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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北上》的運河文化書寫

2024-04-10 07:53
榆林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徐則臣大運河運河

李 雪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河流對于人類文明的發展至關重要??v觀歷史,“河流以其提供的自然資本、運輸通道、領土疆域、生態健康和權力基礎,為我們的社會打上了深深的印記?!盵1]京杭大運河作為世界上人工開鑿的、最長的運河,縱貫中國南北,以其漕運功能在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大運河流淌之處,也是城市興起之處與文化聚集之處。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無一例外地得益于大運河的哺育,甚至我國古代四大名著也濫觴于運河邊上的城市,得運河文化的滋養。作為“大運河之子”的徐則臣,在小說創作中曾多次寫到大運河,《夜火車》《水邊書》《花街》《石碼頭》《耶路撒冷》《王城如?!贰度碎g煙火》等等作品中的人物游走于運河沿岸。然而,“我們目前對大運河的了解還比較膚淺,對運河文化潛能挖掘得也不夠……運河的意義還需要學者、作家、藝術家等各類人去呈現,給我們重新審視它的底氣?!盵2]正基于此,徐則臣從一條河出發,在《北上》中將大運河搬上舞臺作為主角。

《北上》甫一出版,便引起學者的多方關注。綜觀評論,學界主要從以下幾個角度對《北上》進行研究:其一,將《北上》納入歷史書寫的范疇內加以把握,探查歷史和文學的互動關系及徐則臣歷史書寫的多重意蘊。①其二,關注《北上》中的風物與景物書寫,并進一步探討“物”在文本中的敘事功能及其所隱含的精神符碼。②其三,從敘事文本出發,探討徐則臣《北上》的敘事風格與作家的寫作策略。③其四,在河流書寫的視域下,關注《北上》的中河流與“故鄉”④、河流與地域⑤等的關系??梢哉f,徐則臣對于河流的書寫已經被學者關注到。那么,徐則臣究竟為什么能夠將大運河化為《北上》的主要內容?《北上》又在哪些方面突破了他以往的運河書寫?這對于作家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對于當下社會來說又能提供哪些啟示意義?

一、隨水而興的情感:徐則臣大運河書寫的藝術選擇

徐則臣的小說創作中始終流淌著一條河--京杭大運河。無論是在他的“京漂”系列小說,還是“花街”系列小說中,大運河的氤氳水汽皆浸潤在小說敘事肌理之中,成為他文學創作揮之不去的底色。而徐則臣之所以和大運河有如此密切的聯系,并且能夠將之化為小說中的敘事內容與空間,主要緣于以下幾方面的情感積淀和知識累積。

其一,童年生活環境中水的滋養。大運河對于徐則臣來說一點都不陌生,徐則臣出生于江蘇省連云港市東??h,童年的成長基本上都是在跟水打交道,“對農村孩子來說,水就是我們的天堂,那個時候沒有變形金剛,沒有超人,連電視都沒有,沒有現在任何孩子能玩的娛樂設施。但是我們有水,可以打水仗、游泳、溜冰、采蓮……”[3]。水成為他“理解世界的重要路徑之一”[4]。那些被大運河水汽籠罩的歲月,成了他日后寫作最重要的資源。其中,因水而興的、流動的情感,對于他的文化人格與性格塑造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這些皆投射到他的文學創作之中。

水的滋養潛移默化影響著作家的心理結構與寫作風格。一方面,依水而生的人大多靠體力謀生,徐則臣常年生活在水邊,這些人的品性早已印于他的內在精髓。因此,他對于勞苦大眾的關注貫穿其創作始終。譬如,在徐則臣早期文學創作中,《跑步穿過中關村》對城市底層青年的敘述,《王城如?!穼Α巴醭恰敝衅凑叩年P注,《耶路撒冷》對于底層小人物生活命運的關切……這種情緒在其小說《北上》中也得到了充分地流露?!侗鄙稀窋⑹鲆岳舷臑榇淼牡讓觿趧尤嗣竦钠D辛生活與熱情互助的美好品質,對于那些被運河輕輕搖晃著命運的水上人家的生活記錄,其中有艱辛、有無奈、有溫情?!段鍌€鸕鶿和一個老人》《船民上墳圖》從構圖、畫面上可以感受到寫作者情感的深度介入。另一方面,人與水相生相依的情感表現地淋漓盡致。水上人家的命,一半在船上,一半在水上,水除了帶來謀生的機會,也讓行船之人時常伴隨著溺亡、生病的潛在危險。小說中運河上不知飄蕩著多少邵家的冤魂,邵秉義的兄弟姐妹也多有喪生于水之中。而船上醫藥的簡陋、運河水質的骯臟,又在無形中加大了船民生存的艱難。這些細節只有在水邊生活過的人才能夠切身體會,水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影響著徐則臣的創作心理與文化人格。

運河之水流動的形式也影響到徐則臣《北上》的敘事風格。在《北上》中,徐則臣以小波羅的視點向讀者展示了一條“活”的、流動的大運河。游記文體的引入使得《北上》區別于以往將運河作為小說背景的靜態書寫,正因此,隨水而興的情感成為《北上》運河敘事的一大特色。小說以1901年與2014年兩條線索為構架講述運河故事,歷史與現實、故事與人物的書寫交叉其間。這使得《北上》的結構在整體上比較自由。邵家以邵星池結婚為載體展示水上風俗禮儀、謝家以記錄片的形式記錄運河歷史、孫家以攝影的形式留存運河影像、周家以客棧收藏的形式打撈運河歷史……分散的情節表征著作者肆意流動的情感,其間有惋惜、有憧憬。這既是徐則臣自小與水打交道的結果,也是他長期書寫大運河累積的情感因素。從這個角度來說,《北上》可說是其運河書寫的集大成者。

其二,成長經歷中運河文化的影響。中國的運河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在中國歷史發展和文化形成中發揮過不可替代的作用。徐則臣曾求學于淮陰師范學院,在大運河兩岸穿梭使其對淮安段運河熟諳于心。期間,徐則臣參與京杭大運河淮安段的申遺工作,梳理大量資料,“但凡涉及運河的影像、文字、研究乃至道聽途說,都認真收集和揣摩”[5]。也正因這種對大運河的特殊情結使他做了不少案頭工作,“光是書,就看了六七十本”,這些書包括“運河歷史著作、當下運河研究著作,以及蘇伊士運河、伊利運河和阿姆斯特丹、俄羅斯的運河研究著作,還有從宋朝至今的關于運河的地圖”[6]等等。所以,他熟稔于運河沿岸的人、事、物,并且深度挖掘過與運河相關的歷史文化,這為他日后寫作埋下了向上的種子?!侗鄙稀氛墙璐朔笱艹鲆欢斡嘘P大運河的水上故事。

文學創作始終與作家主體的知識結構和認知構成相聯系。同樣地,徐則臣選擇大運河這一敘述空間也不例外?!侗鄙稀分杏性S多與運河相關的文物與知識。譬如羅盤、相機、信件、木刻等等,這些圍繞運河的風物“隱含著中國經驗的文化密碼”[7],每一個物象都可以充當歷史與現實的講解員。尤其是小說中“2014,小博物館之歌”一節,徐則臣充分展示運河沿岸有特色的老物件。其中,羅盤這一物象參與當地的歷史發展與日常生活精神建構,當羅盤成為小博物館的珍藏對象時,也就意味著運河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與之相應的一種生活方式也暫且被人們所拋棄。同時,此節中寫到周海闊在籌備金磚博物館時,將運河沿岸古窯遺址均考察一遍,打撈起諸多歷史細節,也正因此,濟寧小博物館才成為民宿界的“明星”。這是徐則臣對運河文化與精神的生動書寫。此外,小說中寫到的:水上人家生存方式、船民的生活習俗、靠水吃飯的勞力者纖夫、船的種類、運河棧道、碼頭繁鬧的景象、運河兩岸的景點景色,甚至是船閘的構造、河道的運行機制、運河上的漕幫河盜、有關運河的風物文化等等,他都了如指掌,在作品中細細描摹。因而,《北上》堪稱關于大運河的《清明上河圖》⑥。這些細節描寫無不受益于徐則臣成長經歷中對運河文化的體認,京杭大運河的氤氳水汽早已浸潤到他的骨子里,成為他大運河寫作的前史。

其三,實地探訪形成的知識累積。舉凡大部頭的文學創作,皆離不開作家長期的生活積累與田野調查。柳青為寫《創業史》扎根皇甫村十四年,陳忠實寫《白鹿原》在白鹿原北坡根下祖居二十年,梁鴻寫《中國在梁莊》也是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故鄉進行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調查。為了建立對大運河的整體感,徐則臣也作了很多的考據和實證調查工作。他經常利用出差還鄉機會,在運河兩岸進行田野調查。運河流經的浙江、江蘇、山東、河北四省和天津、北京兩市,都曾做過他旅途的終點,他用雙腳丈量了1797公里的京杭大運河,記錄下每段河流的走向、水文,每一河段的歷史和現在,兩岸人家的當下生活等等。[8]小說中出現的大運河沿岸重鎮,如:北京、通州、天津、德州、臨清、濟寧、淮安、揚州、鎮江、常州、無錫、蘇州、杭州等都留有他的足跡。因而,在《北上》中徐則臣用文學虛構與想象的姿態來介入那段歷史成為可能。

《北上》的大運河敘事雖然在整體上是虛構的,但是也加入了大量的事實、細節,使得小說兼具虛與實。徐則臣曾表示:“這次是我比較系統全面地對運河做一次梳理,把我這么多年對運河的感性、理性的認識,包括虛構和演繹做一次徹底的書寫。這次的運河肯定跟別的運河不一樣,以往的運河只是片段,現在我盡量從時間、空間相對全面的角度呈現、把握運河”[9]。這說明,《北上》是他長期對運河知識與情感積累的結果,由此,他說寫大運河是到了可以寫的時候,并非心血來潮倉促而就之作。走訪與搜集的資料經由作家的想象轉化為小說中的具體細節與審美質素。正是“通過這些準確豐富的歷史實證和歷史細節,小說贏得了現代讀者的信任,并在歷史本來的實在生活和小說家想象的思辨生活之間建立了同構關系”[10]。

大運河與徐則臣的生命成長、文學寫作和人生感悟息息相關,與他的知識結構和認知構成密切相聯??梢哉f大運河之于徐則臣,恰如密西西比河之于馬克·吐溫,頓河之于肖洛霍夫,沅水之于沈從文,是迸發活力的文學原鄉,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侗鄙稀分械娜宋镉稳杏杏嗟卮┧笥诖筮\河時空之中,這既是徐則臣主動的文學選擇,亦是其對運河文化長期累積的必然結果。同時,徐則臣對于運河及水文化的熟稔,也為其對運河文化空間的深入敘述奠定了知識與情感的基礎。

二、運河作為文化空間:徐則臣對大運河寫作的深化

在《北上》之前,徐則臣曾多次將小說的主人公安排在大運河沿岸。譬如,《耶路撒冷》中初平陽的家鄉在運河邊,《水邊書》中陳小多出生于運河邊,《夜火車》中主人公也是從運河沿岸出走。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大運河僅作為故事的背景出現,他真正要書寫的并非大運河,而是一代人的精神歷程與對“世界”的追尋。就對于大運河的書寫而言,已有學者注意到《北上》中徐則臣的運河書寫發生了“空間轉向”,即敘事主角從人物故事轉向地理空間,恰如梁鴻《中國在梁莊》的主角是中國鄉村的縮影“梁莊”,而非某些人物[11]。徐則臣自己也曾表示:“在泛泛地以運河為故事背景的寫作之后,決意這一次傾囊而出,把大運河作為主角推到小說的前臺來,就有了耗時四年的《北上》的寫作”[12]。在徐則臣寫作生涯中,寫大運河已經有20多年了,那么,《北上》究竟在哪些方面突破了徐則臣以往的運河書寫呢?厘清這一問題有助于揭示《北上》的獨特意蘊與徐則臣大運河書寫的脈絡賡進。

《北上》對運河文化進行了集中書寫。京杭大運河作為世界上最長的、人工開鑿的運河,自吳王夫差開鑿邗溝始,匯集了歷代勞動人民的智慧,這項水利工程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徐則臣濃墨重彩地介紹了船閘的構造與河道運行機制,將聚焦點錨定在運河上重鎮邵伯閘。南來北往的船只經過這里,各色船只:漕船、妓船、雕梁畫棟的短途游船、威嚴的官船與商船……展示著運河碼頭的繁華景象。邵伯匣采用三門兩室的方式分級提水,船閘有效地調節控制水位,“在閘門升降之間,在閘室注水、水位持平、船只行駛之間,只有閘門前指揮員的令旗在揮動,只有推動絞盤的漢子們齊聲的號子在響”[13]。面對如此浩蕩的水中大軍、這般智慧的水利工程,小波羅嘆為觀止,不由得感慨中國大運河的強大。

纖夫也是運河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是運河文化的一部分。船擱淺后需由纖夫人力拉出,這一職業因大運河而生,常常是底層勞動者的謀生方式。小說中寫到纖夫將船拉到安全航道后的疲累與艱辛,尤其是女纖夫因常年辛苦勞作皮膚粗糙、身形龐壯。此外,《北上》“題記”中寫到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其八十三)“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倉栗,夜聞邪許淚滂沱?!雹叽嗽姙樵娙藲w途中看到船夫拉纖過閘的情景,嘆其艱辛,想到自己吃的也是這里運的糧食,感慨自己為官沒做多大貢獻,自責與內疚油然而生。由此可以想見纖夫謀生的不易與艱辛,但同時他們也勤勞、不惜力、勇敢、堅強,體現著運河兒女的優良品質。這是大運河獨有的“風景”,閃爍著運河的文化符碼與中華民族美好的精神品格。

徐則臣不單書寫運河文化,《北上》在對運河命運的思考方面也有所拓展,這關聯著中國在現代發展進程中的重大命題?!氨仨毎殃P于大運河的故事放到一百年中國現代性展開的過程中去討論和觀察,才能見到這個作品背后厚重的歷史意識和它的現代性?!盵14]早在《耶路撒冷》中,他就表達過對工業化帶來的空氣污染的厭惡,以及對運河上那無以計數的負氧離子的懷念。及至《北上》,他深入挖掘運河水質變化的原因。一方面人類的生產、生活對運河水質產生不可挽回的影響,“過去運河水也不干凈,但那都是水草啊、死魚爛蝦子啊漚壞了的臟;現在才真叫臟,各種塑料袋、垃圾,取土、打沙,工業廢水,還有機械船漏的油?!盵15]另一方面晚清時期戰爭加劇了運河的水質變遷,“混濁的河水,大雨把上游的泥沙、草木、人和動物的尸體沖刷了上來”[16],人喝了運河水染上痢疾。

與其它書寫河流危機的作品相同,《北上》表明運河生態與人類行為觀念的密切聯系。而“人類中心主義”是在現代理性發展的背景下發生的。因此,《北上》揭示了大運河的滄桑巨變與中國現代性轉型的聯系。運河的生態危機可以說是現代性的生態危機,而運河的衰落也必須放到現代的語境之中來審視。徐則臣將大運河本身的生態變遷作為中國現代轉型的見證,從中,我們可以見出運河衰落的必然性與中國現代轉型的文化癥候。

對于徐則臣而言,大運河不僅具有敘事主體性,參與作品的意義生成,更是一個可以折射多維文化的新空間,透過它從不同的角度來審視中國和世界、傳統與現代?!侗鄙稀分杏幸粋€關鍵時間點是1901年,這一時期是被梁啟超稱為“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期。徐則臣以這一動蕩多變、古老中國內部正發生變化的歷史節點加以敘述,且敘述的時間跨度超過了百年,足以看出其“野心”與用心?!暗搅送砬迤?中國與西方的各種交往越來越多……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運河區域作為中國當時較為發達的地區之一自然受到沖擊”[17]。換句話說,這一時期的大運河是一個承載著中國與西方的世界文化空間。

徐則臣的“世界”意識是非常強烈的,《耶路撒冷》主人公初平陽一心想去耶路撒冷(世界),《夜火車》主人公三番兩次想要坐火車去看外面的世界,《王城如?!分魅斯嗨善略诿绹?0多年。甚至他的散文隨筆《小說、世界和女作家林白》《一個人面對世界的方式》也在講述個人與世界?!侗鄙稀烦藬懸獯罄诵〔_、馬德福、大衛,傳教士等這些外國人到中國來外,還將故事發生的背景放置在世界時空之中。在徐則臣筆下之前是“離開故鄉到世界”,現在“故鄉就是世界”。隨著中國的“開放”,如何與外國人進行交流就成為一大問題。因此,小說中寫到語言交流問題,出現了懂意大利語的李贊奇和懂英語的謝平遙等知識分子。這些近代翻譯家充當著與世界交流的媒介和橋梁,見證了中國現代性發生時期。

進一步說,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新舊交替、互滲的時代語境中,中國被置于“看”與“被看”的位置上。在《北上》“1900-1934年,沉默者說”一節中,作者以第一人稱敘事視角敘述了馬德福在中國的那段歷史。值得注意的是,馬德福在這里是一個兼有雙重身份的在場者。一方面,他是戰爭的參與者,跟隨八國聯軍與清軍對打;另一方面,他又是戰爭的見證者,以一個上帝的視角審視戰爭。從這樣的視點出發,讀者在小說中既能窺探到“入侵者”對自身文明及戰爭的反思,又能看到入侵者對于中國國力與人性的審視。馬德福對于中國來說無疑是在“他者”的位置上,但對于那場戰爭,他卻又是的的確確“在場”的,通過戰爭參與者的講述及對于自身文明的省思是更具震撼力的。作者借馬德福之聲,對戰爭的合理性與合法性產生了懷疑與反思?!叭绻蝗焊弑巧钛鄣募一锊皇且赃@樣的方式到來,中國人會像落葉一樣大片大片地死去嗎?”,“我們以文明之名,我們以正義之名,我們以尊嚴之名,我們以救援之名,又做了一回屠殺者和強盜”,“向以文明自居的歐美人,怎么就突然失掉了廉恥、善良和尊嚴,殘暴如禽獸?”[18]一個個直擊靈魂的叩問,產生出一種荒誕感,喚醒了馬德?!疤与x”的沖動,最終奔向他的如玉,過起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他者視角的審視下,晚清中國的弊病也暴露無遺,徐則臣在《北上》中寫到:中國的荒誕習俗纏足--認為畸形小腳為美,達到了“集體無意識”的程度,女人須以損害身體為代價;清政府的腐敗--衙門里官員打麻將、推牌九,為虛空的利益與官階勾心斗角;義和拳的迷信與無知--自認為有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大法”“金鐘罩”“鐵布衫”;民眾的盲目排外心理--認為只要皮膚不是一個顏色,長相不一樣,就是壞人,對于洋人的懼怕與排外達到了極點;晚清中國的閉塞落后--初見照相機,以為這東西能勾人魂等等。這些現象通過一個“世界”為參照系,呈現在讀者的面前,這是徐則臣敘述策略的成功。

《北上》延續著徐則臣早期作品中對大運河與“世界”的關注,因此,小說不單是寫運河本身,而且寫“運河上的中國”。但不同于徐則臣以往對于大運河的淺表書寫,在《北上》中他意在以大運河為故事的中心,揭示運河命運與現代轉型之間的某種聯系。所以,《北上》中的大運河不是一個空蕩蕩的擺設,而是一條文化意義上的運河。這使得《北上》呈現出多維、開放的意義空間。

三、徐則臣《北上》大運河書寫的意義

大運河在人類文明歷史上發揮過極其重要的作用,以我們難以察覺的方式塑造著人類社會。同樣,古往今來的作家也以不同的方式想象著大運河。在現當代文學史中,書寫大運河的作家不可謂不多,但是徐則臣的大運河書寫卻獨具一格?!侗鄙稀返拇筮\河書寫至少在以下三方面存在意義。

首先,徐則臣《北上》的大運河書寫豐富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大運河形象,是中國運河書寫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大運河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有不少作家以此為題材進行文學創作。譬如,劉紹棠的“大運河鄉土文學”(《運河的槳聲》《蒲柳人家》《漁火》等);王梓夫的“漕運三部曲”(《漕運碼頭》《漕運古鎮》《漕運船幫》);楊義堂的“大運河文學三部曲”(《大運河》《北游記:蘇祿王傳》《河道總督》);周祥《運河灘上兒女情》等等。在眾多運河書寫的佳作面前,《北上》的大運河書寫何以獨具一格呢?其實在徐則臣的自白中可以窺得端倪。徐則臣曾自言他與劉紹棠寫作大運河的區別:“他生長在北運河邊,一個細節上的運河充分地參與進了他的生活,訴諸筆端,豐沛澎湃,源源而來,他的運河更多是一條生活的、日常的和物質意義上的運河;我側重的是一條文化意義上的運河;運河是劉紹棠老師小說的背景,于我,運河更多是我努力考察并理解的對象?!盵19]該觀點在對徐則臣與劉紹棠的大運河書寫作出區別時,對徐則臣大運河書寫的獨特意義的揭示也已呼之欲出。

如果說以往的大運河書寫更多側重于對運河物質功能的描寫,對運河兒女群像的呈現,那么徐則臣的大運河書寫則以歷史、地理、考古、攝影、繪畫等豐富的人文歷史知識,展現了一條文化意義上的運河,豐富了大運河的歷史形象?!侗鄙稀窂亩嘟嵌?、全方位地展現了圍繞著運河的人、事、物,特別是展現了大運河從漕運廢止后“衰落”到申遺后“重新喚醒”的過程,而對于大運河命運的書寫同時也關聯著中國的現代轉型這樣的重大命題。對于徐則臣而言,大運河不是他“懷古”的對象,而是亟需“喚醒”的主角,因此徐則臣的《北上》不同于劉紹棠等的運河文學,他訴諸于筆端的是一條動態的、有生命力的大運河。

其次,《北上》以雙線敘事來結構文本,全面展示了跨越百年的運河歷史,將運河的危機命運揭示出來,提醒人類重新“喚醒”與關注這一條河。小說中2014年關于當下線索的敘述是有一個大背景存在的--大運河申遺。在此必須注意,“申遺”背景本身傳達或暗示出了大運河的現狀及歷史地位。其中至少有三層含義:其一,大運河曾經在歷史上產生過巨大的作用,參與過歷史演進的過程,代表了一種文明或文化傳統;其二,大運河“現今”正被人們遺忘,其影響力遠不如前,人們重視程度不夠,大運河或運河文化甚至是處于瀕臨消失的現境;其三,以大運河為代表的運河文化對于“現今”--“現代”及“后現代”階段的歷史發展仍有一定的啟示作用,它以其自身的存在印證著人類曾經的經驗,引人反思。因此,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北上》是徐則臣為大運河所譜的一曲“挽歌”。

大運河之危機具體表現在漕運功能的衰弱與運河文化的凋敝兩方面。大運河的歷史作用主要體現在其漕運功能上,自晚清始開始式微。除河道的干涸、泥沙淤積、頻繁改道、船民挖沙等影響之外,這與晚清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扒艾F代的內河水路交通在高速公路、鐵路、航空崛起后,成了溜墻根曬太陽的老前輩,已然無力引領生產力的新方向?!盵20]水運成本的提升加劇船民生存的艱難,他們被迫棄船上岸。此外,晚清時期戰爭的破壞也是造成運河式微的一大因素,一方面,戰爭對運河水質產生極大影響,另一方面,戰爭帶來行船風險的增加。因此,我們在《北上》中看到的是凋敝的船廠、猖獗的河霸、荒涼的古鎮、衣衫襤褸的乞丐、艱難求生的船民……

但是,徐則臣并未無限地哀嘆大運河曾經的輝煌與“現今”的凋敝,而是用詩性的語言講述著一個個既關于個人又關于運河的故事,以此“喚醒”這一條河,“喚醒”這條河所代表的運河文化。小說中生動的細節描寫充盈著文本內容,邵星池與羅盤的故事、謝望和與《大河潭》的故事、孫晏臨與照相機的故事、周海闊和小博物館的故事等等,無不是詩性的日常書寫,時刻提醒著讀者注視圍繞這條運河的人與物之命運。而正是作者對圍繞著運河的人、事的詩性敘述,為運河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提醒人類重新審視與關注運河及運河文化。

《北上》大運河書寫的意義還在于,以批判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揭示、批判與反思現代社會現實,重新審視本民族歷史文化,為當下生活提供啟示意義。私以為《北上》最撼動人心的部分,在于作家沒有放棄對時代精神價值的嚴肅思考。單行本《北上》腰封上寫著“一條河流與一個民族的秘史”。寫民族秘史并非《北上》的新發現,陳忠實的《白鹿原》也曾在卷首引用巴爾扎克的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栋茁乖返拿厥分傅闹饕羌易宓拿厥?通過家族群體來映現整個社會,歸根結底還是挖掘支配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在農民人格上的積淀,包括思維方式、生活觀念、人倫精神等方面。因此,秘史之“秘”,除指經濟史、政治史、文化史之外,莫過于指無形的人心與精魂。與《白鹿原》相比,《北上》書寫的秘史則在于,毫無偽飾地展現眩暈時代的物化世相與現代語境下的國人精神,同時試圖為此尋找出路、開出藥方。

徐則臣以作家的社會良知批判了現代語境下人類的思維方式。小說中邵星池與周海闊曾聊到關于“快慢”的問題?,F代社會無疑是“快”的,而以運河為代表的傳統顯然在現代面前是“慢”的、甚至是笨拙的。尤其是伴隨市場化與商業化大潮而來的金錢至上觀念,將人類擲入物質與世俗的無物之陣中,支配著人的一言一行?!洞蠛犹丁芬还澲?謝望和一開始為經濟利益答應籌備節目,爾后臺里領導對這臺節目失去了信心,節目也差點因不能產生經濟利益而“夭折”。這突出呈現了現代語境中人類對于經濟利益的盲目追尋。當人們都以“快”為唯一標準時,那么問題也就隨之而來了:“快怎么成為這個世界唯一的指標了呢?或者說,我們是否還有能力變慢為快?”[21]作者揭示出當“現代”以所向披靡的態勢向前發展時,我們是不是也應回過頭來反思一下,這種強勁勢頭是否也遮蔽掉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邵秉義、周海闊、孫晏臨等人是作者塑造的理想人物,具有鮮明的醒世意義。他(她)們能夠抵制各種外在的物質誘惑,堅守自己的道德良知。邵秉義為人仗義執著、好似一只鸕鶿一生對運河忠誠信仰;周海闊明曉大義,在知曉羅盤背后的故事后,不惜放棄以其來沖擊民宿“最具特色獎”,將羅盤還給了邵家;孫晏臨堅定、忠貞,不惜賣掉自己的心愛的畫作支持《大河潭》節目的運行。他(她)們與運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本身就是運河文化的象征。這些運河兒女身上積淀著我們民族的文化密碼,他(她)們身上的精神品性在今天仍有某種超越性和繼承性。因此,徐則臣對于運河兒女性格與靈魂的探索,對運河文化精神的挖掘,可以說是對“現代”進程中一些痼疾的針砭與糾正,是對日益商業化和被利益熏染的現代人的一劑良藥。

從整體上看,徐則臣將大運河作為考察對象,在《北上》中多角度地書寫了它的“前世”與“今生”,從而使文本呈現出多維、開放的意義空間??梢哉f,他筆下的大運河與中國的經濟建設、文化建設、生態文明建設,包括中國人的人格構造、思維方式、精神品格均有著緊密的聯系?!侗鄙稀氛且砸粭l河的書寫召喚著中華民族精神的再生,從而為現代社會的發展提供豐富的啟示意義。

四、余論

有論者曾指出,《北上》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存在著非遺定向制作的嫌疑”⑧。在全方位清理徐則臣的相關創作心理與文本之后,可以發見他寫大運河并非是倉促而就之作,而是有著深厚的情感積淀與知識累積。從早期《耶路撒冷》《水邊書》《夜火車》等以運河為主要背景的小說,到《北上》對于大運河的多角度書寫,徐則臣完成了對大運河寫作的深化?!侗鄙稀芬赃|闊的大運河敘事,“在歷史文化上有更深刻有力的把握,并與對現實的經驗和思考貫通”⑨。這使得徐則臣當之無愧地成為70后作家的領軍人物。但是,對于作家徐則臣個人來說,《北上》的大運河書寫是否能夠代表他的長篇小說創作已臻于成熟,卻仍有待考量。薩義德受阿多諾影響,曾提出“晚期作品與晚期風格”,這種晚期風格是一種容納復雜、矛盾、張力與不和解,同時又體現作者自由本性的寫作風格[22]。陳曉明用一個更富中國意味的概念--“晚郁時期”來形容當代漢語白話文學的成熟。他認為達到成熟期的作家,將是回到本土的寫作,將西方古典與現代文學經驗全部轉化為作家個人的經驗與文本的內涵品質;將是一種更加內斂、沉靜的寫作,是作家對自己以往經驗的極有力的超越;將是在藝術上更為自覺和自由,甚至有一種任性的放縱與老道的節制達到的奇妙統一[23]。以此標準來考察徐則臣的大運河書寫,《北上》雖然有所突破,但是仍存在一些缺憾。譬如,小說放任感情肆意流動,“隨水賦形”,敘述旁枝斜出、瑣碎散亂;在情節上,多有刻意安排的痕跡,小說采取家族傳承的敘事策略無可厚非,但是后代相遇的故事以及大團圓式的結局充滿了偶然性與不真實感⑩;在敘述方式上,以批判現實主義為主,故事平實缺乏先鋒性。這意味著徐則臣長篇小說創作距離真正的“成熟”仍有一定的距離,也意味著徐則臣在長篇小說創作方面更高的巒峰或還在前面。

注釋:

①從歷史書寫角度闡釋《北上》的論文主要有:江飛.虛構的歷史與歷史的虛構--評徐則臣長篇小說《北上》[J].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1):168-175;高永剛,甘露.史詩氣質與世界格局--評徐則臣新作《北上》[J].出版廣角,2019(9):88-90;楊希帥.歷史主義、物的美學與命運共同體--論徐則臣《耶路撒冷》與《北上》的歷史書寫[J].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3):126-134;謝燕紅,李剛.《北上》:一條大河的文學敘事與歷史建構[J].小說評論,2019(6):164-170;王春林.以運河為中心的現實與歷史書寫--關于徐則臣長篇小說《北上》[J].中國圖書評論,2020(8):85-100;羅欣怡.葛亮《北鳶》與徐則臣《北上》的歷史書寫比較[J].南腔北調,2022(12):86-92.

②從“物”的角度研究《北上》的論文主要有:徐勇.物的關系美學與“主體間性”--徐則臣《北上》論[J].南方文壇,2019(3):153-158;馮曉慶.徐則臣《北上》中的器物書寫[J].新紀實,2022(8):43-45;孟繁華.北中國的風物志和風情書--評徐則臣的長篇小說《北上》[J].中國文學批評,2022(3):4-11+189.

③李德南認為徐則臣《北上》通過抒情的史詩化和史詩的抒情化的辯證融合,形成了獨特的敘事風格。蕭映與李冰璇從文體角度對《北上》進行研究,認為《北上》具有“自然、復雜、開闊”的特點。參見李德南.抒情的史詩--論徐則臣《北上》[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11):28-42;蕭映,李冰璇.突圍與擔當:論徐則臣《北上》的寫作策略[J].長江文藝評論,2021(3):82-88.

④蔣林欣認為《北上》延續了新時期文學尋根沖動的余緒,尤其是在國族文化認同過程中,河流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王一梅與何平將徐則臣放在“70后”作家隊列中,梳理徐則臣的創作歷程,指認他文學創作中存在的“花街”與“北京”兩個空間以及“故鄉”與“世界”兩個主題。參見蔣林欣.河流敘事與國族文化想象建構--以徐則臣《北上》為中心[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0(1):70-77;王一梅,何平.“北上”,到世界去,或者回故鄉--徐則臣在他的時代里[J].小說評論,2021(1):131-141.

⑤趙冬梅認為《北上》中北京形象與大運河的歷史文化價值形成同構關系,表現出在現代化城市建設與歷史文化傳承之間尋求平衡的努力。參見趙冬梅.水的傳奇:徐則臣《北上》的“大運河”書寫與北京形象[J].文藝評論,2021(5):41-52.

⑥參見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授獎詞及獲獎感言。

⑦詳見《北上》“題記”。

⑧2019年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規劃綱要》,同年8月份,徐則臣《北上》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因此,徐剛曾指出《北上》與國家戰略之間的隱秘聯系,但他也從自我與世界、歷史與現在的角度承認徐則臣《北上》的文學書寫,認為“運河是連接歷史與現在的標記物,也是溝通自我和世界的橋梁”。參見徐剛.當代文學的經典生產與典范示例--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述評[J].藝術評論,2019(10):56-63.

⑨2007年邵燕君曾表示:“作為一個極具潛力的新銳作家,徐則臣精于感覺、長于敘述,敏于求新,如果能在歷史文化上有更深刻有力的把握,并與對現實的經驗和思考貫通,將會有一個更大的氣象?!惫P者認為徐則臣在《北上》中對大運河的書寫標志著這一大氣象的到來。參見邵燕君.徐步向前--徐則臣小說簡論[J].當代文壇,2007(6):25-28.

⑩已有學者注意到《北上》的這一缺憾。蕭映,李冰璇認為《北上》“美中不足之處在于后代相遇的巧合略顯刻意,不符合現實邏輯與生活邏輯,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由‘小’指‘大’的水乳交融之感?!眳⒁娛捰?李冰璇.突圍與擔當:論徐則臣《北上》的寫作策略[J].長江文藝評論,2021(3):8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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