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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時期中國兒童小說形象塑造與人文精神

2024-04-05 04:41羅敏楊彬邢滿
美與時代·下 2024年2期
關鍵詞:五四人文精神

羅敏 楊彬 邢滿

摘? 要:“五四”時期,中國兒童小說塑造了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諸多兒童形象,作家們飽含深深的同情和悲憫,記述了這時期兒童的生存和精神困境,以文學形式再現了他們的真實影像,以可貴的人性光束照亮、溫暖著兒童的生命,呈現出對兒童的人文關懷和對特定時代現實的反思。

關鍵詞:五四;兒童小說;兒童形象;人文精神

基金項目:本文系瓊臺師范學院2022年度校級課題資助一般項目“五四中國兒童文學詩性研究”(qtnb202203)研究成果。

“五四”時期是一個閃耀著人文光輝的時代,在思想解放的洪流中,兒童問題受到了全社會的關注。兒童小說作家們筆下出現了不同階層各種身份的兒童,記述了他們身處的生存困境,同時又深入兒童精神世界,關注兒童所遭受的精神困境,給予這群兒童獨立觀照并反思現實,表現出強烈的人文精神。

一、生存困境中的兒童形象

兒童小說作家們普遍采用寫實方式塑造形象,其中以早殤兒童形象和童養媳形象最為典型。他們表現兒童所遭遇的生存困境,深刻再現那個年代兒童的苦難,表達對兒童的悲憫,強烈鞭笞了黑暗的軍閥政治和社會的陋習。

(一)早殤兒童

“五四”時期,軍閥主政下的強權對百姓蠻橫地盤剝掠奪,再加之各種災荒頻發,災區廣大,災情嚴重,老百姓生活得十分凄慘,吃樹葉,剝掘草根樹皮,繼而典賣兒女,甚至合家投繯自盡[1]。在此背景下,沒有自主生存能力的底層兒童活得尤其悲慘,物質的極度匱乏常使他們遭受生存威脅。早殤兒童形象成為“五四”兒童小說塑造的重要形象類型。

楊振聲的《漁家》[2]6一開始便把姐弟倆人放在一個對人物悲劇命運具有強烈暗示性的破敗家庭壞境中。早已破敗不堪的草房子、屋角上面的破席子、汪著水的地、窗紙上的破洞、破衣裳、破床、破漁網,一切“慘淡黑暗”都預示著這家人生活的“搖搖欲墜”。小說結局:在大雨聲和一家人的哭聲中,屋子里的泥墻倒了,壓死了弟弟;時斷時續姐姐的哭聲含蓄地表達了姐姐注定被餓死的命運。這篇小說在“五四”兒童小說發生之初,在人物形象塑造的手法運用上尚不成熟,但以直白樸素之筆呈現的姐弟形象卻成為小說的亮色?;靵y中姐弟的哭聲和死亡結局,深深融入了作者直面現實生活中窮苦孩子悲慘境遇時心中洶涌的同情、憐憫與濃重的哀傷,同時也表達了對軍閥強權的憤怒指責。

冰心的《三兒》[2]22塑造了“三兒”這個拾荒兒童形象。這個孩子為了撿彈牌周圍廢棄的彈子,不幸被流彈擊中死去?!叭齼罕持粋€大筐子,拿著一個帶鉤的樹枝兒,歪著身子,低著頭走著,眼睛卻不住地東張西望?!币粋€幼小的孩子在本該天真爛漫玩耍的年紀,卻背負生活重壓而被壓得“歪著身子”,即使不堪重荷,但在生存壓迫面前仍要“東張西望”。中彈后胸前不住往外冒血,還咬著牙掙扎著站起將地上的一堆爛紙捧起放進筐里,又掙扎著背上筐子歪斜著走回家去,臨死前還不忘將滿是鮮血的手接過兵丁送來的20塊錢遞給母親。兒童在現實壓迫下不得不參與到成人世界中去,以其弱小的身軀和成人一起謀生。然而在極度惡劣的環境下,他們并沒有相應的能力去完成本該只屬于成人的任務,生活的鞭子將他們過早抽向成人世界,也就過早地促使他們走向生命凋零?!度齼骸愤@篇小說極短,卻蘊含著作者對這樣一群孩子慈母般的同情和憐憫,同時也對連幼小生命都毫無憐憫之心的、冷酷無情的、血淋淋的黑暗社會給予了有力的鞭笞。

(二)童養媳

童養媳的存在毫無疑問是封建婚姻制度文化下的陋習,封建婚姻制度往往與封建家長制結合在一起,共同實施對童養媳的暴力?!巴B媳”是做“媳”的“女人”,又是一個新家庭的資產和工具,社會地位極其卑微,“童養媳作為舊時地位卑微的女性,活動范圍狹小,社會影響力微弱,故而史料記載有限?!盵3]摘要“由于童養媳自小就在婆家接受這種奴化教育,相對于其他女性,童養媳更容易自覺不自覺地形成自我束縛、自我異化的根性”[4]?!拔逅摹眱和≌f作家帶著悲憫之心記錄著這群孩子,細細地敘說身心皆受摧殘的這群兒童的不幸生命。

冰心《最后的安息》[2]14中的翠兒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很黑的臉色、襤褸的衣服、提著很高的裝滿水的水桶一步步吃力挪著走的身影、提到自己死去父母時紅了的眼圈等,均顯示出這孩子艱難的生存境遇。忍饑挨餓、遭受非人毒打、還要不歇息地干各種活兒,是翠兒的日常。這樣的境遇周遭的眾人都是知曉的,只因翠兒是童養媳,所以他們就什么也做不了,最后翠兒被婆家折磨致死。葉圣陶的《阿鳳》[2]31塑造了阿鳳這個具有天真兒童心性卻遭到婆婆粗暴對待的童養媳形象。12歲的阿鳳出場是“伊的面龐有堅結的肌肉,皮色紅潤,現出活潑的笑意”。這是一個正值青春年華、健康、富有生命力、具有天真活潑心靈的孩童形象。婆婆打她,她強忍淚水不哭,婆婆一轉身,她又露出笑容;婆婆不在的時候,阿鳳起勁兒唱《青蛙歌》,還發出天真的笑聲,等等。作者以生活細節不斷強化阿鳳愛笑、愛唱、純真、活潑和自由的兒童心性。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生機勃勃、富有朝氣的年輕生命,在生活中卻要承擔諸多粗重勞苦的工作,還要處處受到婆婆非人的粗暴對待。婆婆對阿鳳的詛咒、打罵如同家常便飯,對阿鳳從來沒有絲毫溫情,還全面壓制著阿鳳的言行自由。

翠兒、阿鳳這群兒童,她們在現實生活中是非人的物化存在,不具備人的主體資格,是失語的,更不可能獲得兒童的身份。她們沒有獨立生存空間,在現實中也找不到出路。冰心和葉圣陶等知識分子深深同情這群孩子,然而由于自身認知局限和缺乏革命實踐鍛煉,無法解決其現實困境,只能用文學形式再現生存艱難,表達自己的理想愿景。翠兒死時,“燦爛的朝陽,穿進黑暗的窗欞,正照在她的臉上,好像接她去到極樂世界”。阿鳳也在偶然的機會下獲得片刻的精神上的喘息。冰心和葉圣陶雖然沒有在其小說中對于解決童養媳問題給出明確的答案,但翠兒和阿鳳身上皆存有尚未泯滅的反抗意識和勇氣。翠兒的大聲哭泣和離開請求、阿鳳的盡情自由歌唱等,她們難能可貴地保留了“人”的情緒,暗示出現實生活中童養媳走上未來光明之路的可能性。反抗意味著力量,即使微弱,也在黑暗社會中釋放著積極的信號,它蘊藉著做自由人的希望。小說傳達出的正是這種身處黑暗深淵卻不屈服不沉淪的“人”的意識和精神。

二、精神困境中的兒童形象

現實困境之外,兒童小說作家們又塑造出了遭遇精神困境的兒童形象,通過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迫來表現那個特殊年代兒童生命體系面臨的全面危機。

(一)恐慌彷徨的孤兒

“五四”兒童小說寫實那個年代底層兒童常常遭遇到的苦難,不僅是剝削階級對底層百姓的物質掠奪使這群兒童物質生活極為匱乏和艱難,更重要的是軍閥政治造成的社會混亂甚至是對底層生命的殘害剝奪,造成了兒童精神上的極其恐慌和彷徨不安。小說再現了歷史上的這群兒童,控訴了社會的黑暗和罪惡,對兒童的可憐悲慘境遇給予了深深的同情,感嘆著歷史強加給毫無生存能力的這群弱小者的無法掙脫的命運。其中孤兒形象塑造最具代表性。

普生的兒童小說《完卵》[2]24,以外貌描寫、動作描寫、語言描寫、意境營造等藝術手段,使文筆充分深入到孤兒的內心世界。孤兒被凍得通紅的臉、臉上殘留的淚痕、彷徨畏縮的樣子、時斷時續凄慘的“媽媽”聲,顯示出這個才五六歲的孩子內心的巨大恐懼、孤獨、無助和哀傷。而陰重寒濕的天氣、嗚嗚的陣風以及離樹飄飛最終掉落泥地的樹葉等渲染出的沉重悲涼氣氛,愈發襯托出孩子前途的暗淡,等待孤兒的是無法逃脫的悲劇命運。隨著孤兒與遇到的軍閥之間對話的展開,孤兒凄慘的身世被展現出來,他的全部親人已被另一支軍閥殘害。談話中孤兒打顫的牙齒、抖擻的身子和因遭遇過度驚嚇而無法挪動的腳步等細節處理,傳達出作者對這樣一群孩子在特定歷史時期遭遇到的精神創傷的敏銳理解。小說最后寫道:漫天的黑云壓著大地,愁慘的雨也漸漸壓下了東邊的火光。孤兒看似沒有確定卻又確定的命運留給讀者深長的意味和思索。這篇兒童小說以現實主義風格,以孤兒形象為代表,特寫了社會底層的苦難兒童,并通過孤兒的悲劇,批判了軍閥的野蠻行徑給底層百姓帶來的毀滅性傷害,表達了對苦難兒童不可抗拒的凄慘命運的深沉嘆息和哀傷,以及對這群孩子命運的真摯同情。

(二)精神屏障被摧毀的兒童

對兒童生命進行審美會發現,兒童的精神世界是一種極致之美。純真、快樂、想象、游戲、自由、感性、浪漫等美質,是兒童生命與生俱來的存在,形成了兒童生命隔絕于現實世界的一道隱形屏障?!拔逅摹睍r期,混亂的軍閥政治使窮苦百姓的物質生活極其艱難,而兒童由于他們精神屏障的天然優勢,卻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解掉物質生活所帶來的痛苦,在相對獨立的真純世界找到精神歸依,獲得寧靜和快樂。然而,最終軍閥政治無情摧毀了兒童的精神屏障,加之物質生活困境,這對兒童來說意味著整個生命世界的全面崩塌。由于兒童并沒有足夠成熟的心智去抵擋和消解這種崩塌所帶來的痛苦,因而使兒童的生命體系陷入到無盡的混亂與黑暗中。王統照《雪后》中的男孩就是這個兒童群體的典型化形象。

《雪后》[2]27一開始便描寫了一個不安寧的軍閥戰亂的現實世界,槍聲、馬蹄聲、呼喊聲交混在一起,停歇一會兒“又復大作”,直叫人戰栗。主人翁是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生活在破茅屋中,過的是“薄薄棉絮”伴隨著“冷風”的日子。貧苦的生活并沒有剝奪這個小孩子的快樂,因為他有著自己的精神樂園?!八陨乱院?,所聽見的雞鳴聲、簸谷聲、春鳥的歌聲、田圃里的桔槔放水聲,母親拍著他睡唱兒歌的聲,這些聲都是他很注意的,再大一點而可怕的聲響,就是村中的群狗互相打架的聲了?!痹谲婇y混戰的此刻,他“正盼著天明,好繼續游戲”,游戲的快樂隔絕了現實中足以使成人感到恐懼戰栗的聲音,也隔絕了貧窮的物質生活的痛苦。孩子想著他的游戲,即領著小伙伴們去看他昨日用雪蓋成的小樓。美麗的小樓,能夠使孩子們忘卻聽到的奇怪聲響和看見的母親的淚痕。然而,當孩子們來到河岸,卻不見了雪蓋的小樓,只有“縱橫的馬蹄和無數皮靴的痕跡”,連平整的雪地也不復存在了?!白兞恕兞恕裁炊甲兞?!地也高了……低了……這是些什么怪物的腳跡,可將白雪弄臟了?……變了……我那用雪蓋的小樓也被怪物吃去了!”兒童的精神家園闖進了怪物,變得只剩下一片狼藉和無盡的恐懼。學者劉增人評價王統照20世紀20年代初期短篇小說(包括《雪人》在內)的文學追求是“愛與美的向往以及追求幻滅后的哀傷”[5]。比起現實摧毀“美”時的傷痛,《雪人》更大的價值意義在于,小說表達了現實在摧毀美的過程中對兒童群體精神世界造成的無法彌補的永恒創傷。這是作者對幼小者、無辜者的同情和擔憂,更是對民族、國家乃至人類未來所發出的慨嘆和憂思。

(三)成人舊有思想壓制下的兒童

“五四”時期人文之光照耀兒童之前,兒童沒有“人”的地位,是附屬于成人的小人。魯迅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中談到國人過往錯誤的兒童觀:“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敝茏魅嗽凇秲和奈膶W》中批評“以前的人對于兒童多不能正當理解,不是將他當作縮小的成人……便將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眱和L時間以來作為成人的附屬而受到成人權威的壓制,這種壓制在“五四”時期東西方新舊文化碰撞、甚至西方文化已經走進學校課堂時仍然存在。舊有兒童觀在成人思想中表現頑固,顯示出國人表面學習西式與思想守舊之間的背離。

葉圣陶的《一課》[2]39和《義兒》[2]50兩篇小說關注兒童精神困境,批判了成人精神權威?!兑徽n》中,教理科的方先生賣力地教授著天文知識,但孩子們的心思都不在課堂上,孩子們喜歡手中的蠶兒,喜歡窗外的蝴蝶,喜歡自由的自然世界。教育者對兒童生命一無所知,課堂教授內容不是兒童的,卻固執地憑借舊有思想中的成人權威,迫使兒童去絕對服從成人世界的規則,使兒童精神受到絕對權力的統攝,以致于方先生“冷峻的面容,沉重的腳步聲”一出現,天真活潑的孩子立馬“忽然全歸于寂靜”;級任先生叫“我們好好兒上岸”,正在歡樂大笑的孩子們便“我們全身的,從頭發以至腳趾的興致都消散了”?!读x兒》主要表現兒童身上的自由特性,這種自由是一種“頑童型”的“激情的宣泄”[6],12歲的沈義(義兒)喜歡畫畫,他的畫里有令他著迷的自然和生活,更有他天真自由的兒童心靈。義兒完全不喜歡學校的功課,即使是畫畫課也不喜歡,因為學校里的功課是“背書”“英文”和“臨摹”等這樣一些與“喜歡奔跑,喜歡無意識地喊叫,喜歡看不經見的東西,喜歡附和著人家胡鬧”的孩子天性截然相反的東西。義兒天性本真、純樸,在大人眼里卻是“蠢笨懶惰歡喜搗亂”。

西方文化進入了課堂,但西方兒童人文思想卻沒有進來,成人毫不掩飾對孩子精神思想的權威壓制,甚至不惜通過言行暴力形式讓孩子屈服。為了突出成人舊有教育與兒童精神之間的背離給兒童帶來的精神傷害,葉圣陶在小說中反復書寫兒童生命本真狀態的“自然性”和“自由性”。當成人的精神壓制與兒童的生命精神發生沖突時,兒童的反抗成為警醒成人、沖破成人壓制的一道曙光?!兑徽n》中“他”又拿出小匣子,再次看到小蠶,回到了自然當中。而義兒則面對母親的抽打和責問,“時而一瞬的眼睛,都表示出忍受和不屈的意思”,以自身方式堅守和捍衛自由,“他只當沒有這回事,并且側轉他的頭?!眱和匀?、自由的天性不會因為成人的壓制而消失,在批判成人的精神壓制的同時,葉圣陶也在反思“五四”時期的小學教育,其兒童觀與教育思想與魯迅、周作人等人的思想觀念呈現同步性,表現出一個教育者對當時兒童生存發展問題的自覺關注和擔當。

參考文獻:

[1]李文海,等.近代中國災荒紀年續編[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2.

[2]浦漫汀.中國兒童文學大系·小說[M].太原:希望出版社,1988.

[3]李奎原.中國童養媳研究 ——以近代江西為中心的透視[D].天津:天津商業大學,2017.

[4]劉朝霞.物化·奴化·異化——中國現代文學中的童養媳形象分析[J].社會科學輯刊,2015(4):189-192.

[5]劉增人.愛與美:從追求到幻滅[J].山東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6):72-75.

[6]劉緒源.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41.

作者簡介:

羅敏,碩士,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兒童文學。

楊彬,博士在讀,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專任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邢滿,碩士,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兒童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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