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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心學視閾下羅伯特的人物形象解讀

2024-04-10 07:53
榆林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羅伯特良知農場

姚 瑤

(合肥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天邊外》(BeyondtheHorizon,1918)是美國現代戲劇之父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1888~1953)的經典之作,該劇令作者先后斬獲普利策獎(1920)和諾貝爾文學獎(1936),成為現代戲劇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所謂經典,其魅力在于它的穿透力和永恒性,“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其意義則需要“讀者的積極參與才能實現”[1]。那么當《天邊外》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中時,它的主題思想、藝術特色、創作背景等相關因素必然要經過中國傳統文化的闡釋才能更為豐富立體地呈現出來。

《天邊外》于20世紀30年代初被譯介到中國,隨后國內學術界對該劇的研究視角基本聚焦在原型理論、精神分析理論、女性主義理論等方面,而研究成果卻趨同地將其定義為一部“夢想與現實沖突下”的奧尼爾式的悲劇。但是,如若著眼于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塑造來重新審視該劇,可以發現,劇末奧尼爾借羅伯特之口發出的反詰“你們看不出我最終快樂了嗎”[2],為我們解讀作者對人生、生命的獨特感悟開啟了另一扇大門。劇中的羅伯特始終心懷理想,以擁抱太陽的方式結束其不幸和困頓的一生,同時也迎來了生命最后的饋贈和意義。此種忠于內心、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告別方式與王陽明“此心光明”的臨終遺言在精神領域上高度契合。從這個角度出發,奧尼爾筆下的羅伯特可謂是陽明心學跨時空的演繹者和踐行者。因此,運用陽明心學相關理論與羅伯特就“此心光明”之說展開一場虛擬的時空對話,不僅有助于拓寬對此經典作品的研究視閾,也有利于提升具有中國特色的戲劇理論批評的學術話語權。再者,以戲劇研究為切口,觸發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再思考,其成果不僅可以為國內學者與決策者在文化交流中提供中國文化的獨特視角,同時也能夠豐富外語學科中外國文學作品教學研究的已有視閾。

一、 心即理:心外無物

中國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王陽明經過長期的理論和實踐研究,在汲取前人相關學術成果的基礎上,創立了對后世影響極為深遠的陽明心學。龍場悟道之后,王陽明首先提出了心學的理論基礎:“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3]此“心”是指個體的去除私欲的本真之心,以本真之心觀萬事萬物所形成的認識就是理,因而,心即理也。在陽明心學看來,“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4],人心是世界的主宰,世界也是因為人心的存在才具有意義和價值??陀^世界的意義需要主觀個體的認識去賦予意義。換言之,無論面對何種境遇、何等不公,只要堅定相信自己的心中之理是正確的,完全可以建構一個屬于自己的自由、通達的世界,并且這種完全個體化的世界亦會隨著人的心境發生相應的改變??梢?陽明先生提出的“心即理”是動態的、普適性的理論,能夠隨著時間、空間的變化而衍生出不同的釋義,否則將陷入“執中無權,猶執一也”的現實困境。上述內容是王陽明在龍場所悟之道,而奧尼爾筆下的主人公在戲劇開篇的描述中也頗具“農場悟道”的韻味。

羅伯特是一個普通的農場小青年,但是他外表優雅脫俗,著裝干凈整潔,喜歡借著日落的余光看書,又有點詩人氣質,所以他明顯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于農場其他人而言,身強力壯、不修邊幅是做農活的標配,而西裝革履、“知識分子”[5]那般打扮就如同繡花枕頭;且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是家家戶戶最翹首以盼的事情,而讀書看報之類純屬茶余飯后無聊的填充劑。連最親密的哥哥安德魯也將羅伯特的興趣愛好視為“無用之物”,甚至父親梅奧還時常諷刺和嘲笑他:“你可以晚上對著家畜念詩,哄他們睡覺?!盵6]顯而易見,沒有任何人真正走進他的內心,愿意嘗試去理解他種種看似“異樣”的原因。羅伯特自小體弱多病,終日與其做伴的只有四周冰冷的墻壁和眾人憐憫的眼光,于他而言這里“簡直就是地獄!”[7]在他困頓至極,即將變為“無可救藥的廢人”[8]時,窗外遠處的風景偶然間化作他與外界溝通的觸角,使他逐漸忘了自己身心的痛苦,讓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做夢了”[9]。夢中仙履奇緣、浩瀚宇宙、無憂國度等幻想出的元素逐漸匯織成一張張充滿神秘魅力的求知之網,令其欣然沉迷于書中并積極地去找尋這些未知之美。他“常常凝望著田地那邊的山”[10],品味著日出日落、一花一葉,陶醉在“東方的神秘和魅力”以及“不停息地漫游的喜悅”[11]之中,原本黯淡無光的生活剎那間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鮮亮色彩。自此,羅伯特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以樂觀的心態來消融周邊的質疑和嘲諷,達到了身心合一的自由和暢快,儼然一副“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的神情氣度。這種行為方式完美演繹了王陽明“心即理”的思想內涵:“只有你自己,才是你生命的主人;只有你自己,才是你世界的主宰?!盵12]悟得此道的羅伯特更加堅定其精神世界的可貴及美好,并且時時將自己與萬物之間的靈魂對話視為快樂的源泉,如同身處“巖中花樹”的境界一般--“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盵13]于羅伯特而言,當他用“心”與周圍事物建立聯系、發生感應并賦予其價值時,那么世間萬物皆是他內心能動的反映,而反映的結果也與他心中的意志、情趣息息相關。他能真切聽到仙女召喚他與她們共舞,對他“唱歌,歌里講述著山那邊她們家里面所有奇妙的東西?!盵14]他以充滿浪漫詩意的筆調書寫他專屬的精神世界,將萬般美好與其自身融合為一體,自然心外無物,兼有點“茍當其分,逍遙一也”的味道。

所謂“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15],只有看不清形勢、認不清自己的人才會終日牢騷滿腹、自怨自艾。每個人都向往風清月明、自在愜意的生活,但每個人的命運又充滿了諸般可能。海德格爾曾說,人“不能選擇在某一情形而非其他情形下出生”,因為“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的?!盵16]言下之意,人很難改變生命的偶然性和隨機性,所以只能不斷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眼界才能更加開闊,才能更加從容地面對人生的荊棘坎坷。劇中,羅伯特被“拋到”了一個瀕海的農場之家,卻因其特殊的體質和愛好逐步被周圍邊緣化。然而,他并沒有讓“格格不入”的標簽成為他人生的羈絆,也沒有讓他人的閑言碎語阻擋住他前進的步伐。在內心修籬種菊,于無人處靜觀云卷云舒。他用強大的內心觀照自身的命運和外部的世界,將生活的困境看作一種洗禮、一段考驗、或是自我升華的一個契機,得失泰然,以最好的心態來迎接最真實的自己。此般發自內心的行為慣性完美地回應了“心即理”這一東方哲學智慧結晶。由此看來,羅伯特的人物形象塑造充分印證了奧尼爾對人生價值的定義:當渺小的人類個體遇到難以克服的悲慘境遇時,“與懸殊的力量對抗,他不是取得勝利,相反注定要被征服。但一個人的生活正是由于這種斗爭才變得有意義?!盵17]

二、知行合一: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

“知行合一”是陽明心學給世人留下的最具永久價值的一個哲學命題,此命題是專為矯正“知先行后”這種錯誤理解而生。王陽明認為,“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盵18]知即是行,行即是知,知和行是同一件事情,兩者互相包含、不可分割,這是“知行合一”的理論基礎。正如前進的雙腿,有時“知”在前,有時“行”在前,必須相互兼顧,方能達到和諧統一的至高境界。再者,“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19]。即知即行,即行即知,在實踐的過程中檢驗對事物認知的準確性,其結果也反過來影響對事物理解的進度或程度。由此可見,王陽明提倡的帶有辨證色彩的“知行合一”有效打破了知而不行、重知輕行的認知弊端,為當時積重難返、思想固化的社會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力量。隨即,針對世人關注的“知行如何合一”,他更是給出了與眾不同的答案:“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盵20]

“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中的“念”是對美好世界的向往之心,是對蕓蕓眾生的道德關懷。起心動念就是“行”,所以應該對個人之“念”善加管理,要君子慎獨,從根本上凈化內心、從行動上踐行內心,才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這個答案宛如黑暗中的明燈,照亮了無數有志青年求圣求賢的道路。無獨有偶,《天邊外》中主人公也是因“一念發動”促成了他“知行合一”的精神之旅。當羅伯特愈是熱衷于獨處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愈發感知到一股源自天邊外的神秘力量召喚他前去探索,并且他自認為這是一種“在血液里,在骨頭里”的“本能的渴望”[21]。恰在此時,與舅舅一起出海遠洋的機會不期而至,于是他萌生了尋找靈魂深處至美之地的念想,想去遵守曾經在夢中許下的承諾,同時也是去驗證他心中的世界是否真實存在。因為他始終“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奇跡都發生在山的那一邊”[22],山的那一邊會有一個未經俗世沾染的“桃源”,一處屬于他自己的容身之所。在那里,他不再是獨自孤單地經歷和承受著歲月中的悲歡,而是有人懷著隱隱的同感和悲憫與他同在;在那里,他可以拋開過往種種來開啟人生新的篇章,盡情地感受身心自由的喜悅。一旦自由在人的靈魂里爆發出威力,任何艱難險阻對他都無可奈何。當家人朋友擔心他單薄的身體無法經受長時間的海上航行,并極力勸阻他留在農場一如既往地生活時,他的回應預示了他早已做好了此次遠行的準備。一念不斷,一路前行。雖然前路叵測難料,但他已然將風浪視作風景,以樂觀之態應對,則無一處難關不過。然而不幸的是,這場看似浪漫的尋夢之旅卻被突如其來的“示愛”無情摧毀了。歷來文學作品中,女性承擔的重要角色之一便是引入無序和擾亂的因素,從而制造出戲劇性的沖突。該劇女主人公露絲即是沖突的緣起。雖然兄弟二人皆鐘情于露絲,但農場眾人都以為她喜歡沉穩務實的安德魯,誰知她卻心悅于具有“詩人氣質”的羅伯特。她甚至選在羅伯特正欲出海迎接新生活之時對其表露心意,且以“愛”的名義將“去”與“留”的難題直接拋給了他。一邊是繼續他期待已久的自由行,另一邊是他從未奢望過的愛情,思慮之后,羅伯特最終選擇了后者,因為此刻他認為他的存在具有了現實的意義,他與露絲的愛則是“所有生命,整個世界的意義”[23]。自此,兄弟倆的身份開始發生錯位,熱衷務農的安德魯負氣離家、代替弟弟出海遠航,而不善農務的羅伯特為愛情踏上了一條全然陌生的道路。

隨著倫理身份的錯位,羅伯特需要承擔的責任和義務亦發生相應改變,此時的他必須肩負起經營農場、扶老攜幼的重任。既然已經選擇為愛留下,縱使前方有多少困難和坎坷,他也愿意全力以赴去構筑他與露絲溫暖安定的家庭;縱使自由有多么難得和可貴,他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螢火之光來照亮運命的“逆行”之路,生動展示了“凌燋煙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的奇美之態。這是他對她的承諾,亦是對自己放棄精神之旅的交待??梢?羅伯特的“一念”已經從對“天邊外”美好世界的向往迅速轉變為對家庭成員的道德關懷。與此同時,羅伯特那看似因愛而中斷的“知行合一”之舉,實際上正朝著更加本質、更深層次的方向發展演變。作為“知行合一”的方法論,“事上練”包含了極其重要的智慧。所謂“事上練”,就是在面臨各種選擇、解決各種問題中磨練本心,而無論采取何種方式,都須依憑道德的判定去行動,是為最高標準的“知行合一”?;楹蟮牧_伯特努力學習經營農場之術,但結果常常不盡如人意,甚至一度依靠岳母的接濟。如果說當初他身上散發出的“詩人氣質”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那么現如今他對待資本投機的“漫不經心”更是令其與家人之間水火不容。作為自然主義的積極擁護者,他不忍心讓給予他無數能量和夢想的自然萬物被工業文明過度開采、破壞;作為內心極其敏感的良善之輩,他很排斥曾經單純質樸的農場居民因追逐不當的利益而變得人心涼薄、人性扭曲。當其他農場主紛紛投身于壓榨、剝削的資本運作方式時,羅伯特卻仍然沿用傳統的農業生產模式,主動幫助和關愛在這場資本角逐中不幸被淘汰的弱者,而不是“像其他農場主一樣,當個奴隸監工,把他們(農民)最后一點力氣榨盡”[24]。這種獨樹一幟的行為為當時周遭的冰冷注入了一絲難得可貴的溫情,而他自己也在付出的過程中逐漸領悟到守望相助的意義和民胞物與的情懷。身處物欲橫流的環境,面對親朋好友的抱怨,羅伯特并沒有隨波逐流、被物質左右,而是始終保持清醒、堅守心中的道德和理想。君子不黨,獨來獨往。既然他無法做到損人利己,他便選擇了獨善其身,選擇回歸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渴望規避外界的紛擾,更渴望以此尋到解決當前困境的出口。此種歷事煉心的行為與陽明心學所提倡的“事上練”如出一轍。

王陽明認為:“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盵25]“事上磨練”強調在知中行,在行中知,也即個體的思想和行動高度和諧與當下。生活從來都是風雨伴著彩虹,每個人必須在紛繁復雜的具體事務中鍛造心理素質、完善自身能力,才會以更加堅定、積極的心態來迎接變幻莫測的環境和未來。如若遇事則亂或始終舉棋不定,那么只能在一味的空想或逃避中麻痹自己??v觀奧尼爾系列作品所折射的一貫情愫在《天邊外》中的反映,即人永遠在制造著自己的失敗,只有他的奮斗本身才是他最偉大的勝利。而人奮斗的原動力源自于“本心”,這是“知行合一”這一哲學命題在奧尼爾作品中的精妙表達?!短爝呁狻分械牧_伯特生性浪漫多情,卻在面對生活中各種關鍵性的選擇時,出乎意料地呈現出理性和果敢。他雖然極其向往精神自由和個性解放,但選擇了愛情后便毅然承擔起婚姻和家庭的倫理責任;他雖然清楚傳統的農場經營模式獲利微乎其微甚至會導致停運,但選擇了忠于內心便決然地堅守自己的理想陣地。盡管每一次的抉擇都在他的心靈深處掀起巨大的情感波瀾,他卻沒有沉淪于表面上的平衡與安寧,而是不計得失、毫不猶豫地憑借自己的“心”去嘗試跨越每一道障礙,走出每一個困境。不忘初心,砥礪前行。這樣難能可貴的精神內核正是他實現“知行合一”的強大驅動力,而他每次看似艱難而又“墨守成規”的慣常抉擇,其內驅力即是他的“良知”。

三、致良知:“從心出發”與“重新出發”

“良知”一詞最早出自于《孟子·盡心上》:“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盵26]在孟子看來,良知、良能是先驗的存在于人心之中的道德善性和認識本能,也是人區別于他物的類特性、類本質。王陽明則將其凝練為:“良知者,心之本體”[27]。既然心的本體就是天理(心即理),是社會倫理和思維的基礎,那么辨別善惡、檢驗是非的唯一方法便是堅持良知之道。然而,良知卻因為私欲或偏見的蒙蔽而難以時時事事發揮其淳化效用,于是,王陽明進一步提出了“致良知”一說?!爸隆北旧砑词羌嬷嫘械倪^程,“致良知”則是將內在于心的至善的道德規范放在現實活動中踐行,通過親身實踐的經歷、經驗來完善自我的道德修養并除去附著在本心上的各種妄念,如此不斷的自我修正以至于最終實現由“本我”到“真我”的超越。從這個角度來看,“致良知”是更高層次的知行合一,是自我認知與道德實踐真正達到了圓融。所以,陽明先生晚年多次將“致良知”稱為儒家正法眼藏,相應之下,《天邊外》中的羅伯特亦是用生命最后的時光踏出屬于他自己的良知之道。

在農場瀕臨破產、家庭幾近破碎之時,眾人紛紛指導、吩咐、命令甚至脅迫羅伯特按照他們的方式去解決出現的矛盾和危機,但他不愿把辨別是非的能力寄托在他人身上,因此索性拋開一切教條,直接從自己的本心--“良知”入手。而良知在羅伯特那里被完美詮釋為“敬天愛人”。所謂“敬天”,就是依循自然之理,堅持人間之正道。農場上的草木、田地、鳥獸、山丘皆是他苦悶生活中的精神慰藉,對于這些進入自己意識世界的事事物物他都從“仁”的角度出發去應對,恰似陽明心學所描述的“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28]?!按笕苏摺奔础叭收摺?不僅存有一顆敬畏天地之心,更深諳世間的大道所向。羅伯特生于斯、長于斯,知曉農場的一切事物各有各的運行軌跡,好比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又好比鳥翔于天,獸奔于林,魚潛于水。在他眼中,萬事萬物應該是相互依存、和諧發展的關系,不能被以牟利或改造為由打破原有的平衡。為此,當有人提議變賣土地、簽訂農業與工業的對賭條款,或是直接變換農場種植物的時候,羅伯特立刻感受到自然生態環境正面臨嚴峻的挑戰,同時農場也很快會失去原本平靜、質樸的面貌。但是他“不能那么做,也不想那么做”[29]。因而,他斷然拒絕這些世俗短淺的提議,堅持讓自家農場的一切如其所是。此般仁德之心既驗證了他對天地萬物的敬畏,又承載了他對家人的關愛和成全。他不厭其煩地默默忍受岳母的指責,和聲細語地耐心化解與父親的矛盾,更是用常人難以企及的胸懷來包容和寬恕妻子的荒唐。露絲本以為嫁給浪漫多情的羅伯特能夠使她從單調乏味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可是婚后她又因繁瑣沉重的家務、衣食不足的窘境屢屢責怪或遷怒于羅伯特。她對羅伯特的情感也從最初的崇拜、迷戀到冷漠、嫌棄,直至毫無顧忌地坦言她已移情于安德魯,一系列的轉變全憑她個人利益的得失來決斷,絲毫不考慮羅伯特的付出和感受。后者向往的只是皓月綠竹、相依相伴的淡然恬靜,而露絲追逐的卻是與自己身份不相符的高品質、高水準的生活。面對家人的牢騷滿腹、妻子的精致利己,羅伯特并未陷入負面情緒的泥沼,相反,他仍以一顆柔軟美好的仁慈之心體恤和感化他們。即便岳母和妻子間或挑戰他作為男人和丈夫的尊嚴、底線,即便愛情的代價是將他“與所有自由和生活的奇跡都隔開了”[30],他仍舊竭盡所能維護妻子的名譽、保留她的尊嚴,為搖搖欲墜的家庭找尋價值感和歸屬感。顯然,無論是“敬天”抑或是“愛人”,羅伯特皆從“良知”出發并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前方的路雖蜿蜒曲折,但他依然愿意風雨兼程、從容不迫地陪伴家人向未來邁進。

然而,天不遂人愿,期盼的未來還沒出現,突如其來的噩耗卻先發制人。長期的勞累以及無形的壓力致使他本就孱弱的身體雪上加霜,且女兒瑪麗的早夭更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彌留之際,羅伯特反復叮囑安德魯照顧好露絲,并規勸他要“與生活和諧合作”[31],不能因為自己的欲求而強行改變人或物的軌跡,更不能因為生活的不幸或命運的不公而違背自己的初心。妥善安排好家人后,羅伯特即刻心無掛礙地重拾年輕時的夢想??v觀他這短暫的一生,歷經各種情感的束縛和價值觀的綁架,雖未在迎合社會標準或他人期待的過程中丟失其珍貴的赤子之心,但他身體里沉睡已久的真正的自己卻從未被徹底喚醒。羅伯特兒時便渴望自由,渴望擺脫如影隨形的空虛和抑郁。在他內心深處,隨性而行地去遠方流浪是他靈魂的倔強,是他不甘終身囚禁于世俗牢籠的執著。所以于他而言,剩余的時日哪怕是裂縫里透出的光亮,他都想要牢牢地抓住,想要以屬于自己的方式來宣告生命的結束。臨終前,他不顧一切從病床逃離,忍痛只身前往山邊的小路上靜靜地等待日出??吹教爝吷鸬奶?他幸福地振臂高呼:“我自由了!這不是結束。這是自由的開始--我航行的開始!你們看不出嗎?我贏得了我的航行--解放的權力”[32]。此刻的羅伯特已然將如釋重負的解脫感演繹得淋漓盡致,充分呈現出無邊的憂傷與無盡的歡樂相并存的極致悲劇美學。他一直企盼的自由終究得到了靈魂深處清晰的回應,于是他任由自己僵硬的身軀被絲絲暖化,而原本如死灰般的內心也慢慢地被安置回輕松舒暢的狀態。他以這種富有儀式感的告別方式重遇了真正的自己,并泰然自若地去另一時空開始曾經的夢想之旅。

羅伯特最終與其精神世界達成和解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高度還原了“致良知”的過程。這也是奧尼爾在《天邊外》這部作品中所要傳遞的兩大主題,即夢想對于鼓舞人心的必要性與人們對發掘隱藏在生命背后那股神秘力量的孜孜不倦的探求。陽明先生言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盵33]言下之意,世間的理皆蘊藏在每個人的心中,那么應該主動挖掘內心的良知來激活自己的仁義禮智。以此,道德主體通過積極參與現實中的道德實踐,從而達到其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相圓融的境界。但是,外界各種不良因素的疊加會導致原本單純美好的“本心”受到遮蔽而迷失了方向,隨之產生錯誤或荒謬的判斷。所以對“本心”要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使其越來越清凈無染,只有親身經歷此番“心”的修行,方可領悟“致良知”的真諦。羅伯特在經歷人生種種困頓中時刻傾聽自己內心最底層、最真實的聲音,同時也釋放出他的全部智慧和力量。每一次現實的磨礪都是推動他邁向更加寬廣的人生格局的助力,而每一次精神上的摧殘則成為他與心靈緊密相擁的粘合劑。他既能接受別人的不足,也承認自己的不完美,正心誠意地關照他的每一念、每一言、每一行,憑心觀照、澄明良知,以寬容的姿態和廣闊的胸懷面對世界的浮沉,真正做到了道德上的自我圓滿和內心的平和自由。

四、結語

尤金·奧尼爾用卓著的戲劇手法塑造出羅伯特這樣一位溫潤如玉、善良美好的人物形象,并且稱其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尋求生活的真正價值的努力”[34]。誠然,從自我精神救贖到舍身求法再到矢志不渝地守護夢想,羅伯特的行為舉止處處彰顯出他那與眾不同的強大力量:唯有他不迷失本心,唯有他能夠與萬物共情,唯有他愿意在黑暗里摸索前進,也唯有他兼具向死而生的勇氣。當周圍的人沉淪于功利主義或利己主義的泥潭無法自拔時,羅伯特暗夜不染、清輝常在的獨特品質無疑為失去道德之“心”的現代人注入了一劑道德文化良藥,這正是心學所強調和倡導的現實意義及社會價值。再者,若將羅伯特處理個人良心事業的方法置于心學相關理論中加以考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解決問題的步驟完美貼合了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大核心思想的推演路徑。此外,羅伯特在臨終前用內心的光明掙脫了生命的桎梏,也為他人指引了前行的道路,這般無愧于心、無憾于人的人生境界宛若陽明先生的八字遺訓“此心光明,亦復何言”[35]。因此,奧尼爾筆下的羅伯特可謂是陽明心學跨時空的演繹者和踐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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