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朝歌風云》：重要的是“故事怎么講”

沈魯

烏爾善導演的《封神：朝歌風云》在2023年暑期和全國電影觀眾見面了。這部“十年磨一劍”的國產史詩魔幻大片，掀起了廣大電影觀眾對“封神榜”神話故事的強烈興趣，也讓我們再次見證了新時代中國電影工業的技術高度與產業水準。這是一部難得獲得觀眾由衷認同的“封神故事”。須知，此前不是沒有改編自《封神演義》的電影作品，但幾乎無一例外都在銀幕上留下了莫大的遺憾，甚至是失敗。于是，我們不禁要問，《封神：朝歌風云》憑什么既贏得了口碑，又贏得了市場呢？我的答案是：神話已經遠逝，重要的是今天怎么講述這個神話故事。

很明顯，《封神：朝歌風云》作為這個電影系列的第一部作品，就對這個中國人都比較熟悉的“封神故事”做了“創造性”的改編。這個電影故事完全沒有按照《封神演義》神話故事以往的傳統情節脈絡來講述，而是首先就讓“武王伐紂”的核心人物紂王殷壽與武王姬發，直接呈現在故事的核心矛盾結構中。這個故事的核心矛盾表現為，少年姬發從對“天下共主”殷壽的“偶像迷戀”到“偶像坍塌”的“覺醒”。影片故事虛構了一個“質子團”。質子者，皆為四大地方伯侯之子也。質押伯侯之子，以防伯侯叛亂。若有伯侯叛亂，則先殺其子，再滅其族。而殷壽恰恰是這個質子團的“精神之父”，他一直擔負著對質子們的訓練與教導之責，也帶領著質子們在殘酷戰場上懂得什么是服從、什么是統帥、什么又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不能不說，剛出場的殷壽哪里是傳統故事脈絡里那個荒淫無道的“紂王”？他分明是一個欲望覺醒后的“貴族英雄”，像極了古希臘神話里那些欲望沸騰的英雄。這欲望不僅是對權力的操控，也是對自身情欲的無所顧忌的揮灑與釋放，有著“日神”的清醒與熱烈，也有著“酒神”的奔放與迷亂?？梢?，《封神：朝歌風云》的故事設計早已把殷壽道德上的缺陷轉換為個人欲望的覺醒與泛濫。這大膽的人物設計，實際上沖出了傳統神話《封神演義》的敘事樊籬，使人物具備了一種能夠與當代人對話的現代性與后現代性。而殷壽扮演者費翔先生的中西混血身份，則似乎又莫名地為這個更為靠近西方神話傳統的殷壽，添加了幾分帶有過渡與曖昧氣質的互文性特征，很值得玩味。

不僅有對殷壽這個大反派人物的別具匠心的改編，《封神：朝歌風云》還重新建構起了一個“覺醒與抗爭”的故事內核。姬發，少而好勇，夢想成為一個英雄。對他來說，成為質子并不是糟糕而無奈的命運安排，而是一種命運的驅動，是一種少年“仗劍走天涯”的主動的生命價值意識的懵懂與選擇。走進朝歌的姬發感受到了大商的榮耀，作為大商一員的姬發，由衷服膺于大商的光榮與夢想。而這份光榮與夢想最形象的代言人，就是威猛善戰的殷壽。質子們視殷壽為父，姬發也不例外。有意思的是，在儒家倫理還遠未形成的大商故事里，故事改編者卻清晰地運用了君臣父子的政治倫理模式，將質子和殷壽的子與父的關系凝練為一種“權力認同”機制。而故事的精彩之處便在于，子一輩在經歷了鮮活的殘酷與欺騙之后的充分“覺醒”，并毅然打碎了偶像神秘的“鏡像”，完成了“你是誰的兒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的“精神成人禮”。這種“英雄成長”的套路顯然并非來自《封神演義》，可能讓曾經的《指環王》甚至《哈利·波特》的粉絲們會心一笑吧。

從接受層面來說，電影《封神：朝歌風云》對故事改編的創新求變意識，得到了當下電影觀眾的認可與接納?！斗馍瘢撼栾L云》把“個人主義”“英雄成長”“家國倫理”“神秘王朝”“神怪動作”等元素充分“破壁”后，融進一個并不復雜但價值觀鮮明的電影故事肌理中，在如何運用電影藝術講好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的探索和實驗中，既打破了電影觀眾既有的審美定式，又拓展出電影觀眾新的審美期待視野。而對電影觀眾的審美期待心理進行培育和拓展是有一個漸進過程的，因此，《封神：朝歌風云》不僅著力于講述好故事本身所負載的歷史、陰謀、親情、善惡、壓抑、悲傷、責任、榮耀、尊嚴等敘事與心理元素，也更加注重以今時今日的電影工業與科技力量在故事的影像感方面主動強調了“浪漫性”“人文性”“動作性”和“對抗性”。這也是影片對觀眾在此類題材電影作品里所寄寓的基本觀影需求的充分尊重。

《封神：朝歌風云》似乎很神奇地做到了故事里的所有人物都是不令人討厭的，無論是殘暴荒淫的殷壽，還是妖魅狠絕的妲己，或是姜子牙、姬昌、姬發、伯邑考、比干等。所有的電影人物都有著自己的行動依據，并且也完成了自己的行動。人物與故事相得益彰地構建出一個戲劇沖突的合理“場域”，還真是有些“諸神平等”的意味。

我甚至覺得作為一個故事的《封神：朝歌風云》，也在和我們探討關于“痛苦”的古老命題?！胺馍瘛惫适碌挠深^，來自盤古開天地之初與女媧始造人之際，這是一個偉大而神秘的“寓言”。天與地，神與魔，仙與怪，道與理，而最可貴的還是人。世間最痛苦的是人，而也只有人在痛苦中能夠領悟到最強大的力量與境界。所以姜子牙寧愿以失去仙人的道行為代價，來世間交付那份封神榜?！斗馍瘢撼栾L云》里的姜子牙形象，迥異于以往任何“封神”題材的影視劇，他更像是一個擔負著“天命”的“凡人”，或者說是一個深諳“天命”卻隱于世俗的“圣賢”。我們這次看到的姜子牙，帶著他主動選擇的無可逃脫的宿命，在為圣為賢的路途中，付出代價，這些代價是世人體會不到而姜子牙在痛苦中所體驗到的境界。傳播天道（真理）的人，總是痛苦的。這種痛苦主要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痛楚。

我希望看到“封神三部曲”里的姜子牙能夠帶著自己的“天下大同”理想，永不放棄與殘酷現實的反復較量，如一切受難的智者，成為永不“封神”的人間之“神”，從而告訴今天的人們，在中國文化的遠古神話故事里，也有過這樣一個人，他神性的光輝正在于他的堅守與豁達，他的痛苦與現實是不可調和的，他總是對現實充滿懷疑與批判，也有著一廂情愿的設計與改造，常常顛沛流離，常常頭破血流，但矢志不渝。假如電影為我們塑造出這樣一個姜子牙，那會不會影響影片的票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