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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難過的事

2024-03-26 12:16凌龍華
教師博覽·中旬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柴垛小男生

凌龍華

電的故事

有關電的故事,多半是事故,俗稱“觸電”。

我的那一次“觸電”,純粹出于好奇。好奇心狂跳,狂熱度不亞于貓舉爪抓空氣,只想叩問空氣里到底有些什么。

那時,我還沒上學,鄉間孩童無拘束,于是結伴玩或獨自散漫,大把時光灑向曠野。春耕農田灌水,大水渠里的水嘩嘩流,小水溝里的水涓涓流,閘門一擋,打漩渦。一個疑問隨之引發——水流可見可觸摸,而電線里的電也在“流”嗎?

放水員往往兼生產隊電工,他一推電閘刀,抽水機就“轟隆隆”響。不明白,電線中有電流,但怎么無聲無息,有電沒電一個樣?奇怪啊,電線都是實心的,叫“流”怎么流???

那時,根本不知道愛迪生,而愛迪生發明的電燈泡已經開始在農家小屋發出橘黃的光亮。農家用電,都是兩根細電線直接拉進屋。有的干脆一根火線一根地線一接了事,這叫“赤膊線”,留下禍根。某年驚蟄過后,我家屋后小水溝出現一小洞,冒水汽。小伙伴們驚訝,村中閑漢駐足。有人發現洞旁有水蛇死了,洞口還“噗噗噗”不停冒泡。父親聽說,馬上拉了電閘。原來“漏電”,水蛇是被電死的,那里埋著一根接地線。我不知道我家的電燈是否只用了“赤膊線”,好險。

勞動中觸電,多有耳聞。某年夏,雷鳴雨狂,一中年婦女在水田中插秧,突遭意外。目擊者報告,不是雷擊,而是觸電,木電線桿就倒在水田中。此事怎么了結,不過大哭一場。讓人嗟嘆的倒是婦人的丈夫,說起來可憐,好不容易續弦,正準備踏踏實實過日子,唉!

扯遠了。好奇害死貓。某年春節,十歲光景的我跟著祖母走遠房親。親戚家有點遠(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村名,叫“梓樹下”)。吃過午飯,我一人閑逛,逛到一棵高大的樹下,又逛到樹邊一片大水泥場上。這是生產隊的“社場”,社場上有脫粒機,有馬達,最顯眼的是筆直豎著的粗電線桿??蘸奶煺娓甙?,寂靜的社場真空曠啊。我看到了電線桿上的大電閘,大電閘合著,下蓋裸露,銀灰色的保險絲像蜈蚣一般淺臥閘槽中。沒有風,沒有行人,時間像在打盹,又像鋼針掉落水泥地面。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還能感覺到鼻息急促,激起一股股水霧。是時候了,我得探索一下電流究竟是什么。

手指才觸碰到保險絲,好像遭受猛一擊,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何時醒過來,怎樣醒過來,只有冰冷的水泥地面知道?;伊锪锘氐接H戚家,祖母以為我走迷了路,又惱又心疼,直喚我“阿爸爺”。明白了,電流不是水流,它是條暗蛇,冷不防竄出來,不可惹的。還好,僥幸!

心事默存,歲月流淌,電流流到現在,高壓線高懸空中不礙事,倒是無處不在的靜電,冷不防,電你個激靈,心悸。

故人故事,愧疚難當。年輕時,我曾被調配到外地教書,性情壓抑而又血氣方剛。某日放學后,校園空蕩蕩,作為班主任的我到教室巡查??吹浇淌议T虛掩,窗玻璃后有個小身影晃動。我知道,準是他,那個總不肯早回家的小男生。這回,如年少時抑制不住對電流的好奇,我想看看小男生究竟在干什么。小男生沒覺察,只是在課桌間晃蕩。過了一陣子,他取出鉛筆芯,如發現新大陸,急急走至墻邊,用鉛筆芯直接捅起墻上的電線插座。說時遲,那時快,我沖進門,一把推開小男生,氣不打一處來,隨手甩了一巴掌。小男生傻愣愣站著,如夢初醒。我大吼一聲:“叫你父母來!”

后來,他母親來校了,那是家長會。他母親也是瘦瘦的,小小的,怯怯的。多少年過去,我似乎還能感受到小男生凄楚而茫然的眼神,蛇信子一般,觸到我臉上,冰冷,忽而又火辣辣,電流一般穿透。那記耳光,時時回響,讓我無地自容,我不知道他這一生會多記恨我。這是個離異家庭,母親是三班倒紡織工,名字很特別——懷春妹,至今記得。

水的故事

老家門前就是一條小河,河通向蕩,蕩一路蕩開去,便是遠方。小時候,對著河水,小伙伴們逞能,各自報出所知道的“遠方”。有一上海來的小男孩,說出一個繞口令,令人刮目相看:“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p>

小男孩得過腦膜炎,腦子有點問題,還有點口吃。父母是上海知青,他一度被寄養在鄉間外婆家。外婆家緊靠著村小店,小店前面有一座小木橋。這是聚會的好地方,一到夏夜,小店成小道消息站,而小木橋橋欄成納涼寶座。小男孩一度與我同桌,由此,我有充分理由流連忘返。

某夏夜,村中一醉漢搖搖晃晃上橋。橋欄上納涼的一群閑漢有心要跟醉漢開玩笑,手中大蒲扇搖得夸張,屁股底下一齊暗暗發力,小木橋蕩起了秋千,“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突然一聲巨響,橋斷了。像餃子下鍋,水面一片“撲通撲通”。不過一刻鐘,生產隊長臉一沉,大吼:“死人沒?”水鄉人都是水鴨子,哪會死人!醉漢早醒了,響亮報告:“在這里!”

仿佛無師自通,村中小孩多會游泳(鄉間把游泳叫作游水)。這從一個側面驗證了一個真理,“在游泳中學會游泳”。不過八九歲光景吧,我就跟著游水。地點是生產隊社場河階下,緊挨著“船浜”,船浜停泊船。為首的十四五歲,少年英雄,能爬樹,能潛水,還能柱子一般“立”在河中央。他教我們游水,先是趴著河階石,“撲通撲通”踢水,再是狗刨式“撲通撲通”拍水,總之能“折騰”就行。簡單的幾回訓練后,他一聲令下:“跟著我,出發!”目標是船浜石柱,十米不到的距離。不知是昏了頭,還是盲目崇拜,我想都沒想,就跟著一群光屁股頑童撲向遠方。水一下嗆進嘴,鼻酸,身子下沉,退不了,又抓不到依托。本能驅使,拼命“折騰”。忽然只覺被一股神秘力量裹挾著向前、向前。世界一片混沌,時間在穿越隧道,驀地腳一軟,著岸了!

沒溺水,大幸。會游水了,便天天泡在水中。大熱天,褲頭一扯,小伙伴們小青蛙一般跳入小河。順手摸蚌。這是個好主意,收獲滿滿,父母也就不多責怪。成人摸蚌,用腳趾踩,踩著了再有的放矢潛水挖;小孩腳夠不著河底,得瞎子摸象先潛泳,往往手指才觸摸到蚌冠就不得不露出水面換氣。反反復復,上上下下,耳道進水,落下“臭耳朵”(中耳炎)頑疾。有一回,我探摸到一個蚌窩,蚌嵌在碎礫中,三角蚌冠片片如帆,真激動人心。但,泥硬,水又深。潛摸到,才要挖,又不得不換氣;換氣,又不能被人發現橫插一杠。我暗下狠心憋足氣,摳住大蚌不放手,天哪,要蚌不要命了。那年上小學三年級吧,教課的老師中有我的二舅,他是代課教師,有時就與我們一起摸蚌。

摸蚌的成人中有一人綽號叫“沉不死”,喜歡獨來獨往。他要在大蕩中摸蚌,大蕩有大蚌。這蕩帶個“鷹”字,諧音“陰”,翻過船,淹死過人?!俺敛凰馈辈慌鹿?,偏要在傳說的翻船處摸蚌。有一回,摸著摸著,下雷陣雨了;又摸著摸著,腿腳抽筋了。當人們把他撈上岸,以為死翹翹了,想不到他“哇”的一聲,吐出一攤水,一個鯉魚打挺,活了。真假難辨,權當故事聽吧。

溺水而救活,真人真事發生在我小妹身上。那時小妹還小,正值農忙,父母在生產隊田里插秧,我則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放農忙假,鎮上的小表哥來我家小住,順便幫著照看小妹,事實上表哥年紀也大不了多少。事有湊巧,當大隊會計的大伯父到河邊洗涮,忽見水面上漂著一小東西,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失色,迅即救起,倒掛肩頭,一路小跑,控水,人工呼吸(此時田頭的赤腳醫生也趕到了)。人小命大,小妹被救活了。倒是小表哥差點嚇死,至晚才在壁櫥中給拉出來。

我深深理解小表哥,因為我也經歷過類似的心理折磨。那是一個夏日上午,生產隊船浜中,涼風習習,空寂無人。我與比我僅小一歲的弟跳躍著上船,先在船艙中“蕩船”,又來到船沿上“蕩”。人小體輕,船只是象征性晃一晃。但蕩著蕩著,得意忘形,撲通一聲,弟掉下了船。我蒙了,船舷那么高,我的手臂那么短。只見弟在水中手腳狂亂掙扎,我想跳水又不敢跳,想高喊又不敢喊。鬼使神差,轉眼,弟竟爬上了岸?;丶?,換了衣褲,我們什么都沒說。

那是20世紀70年代,教育講階級斗爭,有“水深火熱”之說。我想一定是指溺水與火災了。船浜的水深不深?答案是不深,但肯定不太淺。感謝我弟,感謝歲月,水的故事終沒釀成溺水事故。

火的故事

水火不饒人,說的是水火事故。

我印象中的首次火災,發生在本村,沒親見,是聽來的故事。那時開挖太浦河,一外來戶服從安排,舉家搬遷到村中,臨時安置于草棚。某冬夜,煙頭燃著床單,引燃草棚,燒得灰飛煙滅。外來戶男主人綽號老狐貍,矮,火氣旺;女主人,高,麻臉,慈善如葵花向陽?;馂暮蠊?,老狐貍氣呼呼生病升天,而草棚被置換成瓦房。

火災現場誠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毀容。鄰村一男孩,年紀與我相仿,某日一人守家,不知怎的,玩火出事。房子燒得一塌糊涂,小男孩還算命大,只是臉被嚴重燒傷,紫醬的疤痕,如蚯蚓爬行,鼻尖也削去一片,孔朝天。以后,不管怎樣整容,笑容是永遠找回不了。初中未畢業,他就去外地闖蕩。待人生夕陽紅,心氣平和,回家鄉,于古寺旁開了家店,賣影碟,兼營咖啡。黑色幽默,讓我無端想起電影《夜半歌聲》。

干柴碰不得烈火,一旦失火,轟轟烈烈。當年生產隊社場,堆著一個個柴垛。隆冬時節,北風那個吹,柴干燥得直想飛揚起來。某年,近年關,河對面的生產隊就燒起了一場大火。那些柴垛,每個都像一座大堡壘,一個連著一個。正是寂寂人定初,大火把夜空照得通紅。隔河相望,只見飛揚的火,打著漩渦,翻滾。偌大的社場,成了火海。大人們呼叫著,奔跑著,一桶桶水潑向柴垛,就如同放屁蟲放個屁,根本不管用。后來,消防車來了,火終于滅了,柴垛燒得也差不多了。我的二姑母家就住在社場邊,我想,那一夜最緊張的應當是她。

年幼,不免調皮。某年過大年,我的小侄兒放“丟丟炮”,一丟丟到干柴垛。好在那柴垛較小,就堆在小河邊。農村實行包產到戶,柴垛顯然屬私人家。當時正值黃昏吃晚飯時分,燒著了,小孩子們不逃走,只高聲叫喊“救火啊,救火”。那家主人奔出屋,一看不好,拿起扁擔,沖到河邊,只一捅,小柴垛落水。孩子們這才撒腿跑。

至于放野火,不是災而是娛樂。寒假寒風中,天高皇帝遠,曠野燃茅草,燒茭白葉,光明正大。膽大的,還點燃蕩中蘆葦,但往往手持樹枝條,守望著,不敢惹出大事。放野火的意外收獲,就是把掏得的鳥蛋、小山芋,煨熟,煨得香飄飄。

都說老房子失火沒得救。老房子年久失修,又多為木結構。如果電線老化(這些電線總像蜘蛛網一樣布滿老房子),“電火燒”不足為奇。

隔河觀火,洞明!老房子失火,遲早的事?世紀之交,我調入江城工作,學校新建,全力準備創建省重點。我為了寫材料,夙興夜寐。借住處離校不遠,頂層五樓,要走樓梯。要命的是,四樓樓道口安裝了防盜門,戶主是一離異女人,時尚,燙爆炸頭。每次我拖著疲憊步履上樓,黑暗中摸索開此樓道防盜門,實在麻煩。爭吵過幾次,女人固執,依然如故。某夜,應當是黎明前黑暗時分,夢中聽到嘈雜聲響,身子熱烘烘,如有壁爐烘烤。掙扎揉開眼,推窗一看,鄰樓失火,熱浪騰騰涌來。已是六月天,我抓起公文包沖下樓。四樓的公共防盜門洞開著。到樓下,涼風一吹,鎮定下來。驀見女人就在面前,手里捏著鑰匙,驚愕地望著半空。這場火災煙多火少,無大礙。平息時,天已大亮,不少住戶門窗洞開。

鞋的故事

一雙皮鞋、一雙草鞋,并排放在教室黑板報前的小桌上,如供奉。黑板上動態顯示高考倒計時。

這是世紀之交,我所在的學校與蘇北名校結對。蘇北同行坦誠,讓我們大啖了十三香龍蝦,又讓我們切身感受“縣中現象”背后的艱辛?!按┢ば?,還是穿草鞋?”如此勵志教育,不免直白而粗暴,不由得想起當年父親的訓導。父親是農民,蘇北先前被歧視性稱作“江北”。

祖父編織過不少草鞋,一雙雙,成“打”,掛在墻上。這是他的徽章,標記著“種田萬萬年”的信仰。小時候,我極怕見到祖父,祖父仿佛生活在夢幻中。陰雨天,祖父坐在屋檐下,不停地搓繩,不停地編草鞋。他要干嗎?開挖太浦河時,父親一輩曾把草鞋綁在解放鞋下,一來防滑,二來減少珍貴橡膠鞋底的磨損。

赤足走在田埂上。一到夏天,鄉間孩子就打赤腳,捉泥鰍,下河摸蚌,赤腳多省事。遇雨,走在土路上,勇敢的男孩也會脫下鞋子,拎在手中,光腳板斗泥濘,痛快。長期赤足,足底磨出老繭。少年老成,農家孩子早當家。埋下的禍根,則是長“雞眼”,如小釘子插在肉中。十六歲,“書包翻身”,我坐上火車去遠方,但足底的“雞眼”如見不得人的叛徒,一有機會就出賣人。陰損,真疼啊。莫非穿皮鞋也有個適應過程?

成長是前行,每個時代都有標志性的鞋。雪白的回力球鞋,可以說是那時年輕人的純真夢想。不能忘懷看日本電視連續劇《排球女將》時的激情,那樣的青春,那樣的拼搏,那樣的彈跳與扣殺,真正展示了正能量——鞋的力量。不知不覺,“80年代的新一輩”成“又一輩”,“同學”稱謂則演化為網絡語言“童鞋”。追問,我們還能找回脫下的“鞋”嗎?

鏡頭閃回。一個男生背著一個小男生,身后跟著二三個拿著書包的小伙伴。這是結伴上村校。男生相對高大,一臉憨厚,背上的小男生紅腫如爛桃的腳裸露著。這個小男生便是我,寒冬生凍瘡,俗稱“爛皮凍足”,走路艱難。相對高大的男生,曾與我約定一起“讀出去”,但一轉身一腳踏上了社會,他叫燈明。我有一件綴滿燈籠圖飾的棉大衣,紫絳色,據說舊時地主家少爺就這行頭。由此得了個綽號“小地主”。這里,分明沒有階級仇恨,有的只是同學友情。

無法釋然,旅途中憑空冒出的那雙皮鞋。那是一次“紅色游”,我為“團長”,在2008年10月。經過如是:我們一行幾十人,浩浩蕩蕩,集體朝圣革命圣地井岡山。歸來,占據一整節車廂。列車到嘉興站,準備下車,團隊中一長者報告,有人遺落一雙鞋。一車廂人基本走盡,長者極其鄭重地聲明,一定是我們團隊遺落的。怎么辦?他拿起鞋,看了看我,似乎在請示。我望望四周,空蕩蕩。出站,集合,一計數,少了一人,驀然想起一位拿上鋪票的隊友臨時退票了。有誰丟鞋了嗎?回答“誰呢”!想想也是,誰會赤足下車!想折回,列車已開走;想去服務臺,接送的大巴車早發動。長者意味深長地望我一眼,把鞋撂在臺階上。我的腦瓜一片轟鳴,一路如坐過山車?;氐郊?,呆立窗前,眼前盡是那位丟了鞋的旅客狼狽的身影。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不知到站后,他會怎樣??!

這么多年過去,那雙鞋成了夢魘。鞋帶緊勒,打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我想象著一千個結局,也尋找著一千個解脫的理由,但,有用嗎?陌生的朋友,人生旅途中,因我而讓你不明不白遭此窘迫,我在這里向你謝罪了。多想知道,那天,沒有了鞋,你是如何出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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