界,一個令人絕望的世界。它集中寫黑暗,這在古今中外也是獨具風姿的?!薄督鹌棵贰穼Τ髳含F實的書寫不但影響了晚清譴責小說和狹邪小說,也影響了民初黑幕小說。

黑幕小說與譴責小說在內容與寫作方法上有很多類似之處。1916年9月1日《時事新報》刊出“黑幕大懸賞”的征文啟事,至1917年10月《〈時事新報〉上海黑幕一年匯編》出版,達到黑幕披露的高潮。1918年9月《東方雜志》刊出《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勸告小說家勿再編寫黑幕一類小說函稿》,可《新聞報》《時報》《大公報》等報刊依然刊發黑幕,直至20世紀30年代,《上海黑幕一千種》這類書籍仍在出版?!昂谀弧庇谑浅闪艘粋€常用詞匯。黑幕是黑幕小說的素材來源,兩者并不等同?!拔逅摹弊骷以趽榉ズ谀粫r,把它與黑幕小說混同了。特別是1919年,錢玄同、宋云彬《“黑幕”書》、羅家倫《今日中國之小說界》、周作人《論“黑幕”》及《再論“黑幕”》等文發表,影響較大。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文章把黑幕與“淫書”聯系起來。如《“黑幕”書》指出:“‘黑幕書之類亦是一種復古,即所謂‘淫書者之嫡系?!碑敃r提到的黑幕小說有《孽?;ā贰豆賵霈F形記》《留東外史》《玉梨魂》《技擊余聞》等。其中只有《留東外史》是比較典型的黑幕小說,且這些作品均非淫書。范伯群認為:“凡是具有‘曝光性質的小說,就稱‘揭黑小說或‘黑幕小說?!?“曝光”與“揭私”的意思相近,當“五四”作家把黑幕小說看成“揭私”之作時,便把它們作為淫書來理解。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般讀者理解《金瓶梅》的尺度。

《金瓶梅》“直斥時事,真實地暴露了明代后期中上層社會的黑暗、腐朽和不可救藥”。這種暴露黑暗的寫法,直接影響了黑幕小說創作。1922年《文學旬刊》“雜譚”欄目刊有署名CP的文章《丑惡描寫》,主要批評黑幕小說:“‘丑惡的現象與背景描寫,我們是不反對的。至于細細的描寫‘丑惡動作,則不惟不必做,而且是有害的。中國的淫書,那一本不是說‘勸貞懲淫?而結果則造了多少的罪惡?”這一觀點顯然來自“五四”新文學家,把黑幕、丑惡、淫書聯系起來。其時《文學旬刊》的主編是鄭振鐸,CP很可能是他的化名,而鄭振鐸又是《金瓶梅》研究專家。20世紀30年代初,《金瓶梅詞話》在山西被發現,鄭振鐸寫了《談〈金瓶梅詞話〉》一文,影響頗大。文中道:“表現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薄八且徊孔顐ゴ蟮膶憣嵭≌f,赤裸裸的毫無忌憚的表現著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著‘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的景象。而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蕩,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懨懨一息的掙扎著生存在那里呢?!薄坝诓粩嘤涊d著拐、騙、奸、淫、擄、殺的日報上的社會新聞里,誰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氣息來?!蓖砬逡院?,譴責小說、黑幕小說、社會小說等,均對“墮落的社會的景象”有生動描述,描述材料大量來自“拐、騙、奸、淫、擄、殺的日報上的社會新聞”或“黑幕書”,正如鄭振鐸所言,在這些現代通俗小說中,依然能“嗅出些《金瓶梅》的氣息”。

《金瓶梅詞話》的發現不僅引發學界關注,也引起出版界的興趣。在此之前有《繪圖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等刊行,聲稱與“俗本”不同,其實均為篡改過的。20世紀30年代《金瓶梅》的出版、研究和評論形成一個熱潮。1932年,小說刊行會集資、北平圖書館影印了100部《金瓶梅詞話》,出版后分于集資諸人用以研究。1935年鄭振鐸把《金瓶梅詞話》列入“世界文庫第一集”出版目錄,但未出全。同年施蟄存校點的《金瓶梅詞話》五冊由上海雜志公司出版。這部書列于施蟄存主編“中國文學珍本叢書”的第一輯第七種,張靜廬發行。施蟄存在《跋》中道:“ 《詞話》所載,處處都活現出一個明朝末年澆漓衰落的社會來?!边@一版本刪除了淫色內容,書的扉頁上標明“據明萬歷本排印”“貝葉山房張氏藏版”,封面由沈尹默題寫書名。

與此同時,中央書店出版多種《金瓶梅》。首先是1935年11月出版了兩種封面不同的《金瓶梅詞話》六冊,校訂者為虞山沈亞公,印行者為襟霞閣主人,被列為“國學珍本文庫”第一集。1936年12月“明版全圖”本《全圖金瓶梅詞話》出至三版,一回一幅圖,共一百幅圖。中央書店還出版過《古本金瓶梅》四冊,重編者和校閱者都為襟霞閣主。1936年3月又有初版《古本全圖金瓶梅》(一名《潘金蓮全傳》) 四冊刊行,校閱者為襟霞閣主人,列入“通俗小說庫”。1937年第四版《古本全圖金瓶梅》署校訂者為沈亞公,印行者襟霞閣主人,并刊有吳門陳子京的《??焙髸?,其中道:“平君襟亞于古今秘本,庋藏綦富。茲書所本,乃得諸木刻真版《金瓶梅詞話》,于書中猥褻部分,均已刪去,其為國內圖書珍本無疑也?!?“平君襟亞”即為沈亞公,也即襟霞閣主人。中央書店出版的《金瓶梅詞話》和《古本金瓶梅》均出自平襟亞之手。平襟亞是上海中央書店的主要創辦者。中央書店版《金瓶梅詞話》與上海雜志公司的《金瓶梅詞話》存在一段淵源。據金曄的研究,平襟亞要在上海雜志公司之前趕印出版潔本《金瓶梅詞話》:“張靜廬要求襟亞,把中央書店排好的《金瓶梅詞話》讓上海雜志公司先印一版,然后將全副紙版送給中央書店去印行,所有排字工資都由上海雜志公司負擔?!边@場交易是合算的,平襟亞答應了。后來施蟄存發現中央書店的《金瓶梅詞話》校樣有不少錯誤,于是上海雜志公司還是用了施蟄存的校點本,但依然送了紙版給中央書店,因此中央書店的《金瓶梅詞話》晚出一個月,署校訂者為沈亞公,版型和上海雜志公司是一樣的。

平襟亞出版《金瓶梅》不僅因為可以獲利,還由于他對《金瓶梅》的喜愛和關注。作為文學家的平襟亞,其創作深受《金瓶梅》的影響。在民初的黑幕風潮中,平襟亞即以“襟霞”之名在《時事新報》上發表若干篇文字,如《女學生之黑幕短篇》《拆白黨之黑幕短篇》《某綢肆之新騙局》等。這些寫黑幕的文字是平襟亞初涉文壇的記錄,也成為他認識社會的一種方式。1939年,襟霞在《社會日報》發表《古艷鉤沉》系列文言筆記,敘述一些艷麗奇異的故事。20世紀40年代初,平襟亞在其作為發行人的《萬象》雜志上也以“襟霞”或“襟霞閣主”之名發表《古趣集》《詼諧小簡》等文字。頗值得注意的是發表于《萬象》創刊號上的《明人情簡》,此文輯錄晚明文人王百谷、屠赤水等人與名妓之往來書信若干通。發表于第2期的《金閨小牘》類似《明人情簡》,輯錄晚明馬湘蘭、吳扶陽等女子信函。平襟亞對晚明的特別關注,可見出一種獨到趣味。袁中郎等晚明文人的思想與學說,正是《金瓶梅》產生的重要語境?!对溨C小簡》輯錄陳眉公、鐘伯敬、袁中郎等人之短文,如《鐘伯敬:謔人納寵》一則云:“足下納新寵,詢其姓,乃知出自‘潘氏,足下亦令其步步生蓮花乎?抑將玩之于葡萄架下乎?一笑?!边@一“出自‘潘氏”,當然指潘金蓮,她的一雙金蓮是其獨傲西門慶眾姬妾的資本?!督鹌棵贰返诙呋亍芭私鹕徸眙[葡萄架”是小說最富情色的描寫之一,很有可能讓鐘伯敬或平襟亞印象深刻。推崇佛學的鐘伯敬正生活在《金瓶梅》產生的萬歷年間,那個時代對佛學的大力提倡在《金瓶梅》中有明顯反映。平襟亞的這些輯錄不注明出處,如果說鐘伯敬讀過《金瓶梅》,并不奇怪;但如果《詼諧小簡》等短文是出自平襟亞的改編乃至杜撰,那么也可見出平襟亞的趣味了。

平襟亞最著名的小說《人海潮》初版于1927年,中央書店就因這部小說應運而生?!度撕3薄分饕獢⑹鎏K州鄉村青年沈衣云和朋友闖蕩上海的故事。袁寒云作序道:“網蛛生長于稗官家言,尤長于社會寫實。茲以新著《人海潮》見閱,敘述多近十年來海上事,凡藝林花叢以及社會種種秘幕,未經人道過者,搜輯靡不詳盡?!薄叭缜刂R,如溫之犀,萬怪畢集,洋洋乎大觀哉?!贝诵蚋爬ǔ隽恕度撕3薄返膬蓚€主要特點:一是這是一部寫社會的小說;二是小說道出了“社會種種秘幕”,可謂“萬怪畢集”。小說初版五冊五集,每集十回,共五十回,扉頁注明“繪圖社會小說”。每冊正文之前配有十頁繪圖,對應每一回的故事內容。這樣的編排方式和日后中央書店版《全圖金瓶梅詞話》《古本全圖金瓶梅》是類似的。中央書店版《金瓶梅詞話》封面標有“新標點:社會長篇小說”,把《金瓶梅》也歸為社會小說。這表明在平襟亞的認識中,西門慶的故事寫出了晚明社會的真切情狀,而《人海潮》也有類似的寫作意圖。

《人海潮》敘述“萬怪畢集”的社會故事,繼承了《金瓶梅》對丑惡世態的描寫,同時也延續了民初黑幕小說的寫法。正如平襟亞的自述,“此篇體裁,略仿吳趼人所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一書”?!度撕3薄匪鶎懙摹肮脂F狀”可以聯系到作者在黑幕風潮中寫過的黑幕故事。小說第三十二回這樣描寫黑幕風潮:“書業潮流,便轉移到黑幕上去。大家說黑幕不比武俠小說向壁虛構,這是揭破社會的秘密,實事求是,很有來歷,因此坊間大家爭出黑幕。說也奇怪,上海洋場十里,百千萬言也揭他不盡,甚么《黑幕大觀》《黑幕匯編》《黑幕里的黑幕》,這是籠統的,還分門別類,甚么《姨太太黑幕》《大小姐黑幕》。后來越出越多,便有甚么《和尚尼姑之黑幕》《鄉下姑娘之黑幕》,作者差不多要把娘老子的黑幕都寫出來了。從此不到幾時,那張牢不可破的幕,也就揭穿?!痹谶@些丑態百出的黑幕書中,襟霞當年寫的《女學生之黑幕短篇》《拆白黨之黑幕短篇》當然也包括在內。大約十年后,平襟亞在《人海潮》中回顧這些過往經歷,多了些客觀的視角與批判的態度,而小說對“社會種種秘幕”的繼續揭露,可見作家并不否定之前黑幕小說的寫法。由黑幕小說的寫法可以很自然地發展到社會小說。

楊了公為《人海潮》題詞道:“萬人如海一身藏,十載消磨風月場?!边@類社會小說亦可看成此前狹邪小說的流續。第三十二回這樣談詩:“幼鳳寫出,授給一佛、鳳梧等傳觀一遍。一佛道:‘首句“起落春宵無限心”,虧你想得出,淫靡萬狀,勝過一部《金瓶梅》?!贝硕沃?,小說敘述了幼鳳和儀鳳的一段纏綿之情。幼鳳的詩確實“淫靡萬狀”,一佛提到《金瓶梅》十分自然。須知,小說中的人物很多有現實原型,洪幼鳳即朱鴛雛,柳一佛為楊了公,這些文人和平襟亞一樣對《金瓶梅》情有所鐘。作家把這些文人的風月故事寫入小說,社會小說自然也就成為世情書。

作為世情書的《金瓶梅》對民初以后的黑幕小說、社會小說等現代世情書都產生了影響,而世情、黑幕以及社會小說之間不能作截然區分。范伯群在《中國現代通俗文學世情研究》一書中,對晚清以來的世情敘事做了縱向梳理。在其研究中,世情更關乎國家命運,國家時事牽連社會變動,反映在小說中,便有張春帆《政?!?、包天笑《留芳記》等作品。而此種世情亦可以追溯到《金瓶梅》關于陸沉的相關敘事。

三、“思無邪”

《人海潮》楔子開頭是一首詩:“世路悠悠未可量,百千萬劫走羊腸。射工伺影心彌毒,魑魅迎人計更狂。但許旁觀澆白墮,未容沉溺戀黃粱。醒來拂拭云箋寫,為覓閑生一晌忙?!边@首詩體現出對小說所述各種“射工伺影”“魑魅迎人”的世情故事的總體態度,警示讀者不可“沉溺”。這表明敘事人是站在旁觀者的視角上,觀察小說人物的悲歡生死,并給出警醒的意見。對《人海潮》而言,這個旁觀視角有一個具體形象,即楔子部分的第一人稱“在下”。這位“在下”“眼底閱盡萬千駭怪”,“心頭蘊著無限酸辛”,是一個勘破世情的過來人形象。趙眠云為《人海潮》題詞道:“陸離光怪筆疑仙,五色晴霞燦九天。卻有佛家普度意,要人裹足莫爭前?!彼@然看出了小說的“佛家”意味。范煙橋的題詞同樣談到了這一點:“禪印潮音,機參話柄,笑看不脛而走。嘆頻年詭譎波瀾,江山如舊?!毙≌f的旁觀視角帶有一層佛家的悲憫、悟空與勸世,這種敘事方式可以上溯至《金瓶梅》。

《金瓶梅》第一回道:“只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果時,一件也用不著?!薄暗讲蝗缦魅チ鍍?,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薄督鹌棵贰烽_首處用佛家的“參透”看取人世間的酒色財氣,可謂小說的寄寓所在。第一回西門慶、應伯爵等十兄弟在玉皇廟結拜,第一百回吳月娘等投宿永福寺,孝哥兒被幻化,頭尾相應,成為小說故事的框架。這種寫法對《紅樓夢》有深刻影響,且及于后世的小說。晚清狹邪小說、譴責小說,民初以后的黑幕小說、社會小說等都受到這種寫法的影響。這些作品的故事框架未必用佛道來統攝,但一般會在開首或結尾處提出告誡,如不要沉迷于酒色財氣,一切最終會化為空幻。韓邦慶《海上花列傳》開首處便說:“花也憐儂具菩提心,運廣長舌,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卻絕無半個淫褻穢污字樣,蓋總不離警覺提撕之旨云?!眳酋氯恕抖昴慷弥脂F狀》結尾詩道:“悲歡離合廿年事,隆替興亡一夢中?!边@些現代小說都采用《金瓶梅》式的敘事結構,主體故事敘述世道險惡、人情悲歡,開首或結尾處顯露出的外層框架對主體故事作出概括甚至批判。雖然如此寫法未免勸百諷一,但終究會給小說寫作帶來道德上的開脫,故事中的邪與惡在這樣的敘事結構中便被無形化解了。

與“詞話本”《金瓶梅》的道德說教不同,“繡像本”更能正視與反思小說中的世情故事。特別是色欲描寫,在“繡像本”中成為呈現真實的重要組成部分。魯迅對《金瓶梅》產生的時代有一個具體說明:“瞬息顯榮,世俗所企羨,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間乃漸不以縱談閨幃方藥之事為恥。風氣既變,并及文林,故自方士進用以來,方藥盛,妖心興,而小說亦多神魔之談,且每敘床笫之事也?!痹谕砻?,通過進獻房中術或春藥,可以獲得官位和榮華。帝王荒淫,上行下效,坊間流行著情色小說和春宮畫,如鄭振鐸所言,“在這淫蕩的‘世紀末的社會里,《金瓶梅》的作者,如何會自拔呢?隨心而出,隨筆而寫;他又怎會有什么道德利害的觀念在著呢”。如果《金瓶梅》的寫作不是道德說教,那么小說中的色欲就是頹靡之風浸淫下的結果,亦是對真實的寫照。就此,格非認為《金瓶梅》體現出陽明心學和佛教義理中的“無善無惡”論,并進一步指出:“ 《金瓶梅》在價值和道德層面上,真正關注的與其說是善惡問題,還不如說是真偽問題。這固然是《金瓶梅》的局限所在,但‘真妄或真偽觀的確立,也為中國的章回體小說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天地?!?“真”是理解《金瓶梅》的重要視角,這一視角會讓讀者對小說中的人物、特別是西門慶和潘金蓮產生異樣感受,他們的死去似乎并不是大快人心的事。宇文所安道:“在一個更深刻的層次,小說對人物的刻畫是如此細致入微,使讀者往往情不自禁地產生單純的道德判斷所無法容納的同情?!蹦軌驅π≌f人物和故事產生同情,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正是“真”。善惡或許是一種更傳統的評價尺度,而真妄卻具有了現代意義。

色欲是談論《金瓶梅》時必須正視的部分,以真妄觀來看待這一部分,《金瓶梅》便可以從“禁書”中解脫出來。姚靈犀編撰的《瓶外卮言》(1940) 是現代第一部研究《金瓶梅》的論文集。該書收錄吳晗、郭源新、癡云、闞鐸霍、姚靈犀等人的論文。其中吳晗《金瓶梅的著者時代及其社會背景》以史家方法詳細論證了《金瓶梅》的作者并非王世貞,并肯定《金瓶梅》“是一部寫實小說,是一部社會小說”;姚靈犀《金瓶小札》為《金瓶梅》中的詞匯做解釋,可謂《金瓶梅》的詳注。例如解釋“咬蟲”:“詈人之詞,施于婦女者,越諺,男女私為夫婦者,曰老咬口,是所本也?!笔芯自?、歷史術語,是解讀《金瓶梅》的重要入口,其中不乏淫詞艷語的俗口,姚靈犀一一注出,并不避忌。另在《金瓶集諺》之后,姚靈犀有一段跋記道:“俟有增補訂正時,再將《金瓶梅》之批評、前人記述、西門慶潘金蓮之紀事年表、書中人名表、書中時代宋明事故對照表,暨金瓶寫春記、詞話本刪文補遺等,一并付刊,以成完璧?!笨梢?,姚靈犀不滿足于一本《瓶外卮言》,他對《金瓶梅》研究還有更多計劃。

姚靈犀是天津的文化人,他“雖非什么大人物,但卻是一位奇人,也是一位趣人”。他的“奇”和“趣”明顯表現于對“色”之關注。姚靈犀在文壇上的聲名主要得自他編輯的《采菲錄》。天津《天風報》1931年5月開始刊出“采菲錄”專欄,1933年天津書局出版《采菲錄》,之后有續編、第三編和第四編出版,1941年天津書局印有《采菲精華錄》。該書很受歡迎,但一度被查禁,姚靈犀也因此入獄?!皳_灣性學研究專家柯基生醫生披露,《采菲錄》出版后,姚氏先獲罵名,繼成‘名教罪人,并以‘風流罪被關牢獄。出獄后作有五言詩《出獄后感言》。從詩中可見,其不但被拘監,且被罰‘二百金,最后‘焚筆毀硯,家道中落?!薄皬拇藮|西方性學研究進入消長分水嶺?!逼鋵?,《采菲錄》輯錄的是關于纏足的各類考證、瑣記、韻語、叢鈔等文章,是史料集,也可看作世情書。纏足關涉女性身體,是中國古代男子對女性的一種特殊癖好,因此繞不開“性”?!恫煞其洝钒l表和出版時,纏足已成歷史,但“蓮癖”并未煙消云散?!恫煞其洝返娘L行與這兩者均有關。姚靈犀編撰此書的主要目的是保留史料,使這一隱秘史不至于湮沒無聞,所以即便涉“性”,“真”也是其價值所在。不過,對于已成歷史的纏足,姚靈犀還是抱有追懷之意,他表示:“吳苑就荒,空懷響屧。窅娘已杳,難見凌云。此亦談往于花村,何妨瑣言夫北夢。愛蓮有說,采菲名書?!?/p>

《采菲錄》記述種種纏足事跡,如“在古時有故將箸筷落地,暗中一捏之習慣。而所謂蓮鉤者,有女子在桌布之下,以纖足或鉤或蹴,或互以膝相抵,以足相觸者,男子亦有魂銷真個時”?!胺黧纭笔俏鏖T慶和潘金蓮勾搭成事的主要關節。潘金蓮的名字也隱指她有一雙金蓮纖足。姚靈犀在《采菲錄》中道:“明版《金瓶梅》詞話、繡像,婦女皆纏足極小。纏足明代最盛也?!?/p>

《金瓶梅》或許是觸動姚靈犀編撰《采菲錄》的一點情由,不過《采菲錄》與姚靈犀的另一部資料集《思無邪小記》相比,在“性”的呈現方面,可謂小巫見大巫?!端紵o邪小記》1926年開始連載于《北京畫報》,在天津《天風報》《風月畫報》上亦有刊載,1941年出版單行本。書中所記或為對古書的摘錄轉述,或為作者自己所見所編的各色性事,與《金瓶梅》所敘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書中也多次提及《金瓶梅》,引為“同道”?!恫煞其洝分鲎浴对娊洝罚骸安奢撞煞?,無以下體?!薄端紵o邪小記》之名出自《論語》,同樣說的是《詩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币`犀解釋道:“鄭衛之音不刪,而以邪僻之思為戒也?!边@一解釋和有些人評論《金瓶梅》的觀點一樣:“然曲盡人間丑態,其亦先師不刪鄭衛之旨乎?” “不刪鄭衛”即是存真,只要心思正,何能入于淫邪?這就是“思無邪”的取義。

無論是編輯《瓶外卮言》,還是編撰《采菲錄》《思無邪小記》《未刻珍品叢傳》等世情書,姚靈犀的旨趣都傾向于淫艷之文。他正視這類文字,細致呈現身體與歡愛,盡顯真實,這在現代中國社會是需要勇氣的。在《未刻珍品叢傳》的《弁言》中,姚靈犀道:“宇宙之間,文人眾矣。抑郁不自得,乃寄情于艷聞瑣事,以冀其言之無罪,而聞之者好之之可傳也?!边@是姚靈犀對其傾向于淫艷之文的另一種解釋。文人抑郁不得志,才寄情于此,這并非艷俗,而是雅癖。時人對姚靈犀評論道:“姚君靈犀,天才卓越,冠絕朋儕,文章風雅,迥異恒流,以是三津各報,群爭聘為撰述,每一文出,茂雅縝密,細膩精微,邀人驚羨,由來久矣?!币`犀的寫作無疑深受《金瓶梅》的影響,他直言:“不佞酷愛《金瓶梅》一書,寢饋甚深?!蹦苋绱颂寡宰约骸翱釔邸薄督鹌棵贰?,恐怕首推姚靈犀。他的小說延續《金瓶梅》,卻更多抑郁之情。和《思無邪小記》等資料輯錄相比,姚靈犀的小說創作并不很出名,《蓮緣記》《生香記》等今已不傳,刊載于《北京畫報》和《南金》上的《非花記》、發表于《南北》的《絮影花光錄》等,都沒有完篇。較可注意的是他傾注于世情的長篇小說《瑤光秘記》。

《瑤光秘記》1927年連載于姚靈犀主持的《南金》雜志,敘女尼志曇的故事。1935年,這部作品在魏病俠主編的《風月畫報》上繼續刊載,被冠以“長篇香艷小說”之屬,主要敘述女尼玉清故事。兩篇故事均未連載完,1938年《瑤光秘記》完整版由天津書局出版?!讹L月畫報》連載的《瑤光秘記》開首處一段引言道:“其本事共為三則,所記志曇尼事,已于前篇告一段落,今標題仍舊,而結構甚新,哀艷之處,或且過之?!焙芸赡芤`犀原本計劃寫三位女尼的故事,最后只成兩篇,不過已足成“哀艷”。志曇父親早逝,十歲入庵。及長,漸知庵中尼姑的各種淫穢之事。為同輩志梵、志潔、志朗等慫恿誘導,志曇與金公子相昵。金公子為志潔的相好所嫉,被勒索毆打,鬧得滿城風雨,金公子服毒自盡。金家和金公子的朋友因此仇恨尼庵,尼庵失火被封。志曇遂還俗,寄生煙花。后歸人外室,貞靜自新。志曇的故事通過主人公自述來呈現,敘事上存在聽與講的結構,志曇向“予”和綠綺講述其生平經歷。志曇的自述頗似一部懺悔錄,以這樣的敘事態度來看尼庵穢史,小說便不能被視為一部淫書。和《金瓶梅》的情色描寫相比,《瑤光秘記》雖也直露,卻并不巨細無遺。在玉清的故事中,主人公是個才色出眾的年少女尼,她和鞠生的戀愛是少年男女的自然吸引。玉清懷孕,墮胎不成,生下死胎,羞憤觸柱而亡。鞠生悲痛萬分,為玉清題寫墓碣文。小說同樣用了聽與講的結構。故事開篇,蛻紅生被請進尼庵,為玉清接生。之后玉潔向蛻紅生敘述了玉清的故事,蛻紅生用第三人稱把故事再轉述出來。

《瑤光秘記》對男女主人公的描寫多為兒女情態。他們彼此鐘情,特別是兩位女主人公,情感專一,至死不渝。姚靈犀在小說最后寫道:“余作此兩記,非同虛構,不辭猥鄙,據實書之?!毙≌f聽與講的結構交代了“據實書之”的依據。小說開篇解釋道:北魏時期洛陽有瑤光寺,是貴族女性出家的地方。后朱兆入洛陽,秀榮胡騎入尼寺奸淫,故小說借“瑤光”寫“尼寺之淫行”。小說用文言敘事,和《采菲錄》《思無邪小記》等世情書一樣,文言對情色故事多少有一層遮掩。情色在文學書寫中是一種禁忌,《金瓶梅》以真妄觀突破了這一禁忌,得《金瓶梅》真傳的姚靈犀同樣以“真”的現代觀念直視情色問題,讓文學書寫跨出了艱難的一步。

四、北方的通俗小說

姚靈犀是江蘇人,但他主要在天津等北方城市生活,也成名于北方?,F代通俗小說在北方的興起要晚于南方。晚清《海上花列傳》《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小說雖細寫男女情事、譴責社會世態,但多少蘊含寫作者關于世紀末陸沉的憂患,并不僅僅以講故事、取悅讀者為目的。比之于南方通俗小說,北方通俗小說由于以“評書”為重要的敘事傳統,因此顯得更為俗白,故事以曲折離奇取勝,較少婉轉寄托的心緒和文人情愫。就南北方差異而言,《金瓶梅》大致屬于北方的通俗小說?!督鹌棵贰返墓适掳l生在山東清河縣,這是一個虛構的地名,但小說經常提到的臨清真實存在?!霸诿鞒臅r候,臨清‘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是有名繁華的大碼頭?!边@個大碼頭是連接南北商業往來的要道?!督鹌棵贰穼髞怼逗I匣袀鳌返饶戏叫≌f的深刻影響,說明它不僅具有北方特質。俚俗而深含悲哀,色欲卻充滿憐憫,之后南北方的通俗小說在《金瓶梅》處汲取了各自的營養。

《海上花列傳》《人海潮》等南方通俗小說和《金瓶梅》的關聯已如前述,而活躍于民初以后京津地區的北方通俗文學家,不僅有姚靈犀,還有董濯纓、陳慎言、劉云若、趙煥亭、宮白羽、還珠樓主等人,他們都有突出的創作成績。其中趙煥亭代表了北方通俗文學的興起,劉云若的出現則標志著現代通俗文學的中心由南向北的轉移,他們的作品都留下了《金瓶梅》較為明顯的痕跡。

姚靈犀對劉云若的評價很高,認為后者“今已執小說壇坫之牛耳,與往日南中李涵秋相伯仲,齊桓晉文,先后稱霸”。相比于李涵秋,姚靈犀對劉云若小說的推崇似更高一籌:“然復再以《小揚州志》與他著較,與《廣陵潮》相較,更與古人之一切小說相較,始識《小揚州志》實勝人一籌。蓋《小揚州志》不獨擅社會小說之勝場,更可稱言情小說之絕作。論組織有似《水滸》,論冶宕則似《金瓶》,論旖旎絕似《紅樓》,兼各家之所長,一爐而融冶之,成此巨制,每一披讀,或喜或怒,忽戚忽悲,其能移人性情也?!币`犀推崇《小揚州志》,與他偏好《金瓶梅》有關。說《小揚州志》兼有《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的特點,不如說更得《金瓶梅》的韻味。劉云若的小說偏于“色”,20世紀50年代,文化部發布《關于處理反動、淫穢、荒誕圖書參考書目的通知》,一些省市頒發了“處理反動、淫穢、荒誕圖書”的書目,劉云若位列其中,其小說的確顯露“色相”。評價很高的《紅杏出墻記》開篇就是一段主人公覷破妻子奸情的香艷文字,難免媚俗。

《小揚州志》是劉云若的代表作,主要敘述主人公秦虎士與三位女子的情愛故事?;⑹颗c青青的相遇頗帶清純的戀愛味道,青青離開后的結局,小說沒有直接交代,卻給出流落風塵的暗示。另兩位女主人公杜雪蓉和孟韻秋的風塵故事,小說有詳細敘寫。杜雪蓉是以私娼身份和虎士相會,孟韻秋與虎士的遇合則是所謂的“吊膀子”。劉云若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大都有這樣的風月身份,這頗似《金瓶梅》的嗜好。小說對孟韻秋描述道:“小腿下露著的那一雙又薄又平、踵圓趾斂、瘦瘦尖尖、俏俏皮皮的自然腳兒,未經過纏裹,未加過修理,天然就這么好看,真是天足中的超品,穿著銀灰色絲襪,伶伶俐俐,齊齊整整,隔著襪子,就似看見里面肌膚晶瑩潔白,更好似十年不洗,也不會有什么氣味?!睂ε四_的描寫,在現代小說中較為少見。自放足之后,金蓮的誘惑已成歷史,可韻秋的這雙“超品”天足,卻具有十足的魅力。小說的相關描寫,頗能顯示出“蓮癖”的痕跡。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何編撰《采菲錄》的姚靈犀會把《小揚州志》和《金瓶梅》的“冶宕”聯系起來。

虎士與韻秋的故事,集中表現在他們以酒食為先導的兩場歡會。在《金瓶梅》中,西門慶私會李瓶兒等場景,便常先進酒食?!缎P州志》繼承《金瓶梅》這一特色,甚至同樣寫了西門慶。酒色在《小揚州志》中是結構性的存在。小說開頭,虎士醉臥室中,醒來想起自己在煙花巷里整日花天酒地的過往,正是酒色使他敗光家財,成為一個破落戶。因此,《小揚州志》是一部關于墮落的書。在主人公出場前,敘述者先對天津有一段“世風日下”的感嘆,因為“在天津生活的人都還做著繁華世界的迷夢”,于是“只可還來描畫這污濁世界”?!缎P州志》敘述的男女主人公是墮落的,他們所處的時代和社會同樣墮落。所以姚靈犀給這部小說作序道:“于是知世風愈下,而小說愈工?!币虼?,《小揚州志》和《金瓶梅》一樣,都在描繪陸沉時代的景象,在這樣的時代,酒色成為迷醉自我的生活方式。

與其他現代武俠小說家相比,趙煥亭的作品可被稱為“社會武俠小說”?!半m名‘武俠小說,而滿紙人世間的生活百態與人情勾當,使得趙煥亭小說表現出與大部分武俠小說頗為不同的特色。書中的俠客奇人們更多地表現出‘世俗氣息或曰‘世情味,而缺乏‘江湖氣?!痹跇嫵哨w煥亭小說“世情味”的成分中,“色”固然是吸引讀者的手段,又確實是描摹“世情”的必要構成?!峨p劍奇俠傳》第四集第一回中有這樣的描寫:“但見郎氏,光頭凈臉,身段兒不肥不瘦,不長不短。一張瓜子臉兒,微有幾點俏白碎麻子,兩道細彎彎的蹙梢眉,一雙水淋淋的重皮眼,襯著蓮頰櫻唇,堆滿了風騷妖冶。只穿一身家常衣褲,下襯著一雙水紅小鞋兒,真個是水也似的人兒。一手托定茶盤,那一手拎著汗巾,只蓮步微移,那一路俏擺春風,早將王二樂望得兩眼瞇齊,順著口角兒,口涎拖下?!贝颂帉墒系拿鑼?,特別是對她“水紅小鞋兒”與“蓮步”的提點,極盡“色誘”之能事。趙煥亭小說描寫婦人時多提及“蓮足”,而郎氏、懷綬與二樂的故事又頗似《金瓶梅》中的王六兒、韓道國與西門慶,可以從中看出《金瓶梅》的痕跡。懷綬圖謀二樂的財產,用自己的老婆郎氏色誘二樂,最后二樂因“虛陽鼓動”一命嗚呼,其死狀與西門慶極為相似。懷綬夫婦遂吞沒二樂資財,從此發家。在這個故事中,不存在武俠情節,只有《金瓶梅》式的世情風味。

《雙劍奇俠傳》1926年初版,共八集一百回,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刊行過多次。這部小說含有多層敘事結構,外層故事設置在山東,正是《金瓶梅》故事的發生地,而小說整體的世情風味則體現在各敘事層的故事中。懷綬、郎氏夫婦的故事已表現出《金瓶梅》式的情與色,小說對他們的兒子秦大圭的描述更活脫是一個西門慶,“很以豪紳自命,不但漁色無厭,并且和官兒狼狽為奸”。秦大圭和陰氏淫樂之際,被大俠諸一峰手刃,“刳腹屠腸”,以祭奠被他們所害的亡友。這一情節類似《金瓶梅》中的武松殺嫂,潘金蓮的五臟被武松供在武大郎靈前。作為世情書,《雙劍奇俠傳》幾次提及《金瓶梅》,如敘述鄔明山到慧泉庵找老董,見“西北旮旯上竟畫了一出春宮兒,并一出《武松殺嫂》”。在杜遠故事中,人物克儉“自視居然又是個西門大官人”。杜遠故事發生于明朝。杜遠好色卻有異能,得徐某救濟,幫助徐某發家,這個故事也不涉及“武俠”。小說另敘七先生的故事,七先生宣揚“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被認為是“學李卓吾為人”。明朝故事、晚明思想與小說主體的晚清故事相映照,晚明與晚清在同一部世情書中得到了銜接。小說最后敘述包村與太平軍對抗,頗似《金瓶梅》結尾處的描寫:“只見沿縣城一帶,一處處塵埃彌天,并遠望各路上,紛紛人眾,就如蟻兒一般……那逃難百姓,簡直地漫山蓋野,一片哭聲,響震遠近?!睉馉?、亂世,又一派陸沉景象。

由世情專注情色,由情色來寫陸沉,這是《金瓶梅》的傳統?!督鹌棵贰返膫鹘y及于后世創作,表現是多方面的。從晚清的狹邪、譴責到民初的黑幕、社會,這些現代世情書傳達“真”的現代觀念,同時書寫丑惡、墮落與死亡。無論是蓋世英雄的力挽狂瀾,還是普通人的沉迷聲色,都是陸沉時代的產物。浸染《金瓶梅》傳統的現代世情書可謂勘破了這一傳統的隱秘,并由此展現出了人世與歷史的玄機。

《金瓶梅》主要有兩種版本,分別為萬歷年間的《新刻金瓶梅詞話》和崇禎年間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現存《金瓶梅》均從“詞話本”或“繡像本”而來。兩個版本系統存在諸多不同,之間的關系沒有定論。清康熙年間,張竹坡評本《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刻印,這是后來流傳最廣的版本。張竹坡評本以《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為底本,但文字與“繡像本”有所不同。鑒于版本流傳程度和小說主旨,本文所討論的《金瓶梅》選用“繡像本”及張竹坡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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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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