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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時節

2024-04-11 17:31
長江文藝 2024年4期
關鍵詞:小蕓哥哥

夏明坐在床邊。晨光從窗簾的縫隙中瀉進來,像水一般地溫柔。屋子里朦朦朧朧。他感到渾身沒有力氣,也許是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這些日子,他總覺得身上不大舒服,但又不清楚問題出在哪里。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他就準備站起來。夏明有每天晨練的習慣,起床后先要圍著環城路跑上一小時,然后再回來洗漱,再吃早飯,再去上班。

夏明的身體很結實。他的體魄健美,肌肉飽滿,這可能和他長期堅持鍛煉有關。他從小就熱愛運動,籃球、足球、游泳,樣樣在行。同事們都很羨慕他的身體,夏明對自己的身體也很滿意。每次洗澡后,他都會站在鏡子前,挺胸,握拳,欣賞一番肌肉線條,看著它們隨著自己的動作而優美地跳動。一切都很美好。沒有什么比旺盛的生命更令人愉悅的了。

然而,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個十分平常的早晨,一件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了——夏明站不起來了。起先,他并沒有在意。隨后,當他接連努力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后,不禁緊張起來。這是怎么啦?他敲了敲發軟的雙腿,竟然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壞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涌了上來,但他不愿意相信。不可能?這不可能吧?他鼓起了全身的力量,猛地向上提起身子,可雙腿卻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他沉重地摔在地上,如同一個裝滿面粉的口袋,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妻子驚訝地扭過頭來。她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從床上支起身子?!澳阍趺戳??”眼前的情景讓她有些意外。她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只是對夏明倒在地上感到不解。

“我的腿……”夏明說道。

“你的腿怎么了?”

“我站不起來了?!?/p>

“你說什么?”

妻子從床上跳下來。

“我站不起來了?!毕拿饔终f了一句。

妻子趕緊跑過來,想把他扶起來,可怎么也扶不起來。一個可怕的想法頓時席卷而來。她趕緊把夏明送進了醫院。一系列的檢查,漫長的等待。在這期間,夏明夫婦一直心存僥幸,希望這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然而,檢查結果卻粉碎了他們的想法……

五年前的夏季,夏明永遠難以忘懷。那一年,五湖特別炎熱。持續的高溫一連二十多天,居高不下。白天烈焰高照,晚上熱浪滾滾,讓人連氣都喘不上來。就在這樣的日子里,夏明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聽上去十分沉穩老練。當他問清楚接電話的正是夏明本人的時候,他便自報家門,聲稱自己是省委辦公廳的。辦公廳找我干嗎?夏明有些詫異。他和政府機關從不打交道,辦公廳他也沒有熟人。哦,他說,你們是找我嗎?他懷疑他們是打錯了,因為叫夏明的同名同姓的人可不少。但是沒有錯,那人確實是找他的。

“夏偉同志,”那人說,“是你哥哥嗎?”

“是啊?!?/p>

“我們剛才接到北京的電話,”那人說,“情況是這樣的,”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你哥哥發生了點意外,已被送往北京搶救……”

“什么?我哥出了什么事?”夏明急切地問道。

“具體情況,我們也不太清楚,你到北京后就會知道?!?/p>

“去北京?”

“是的?!?/p>

“什么時候?”

“今晚七點的飛機,還有三個小時,我們都安排好了,到時有車來接你?!?/p>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夏明毫無思想準備。他連忙給侄兒興中打電話。興中一聽到他的聲音便哽咽了。他告訴夏明基地出事故了,爸爸為了搶救資料不幸遭受核輻射,情況非常嚴重,眼下正在搶救,人已經送到了北京。

夏明放下電話,頓感大事不好。關于核輻射他聽說過一些,包括看過美國在廣島、長崎投擲原子彈的電影,知道后果非??膳?。哥哥是從事核物理研究的,曾在美國和德國留過學?;貒笠恢痹谖鞅被毓ぷ?。從興中講的情況看,事情一定非常嚴重,否則有關部門也不會這么興師動眾。

他的預感沒有錯,到了北京他才知道,這事驚動了高層,中央的一位領導同志還親自打電話指示,要不惜一切搶救哥哥的生命。

哥哥是家里的驕傲。他是家中的長子,1953年生人,屬蛇。在他出生后,母親曾流過一次產,直到七年后才生下了夏明。那時父親已被劃成右派,下放到農場勞動。農場條件艱苦,父親患有嚴重的肺病,母親擔心他熬不過來,四處求告無門,經常暗自抹淚。

夏明小時候家中十分困難。爸爸下放后,媽媽在電廠工作,經常要上夜班。夏明還小,家里的事全靠哥哥夏偉一人撐著。好在夏偉能干,也懂事。他照顧夏明,料理家務,讓媽媽省了不少心。夏明六歲那年,有一天夜里發起高燒,渾身像著了火般地發燙,人也開始不住地抽搐,說胡話。夏偉嚇壞了,以為他快要死了,趕緊背起他往醫院跑。由于身上沒有錢,他跪在地上哀求,不住地給醫生們磕頭。后來,一個好心的老醫生發了善心,決定先救人再說。就這樣,夏明撿了一條命。

第二天,媽媽趕到醫院繳費時,有個醫生對她說,得虧了這個當哥哥的,要是再耽誤幾個時辰,這孩子就沒命了。因此,以后母親常對夏明說,你這條命是你哥救的,你可別忘了。

其實不用媽媽說,夏明也忘不了。長兄如父,夏明打小就是哥哥帶大的,對他感情很深。在他心目中,哥哥無所不能,他的優秀幾乎是全方位的。他是班上的學習課代表,學?;@球隊隊長,還會拉手風琴。人長得也帥氣。一米八零的個頭,高鼻梁、大眼睛,一頭烏黑的卷發。據父親說,他們家有少數民族血統,早年曾在東北生活過,后來遷入內地,逐漸漢化。不過,這些都是聽家中老輩人說的,如今不知過去多少代,家譜遺失,早已無法考證。

然而,遺傳是個奇妙的東西。盡管不知過去了多少代,可生命的密碼并未消失。如今的夏家人個個身材高大,高鼻梁、大眼睛,還有烏黑的卷發。不僅夏偉如此,父親和夏明也是如此。

夏明聽爸爸說過,媽媽當年看上他就是因為他的長相,盡管媽媽不承認。那時媽媽是一個雜貨店老板的女兒,而爸爸只是店里的小伙計。對于他們的婚事,外公外婆起先堅決反對,怎奈媽媽態度堅決,對于家中這個唯一的寶貝千金,外公外婆除了妥協毫無辦法。

夏偉長得很像爸爸,但媽媽說,他比爸爸年輕時更帥氣。在學校里,夏偉從來不乏追求者,這還不包括暗戀的。但不知為什么夏偉偏偏看中了舒梅,這讓夏明頗感不解。

夏明記得,那時常來家中找哥哥玩的女同學中,有好幾個都比舒梅漂亮。其中一個叫宋小紅,是學校演出隊跳獨舞的,曾跳過《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身材曼妙,走路挺胸擺腿,迷倒了很多男生。她父母都是醫生。她的父親是省里有名的肺科專家,常為夏明父親看病。她對人也很友善,每次見到夏明都要摸摸他的頭,對他笑著打招呼。有時她還會塞給他一把上海產的大白兔奶糖。除了宋小紅,還有一個吳娜,也是美人胚子。她個頭比宋小紅略矮一點,但身材豐滿,特別愛笑,一笑臉頰上就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是演出隊的領唱,有時也獨唱。她唱的《北京的金山上》《紅星照我去戰斗》,嗓音甜美,圓潤動聽。她們都是夏家的???,一有空就泡在夏家,與夏偉一起玩。有時她們唱歌,夏偉就拉手風琴為她們伴奏。

夏偉的手風琴是從舒梅那里借來的。嚴格地說,還不能算借,是舒梅主動送來的。有一次演出后,舒梅對夏偉說,你要喜歡就放在你那里吧,反正我們家也沒人拉。其實,舒梅這話并不錯。這把琴是舒梅的弟弟舒峰的,這家伙曾經喜歡手風琴,但拉了一陣也沒拉出名堂,便沒了興趣,把琴扔在了一邊。盡管如此,他對姐姐把琴借給別人心里并不樂意。特別是看到夏偉琴拉得好,周圍老有一幫女同學圍著他轉,心里就不免有些憋氣。他曾叫姐姐把琴拿回來,但姐姐卻不理他。理由是這東西是家里的,你能用我也能用。舒梅家兄弟五六個,她是唯一的女孩,因此特別得寵,舒峰也拿她沒辦法。于是便找夏明出氣。舒峰與夏明是同班。有一次,他對夏明說,買不起琴就別顯擺了!看你哥到處嘚瑟的,也不嫌丟人!夏明說,誰丟人了?不就一把破琴嗎?誰稀罕??!

“那你還給我!”

“問你姐要吧,”夏明說,“這可是她送上門的!”

“你他媽說話嘴巴干凈點!”

“誰不干凈了?”

“狗日的,你想討打??!”

舒峰說著就動起手來。他一把封住夏明的領子,夏明也不示弱,兩人你拉我扯,打成一團,直到老師來了,才將他們拉開,并帶到辦公室狠狠訓斥了一頓。

回去之后,夏明心里憤憤不平,便把這事告訴了哥哥,讓他把琴還回去?!霸廴烁F志不短,別讓人背后戳脊梁!”可舒梅堅決不同意,她說我是他姐,這事我說了算。他要敢再找茬,我饒不了他。后來,舒峰果然沒有再提這事。但夏明心里的氣仍然沒消,一看到那把琴就來氣。有一天,竟趁家里無人,狠狠地在手風琴的風箱上劃了兩刀。

這件事鬧大了。父親得知后,便把夏明狠狠揍了一頓,并托人去上海,花了好幾個月的工資才把琴修好了。

事后,夏明也很后悔。倒不是挨了打(打幾下算個啥),問題是家里的經濟并不寬裕,父親常年生病,母親想買點營養品,也千摳萬算,這下可好,一下子損失了這么一大筆錢。不僅餐桌上幾個月不見葷腥,就連給父親訂牛奶的錢都省了。母親一想起來就罵他:“你這個害人精!要害死我們??!”每當夜深人靜,聽到父親咳喘不止時,夏明就愧疚不已。

但他并不認為錯在自己,而把這筆賬記在了舒梅身上。他的邏輯是這樣的:要不是她借琴給哥哥,就不會發生他與舒峰打架的事;要不是發生打架的事,他也不會讓哥把琴還回去;要不是舒梅不同意把琴拿回去,也不會發生后來的事??傊?,禍根全在舒梅身上。他真不希望哥哥與舒梅好。在他看來,舒梅長相一點也不出眾,在演出隊只是個跳群舞的,無論宋小紅還是吳娜,她都比不上。而且她人也不討喜,臉上總是冷冷的,對人愛理不理,好像誰欠了她八吊子錢似的??刹恢獮槭裁?,哥哥偏偏很在乎她。有好幾次,她不知為什么事不高興,哥哥便跟在她后邊一個勁地解釋什么,一副討好的樣子。在夏明看來,簡直是太掉價了。

夏明和妻子趕到北京時,機場外已有專車在等候了。到達病房樓下時,興中迎了上來。他已在樓下等候多時了。十幾年不見,興中已長成一個大小伙子了,個頭也和夏明不相上下,只是身材細長,顯得瘦弱,但那一頭卷發,還有高鼻梁、大眼睛,都帶有夏家人明顯的特征。尤其是和哥哥,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型號略小一點而已。

“哥哥現在怎樣了?”夏明問道。

“還在昏迷中?!?/p>

“多長時間了?”

“送到北京后一直沒醒?!?/p>

“你媽還好嗎?”

興中搖搖頭。

他們邊走邊說,乘電梯上了樓,來到重癥監護室。聽說他們來了,嫂子從病房內走出來。夏明一下子差點沒有認出來。站在他面前的舒梅蒼老、疲憊、虛弱,臉色蠟黃,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樣,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澳銈儊砝??”她輕輕打了一聲招呼,眼圈便紅了。

夏明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妻子小蕓叫了一聲嫂子,便上前抱住舒梅,嗚嗚地哭起來。

夏明與嫂子的關系一直不好。他們之間好長時間都像仇敵似的,見面連話也不說。夏明看不慣舒梅。事實上舒梅與哥哥的婚事,家里人開始也不看好。主要是兩家差距太大了。舒梅父親是省軍區副司令員,母親也是抗戰時的老干部。而夏偉的爸媽只是普通的職員,而且父親還是個右派?!澳銈儌z不合適啊,”媽媽曾提醒過哥哥,“以后有罪受哩?!卑职忠舱f:“舒梅人不錯,人家雖不嫌棄你,但你心里要有數?!?/p>

至于舒家,當然也反對這件事,尤其是舒梅的媽媽。她的看法很現實,認為她的女兒應該找一個干部子女,只有這樣才會有共同語言,將來才會幸福。為此她操了不少心。她的一些老戰友(有的還是老領導)也來向她提過親,可舒梅一個也看不上,鐵了心地要跟夏偉,把個賈老太(舒夫人姓賈)氣得直跺腳。

上山下鄉開始后,夏偉去了云南農村,原來舒梅也說好了要一起去的,可舒家卻讓舒梅參了軍,這分明是要拆散他們。在大家看來,這下子兩人徹底沒戲了。哪知有一年春節,哥哥回來探親。他前腳剛到,舒梅后腳也來了。她穿著一身軍裝,扎著短辮,顯得十分英武。直到這時,夏明才知道這兩年他們一直通信,從未斷過,而且這次探親也是兩人事先謀劃好的。

爸媽對這件事心里十分復雜。他們不看好這件事,心里又希望兩個孩子好。夏明那時還小,有些事并不太懂。他只記得哥哥那次探親幾乎與舒梅形影不離。兩個人在家里進進出出,說個不停,笑聲不斷。有一天,他們還約好去南京看剛建成的長江大橋。那次去南京,哥哥把夏明也帶去了,主要是為了避嫌。那時候男女單獨外出是很忌諱的。他們住在舒梅爸爸的一個老戰友家中。夏明和哥哥住一個房間,舒梅與她爸爸老戰友的女兒住一起。白天,他們借了兩輛自行車,夏明騎一輛,哥哥騎一輛帶著舒梅。他們跑了許多好玩的地方,中山陵、玄武湖、夫子廟,還有秦淮河。如果說夏明對舒梅有點好感的話,也就是那次去南京。舒梅表現得很慷慨,請夏明哥倆吃了不少好東西。其中好些南京小吃都是夏明沒吃過的,如鹽水鴨、鴨血粉絲湯、鴨油燒餅等等。哥哥一向比較節省,不時地勸舒梅不要太破費,可舒梅不聽?!盎ú涣硕嗌馘X,”她說,“我在部隊有錢還沒處花哩?!钡拇_,她現在除了每月津貼,家里還寄錢給她,根本花不完。不過,夏明心里也有些不舒服,畢竟他和哥哥是兩個大男人,花女人的錢算什么事呢?

1978年,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夏偉夏明雙雙參加了高考。雖然夏明只考上了一所中專學校,但夏偉卻考上了清華大學。爸媽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熟人見了都免不了要夸贊幾句。每當這時,老兩口嘴上總是謙虛道,沒啥,沒啥,都是這孩子運氣好,走了狗屎運??烧嬉腥烁胶驼f這孩子的運氣好,他們又會不高興?!斑\氣?”他們哼著鼻子說,“光靠運氣能成嗎?清華哪里是好考的?全省也沒幾個,不信你考給我看看?”

夏偉考上清華后,情況完全變了。相比之下,舒梅的優勢不再那么明顯了。過去是舒家挑剔夏家,現在情況不同了,夏偉是清華驕子,而舒梅只是一個普通的部隊干部,無論哪一點也比不上夏偉。盡管如此,舒家仍然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特別是賈老太總是說,我們家梅梅從小嬌生慣養,到了你們小門小戶人家,自然有一些不習慣的地方,你們可要多擔待一點。她還對夏偉說,梅梅打小就沒燒過飯,連下個面條都不會,你們在一起過日子,千萬別讓她受委屈了。夏明聽了這話,很不受用。心想這都八十年代了,你們還擺啥譜???不就是一個副司令嗎,還是個離休的?什么小門小戶?倒回去幾十年,你這個副司令也是個窮放牛的。我哥可是清華的!如今不是我們高攀你們,而是你們高攀我們,清醒清醒吧!

不過,哥哥好像并不在意這些。他對賈老太的話也不計較,或者假裝不計較,反倒一口一個阿姨地叫,說阿姨你放心,我什么都會做,不會讓梅梅受委屈的?;貋砗?,夏明就埋怨哥哥,你咋沒點骨氣?人家那樣擠對你,你還那么巴結人家?夏偉聽了便笑了,什么巴結不巴結?他們是長輩,我和他們計較個啥?至于她媽,官太太當久了,養出了一些毛病。梅梅也沒少數落她,可她就是改不了。不過,她這人心不壞,就是嘴不好,你隨她說吧。今后是我和梅梅過日子,又不是和她。

哥哥倒是挺大度的。不過,他的話也不無道理。爸爸一向主張和為貴,認為兩個孩子既然你情我愿,別人就不要再添亂了?!坝绕涫悄?,”他看著夏明說,“你一個小屁孩,沒事瞎吵吵個啥?你哥哥做事比你心中有數?!?/p>

很快婚禮就舉辦了。對于這場婚禮,爸媽都很重視。他們托人早早在五湖飯店(這是市里最大的飯店)定了酒席。共四桌,每桌四十元。這是當時飯店能做的最高規格(當時還有二十元、三十元兩種檔次,夏明爸媽商量后果斷地選了最好的)。酒用的是五湖大曲,每瓶六元,也是當地最貴的。

可婚宴當天,親家母來了,一看桌上的酒就叫了起來,說這酒不行啊,檔次太低了,我們家女兒大婚,怎么能喝這個酒?!叭?,去把經理找來!”她叫道?!皳Q酒!換金徽酒!”可金徽酒當時計劃供應,十分緊俏,經理趕來向她解釋,換作別人也就算了,可賈老太不答應,偏要讓人去家里拿。舒副司令和舒梅都勸她說,菜都上來了,你就將就點吧??少Z老太就是不聽。

這件事讓夏家老兩口很丟面子。夏明也很生氣?;貋砗?,夏偉和舒梅都來向老兩口賠不是。舒梅解釋說,我媽這人就是這樣,做事不分場合,完全由著性子來,我爸也說過她,可她就是改不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夏明聽了便氣鼓鼓地打斷她,“幾瓶破酒,我們又不是買不起?你們家門檻高,也不能這么欺負人!”說完一甩手走了。

這件事發生后,夏明與嫂子算是撕破了臉。以后兩人見面都很尷尬,甚至連招呼也不打。好在哥哥婚后不久便出國留學了,舒梅在部隊,他們見面的機會很少。再后來,哥哥學成歸來,調到西北某基地工作,舒梅也去了。那段時間,哥哥由于工作忙很少回來。在夏明的記憶中,十幾年里哥哥只回來過兩三次,一次是出差上海,順道回來看望父母;還有兩次都是父母過世時回來奔喪。不過,舒梅倒是經?;貋硖接H。每次回來也會在夏家露幾面,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自己家里。有時她來家里,大家也會客客氣氣,在一起說說話,吃吃飯,然而心里邊總是隔著一層,感覺上她像是一個外人。

哥哥一直在昏迷中。偶然清醒一下,時間也很短暫。夏明和妻子都進重癥監護室探望過幾次。有一次,哥哥醒來時,認出了夏明夫妻。他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案?,哥……”夏明握住夏偉的軟弱無力的手輕聲喚道。哥哥看了他一眼,向他點點頭。這時醫生走了過來,向夏明搖手示意,請他不要和病人說話。他還提醒說,病人需要休息,不能太激動了。

夏明心如刀絞,看著哥哥脫了形的瘦削的臉龐,心里涌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暗自思忖道,哥哥這一次恐怕挺不過去了。父母離世后,哥哥就成了他唯一的親人,除了妻女之外。夏明打小就崇拜哥哥。哥哥是他常掛在嘴邊最值得他炫耀的人。所有認識夏明的人都知道夏明有個哥哥在美國和德國留過學,而且獲得過博士學位。在夏明與小蕓談戀愛時,他經常向她談起自己的哥哥。他把哥哥的照片拿給小蕓看,還有哥哥從國外寄回來的信和照片。在照片上,哥哥站在一片綠色的草坪上,身后是一座白色的小樓,一派異國情調。夏明說他哥哥懂五種語言,他還說哥哥回國時,某某大領導曾接見過他。在談到這些時,夏明總是充滿了自豪,臉上的表情像打了雞血似的。開始時,小蕓對他說的這些也感到新鮮和好奇,但說得多了就不免厭煩起來。她說,你能不能不說你哥哥?為什么?夏明有些愕然。我們兩人談朋友,你老說你哥干嗎?我想聽你說說自己??晌矣惺裁春谜f的呢?夏明大學沒考上,只考上了一個中專。畢業后與朋友一起開了一家印刷廠,雖然吃穿不愁,但與哥哥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哥哥是一個事業心很重的人。他一心撲在工作上?;楹蠹依锏氖露加墒婷反蚶?,他根本顧不上,而舒梅結婚后也很快適應了角色,從一個大小姐變成一個干練的家庭主婦。這讓哥哥省了不少心。哥哥出國前,曾在工業部工作過一段時間。舒梅的部隊也在北京。有一次,父母去看望他們。她從街上買回好幾雙拖鞋,擺放在門前,父母進出都得換鞋。夏明家過去從沒這個習慣,父母很不習慣。還有一次,母親在哥嫂的床上坐了一下,舒梅立馬把床單換下來洗了,此后還在床上鋪了一塊毯子,好像媽媽身上有多臟似的。這些還不算什么。一個周末的下午,全家洗完澡,哥嫂一家換下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洗,他們便有事出去了。媽媽好心把他們的衣服順帶著一起洗了。晚上,舒梅回來后,便問誰把他們的衣服洗了。母親說,我看你們沒時間,就手搓了一把。媽,我們的衣服還是我們自己洗,你不要太勞累了。母親以為她是客氣,便說這沒什么的,我也是順帶嘛。那就謝謝媽了。舒梅說著就走開了。哪知接下來衛生間便傳來嘩嘩的水聲,母親走過去一看,臉上不禁陰沉下來。原來舒梅又把那些已經被母親晾曬好的衣服一一取下來,重新洗了一遍。

這件事讓母親大為不快。她把哥哥叫到廚房說,她這是干嗎???嫌媽洗得不干凈?哥哥也很難堪,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得支吾道,她就這德性,你隨她去好了!母親說,我把你們拉扯大,家里洗洗涮涮從來都是我,她竟這樣嫌棄我?說著,難過得說不下去了。第二天,母親便和父親離開了北京,盡管哥嫂一再勸阻也無濟于事。

夏明得知這件事,又氣又惱。他埋怨母親說,你干嗎這么賤?吃飽了撐的???接著又罵舒梅不知好歹!在他看來,舒梅,還有她們一家人簡直不可理喻。她們骨子里充滿了傲慢,和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哥哥知道夏明對舒梅意見很大。有一次他回來專門找夏明談過一次,認為一家人沒必要搞得這么緊張,這樣對他也有影響?!叭藷o完人,”他說,“你別總看她不順眼。她確實有些地方做得不夠好,但看人要多看長處?!?/p>

夏明不以為然,他說:“哥,我不明白,這種人你怎么能受得了?”

哥哥靜靜地聽著,一邊走,一邊抽著煙。這是一個離他們家不遠的街心公園。夕陽西下,暮色正在一點一點地涂抹著天空。時值秋天,綠色的草坪上落滿了黃葉,金燦燦的,十分好看?;▓@里人不多,只有幾個老人在散步,還有一兩個推著嬰兒車或抱著孩子的人在閑逛或玩耍。遠處的馬路上車輛穿梭,不時傳來一兩下鳴笛聲。

哥哥抽完了一支煙,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來。

“明明啊,”他說,“你不是問過我,為什么會看中舒梅嗎?”

“是啊?!?/p>

“你想知道答案嗎?

“當然?!?/p>

“那么,我先問你,你看中了小蕓哪一點?”

“這個……”夏明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意識到了什么?!案?,你啥意思呀?”

哥哥笑了。

“這就是答案嘛?!?/p>

當初,夏明和小蕓戀愛時,小蕓主動告訴過夏明,她得過婦科病,醫生說她將來有可能不能生孩子。我不能瞞著你,你可要想好了。夏明聽了這話,半天沒吭聲。第二天,他找到小蕓說,我都想好了,我不在乎,我只乎你這個人??赡惆謰寱趺聪??小蕓讓他冷靜下來,等一切都想好了,如果一年后他還這樣說,她就嫁給他。

爸媽當然接受不了這件事??上拿鲬B度堅決,非小蕓不娶,哪怕打一輩子光棍。爸媽寫信給夏偉,想尋求他的支持。他們在信中說,明明最聽他的話,希望他能勸勸明明,不要一時沖動,留下永遠的后悔。然而,夏偉的回信卻讓爸媽失望了。他說這件事得由夏明決定。他已經成年了,知道該怎么做。在這件事上,如果夏明決定了,他不反對。他還勸爸媽要尊重夏明的決定,而且他們的反對有時會適得其反?;橐龅男腋HQ于自己,別人代替不了,包括父母在內。

為了這件事,夏明非常感謝哥哥。事實上,夏明結婚后,他和小蕓到處尋醫求藥,積極治療,后來居然生下一個女兒,一家人過得非常幸福。

“坐吧,”哥哥拍了一下椅子,示意夏明也坐下。夏明站著沒動。哥哥知道他并不服氣,并伸手拉了他一把,讓他坐下來。

“你得承認,”哥哥說,“感情問題有時很復雜,一兩句話說不清,我說的對嗎?”

夏明看著遠處馬路上和人行道上來往的車輛和行人,不置可否。夏偉點著一支煙,也給了夏明一支?!懊髅靼?,”他說,“我知道你看不慣舒梅,但每個人的經歷不同,生活習慣也不同,有些事需要時間來慢慢改變?!?/p>

“你知道嗎?”他吸了一口煙,接著又說,“舒梅也不容易啊。這些年我虧欠她很多,總覺得對不起她?!苯又痔峒盎貒腿ノ鞅钡氖?。

在這件事上,舒梅的確作出了很大的犧牲,就連夏明也不否認。當年,哥哥在國外拿到學位后,受聘于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待遇優渥。按照他與舒梅本來的規劃,要接舒梅一起去美國生活。后來由于祖國的召喚,他改變了主意,而這時舒梅為了出國,已放棄升遷,打報告從部隊轉業,并做好了一切準備。哥哥的決定打亂了所有的計劃。舒梅很不高興,為此兩人還鬧了不快。但后來她還是理解了哥哥。哥哥回國后,本來是留在北京工作,舒梅也調入了一家醫學研究所,可就在這時,組織上決定調哥哥去西北基地工作。他們的計劃再次被打亂了。為此,舒梅和哥哥大吵了一通。起先她賭氣留在北京,可沒過兩年,心又軟了。為了照料哥哥的生活,她帶著興中把家一起搬到了西北。

哥哥說起這些事,不禁十分感嘆。他說:“舒梅是個明事理的人,大事上從不糊涂。這么多年,我們一路走來,靠的是什么?”他看了一眼夏明,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昂唵握f,就是我們彼此心中都有對方,你明白嗎?”說到這里,他看了夏明一眼,臉上的表情頗感滿足。

“好了,”哥哥最后拍了拍夏明的肩膀?!霸撜f的我都說了,不管你理解不理解,我只希望你記住一點,舒梅千不好,萬不好,她是你嫂子,這一點無法改變?!?/p>

那天,他們談了很久。直到落日的余暉一點點淡去,濃重的暮色逐漸洇染開來,他們才開始往回走。這次談話后,夏明對嫂子的態度改變了不少,起碼大面上是如此。哥哥說的沒錯。她是他的嫂子,這一點改變不了,他也沒得選。

哥哥的病情十分嚴重,而且一天天惡化。舒梅是學醫的,她參軍就在團衛生隊工作,后來又去上海軍醫大學進修。事故發生后,她感到天崩地塌,因為她知道后果的嚴重性。那天發生事故時,正值午餐時間,夏偉剛從食堂吃飯回來,試驗室的警鈴突然響了,接著廣播里便發出緊急撤離的通告。本來哥哥是有時間撤出的,但他想到試驗資料還在試驗室,而且這時他已走到試驗室門口,便沖了進去搶出了資料。

這個時間非常短暫,卻帶來了致命的后果。事故發生后,基地領導派車把所有人員都送往省城檢查,結果就在到達省城的當天晚上,哥哥便開始發起高燒。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舒梅很緊張,徹夜未眠。當檢查結果出來時,她當場便崩潰了,昏倒在地上。但夏偉卻表現得很鎮靜,他一邊安慰舒梅,一邊向來看望他的領導和助手交代工作。他想得很細,考慮得也很周密。他把科研筆記、論文手稿,每一項數據、每一份資料,以及下一步的計劃和方向等等,都作了詳細的交代。

幾天后,他的病情開始惡化,基地領導決定將他送往北京治療。中央領導親自聽取了有關方面的匯報,并指示要派最好的醫生,要用最好的藥,不惜一切挽救哥哥的生命。為此有關部門調集了精兵強將組成了治療小組,但哥哥的病情仍然沒有得到緩解,轉到北京的當天夜里,他就開始進入昏迷狀態。此后,蘇醒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次數一天比一天少。

夏明到達北京后,每天都守在重癥監護室門口,除了晚上去賓館睡上幾小時。其實,他站在門口,什么也看不到,盡管他不時地透過門上的小窗口向里張望。哥哥的病床離得很遠,他能看到的只是醫護人員來來去去的身影。但他感覺能離哥哥近一點,也是好的,起碼心理上是一個安慰。哥哥,哥哥啊,他在心里不停地祈禱,你快好吧,你可不能拋下我們??!他一邊念叨,一邊在胸口劃十字,或者雙手合十,反正他能想到的祈禱方式全都用上了,不管有用還是無用,希望奇跡能夠發生。

然而,情況并無好轉。搶救小組的專家們連續召開會議,商討對策。大多數人都感到束手無策。他們認為,這種病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什么有效方法,除非采取骨髓移植的方法。至于這種方法是否有效,誰也沒有絕對把握,特別是夏偉的病情已到最后階段,愈后效果也可能并不樂觀。

經過反復研究之后,他們決定征求家屬的意見。那次談話由專家組成員和有關領導出面,舒梅和夏明作為家屬代表參加。在專家分析病情時,舒梅一直在流淚。自從事故發生后,一向強勢的舒梅變得孱弱不堪,動不動就流眼淚??吹剿@個樣子,談話進行不下去了。夏明從桌上的紙巾盒里抽出兩張紙巾遞上去,小聲勸道,嫂子別這樣,現在救人要緊。舒梅抽泣了幾下后,開始慢慢平靜下來?!澳銈冋f吧,”她一邊擦眼睛,一邊小聲地說道。

談話又繼續進行下去。專家介紹了病情的嚴重性和治療措施之后,表示他們已經采取了所有能夠采取的辦法,現在還有一種辦法可以嘗試,那就是骨髓移植,而且捐獻者最好是病者的血緣親屬。說到這里,屋子里沉默下來。大家一起看著舒梅。

可是,舒梅好像在夢中似的,眼光迷離,腦子仿佛短路了。她不看大家,臉上也毫無表情。

“舒梅同志,”基地領導叫了一聲。他是昨天專程從基地趕來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秘書,此時他們就坐在舒梅的身邊。

“哦,你們說什么?”舒梅迷怔了一下,仿佛從夢幻中醒來?;仡I導說,我們正在討論移植的事。

“移植?”

“是的?!?/p>

“哦,”舒梅說,“興中嗎?他才十六歲啊?!?/p>

舒梅的話沒頭沒腦,顯得有些突兀,但大家都明白她在說什么??磥韯偛潘]有走神,而是一直在思考。舒梅是學醫的,當然知道骨髓移植是怎么回事,而血緣親屬又是怎么一回事。是的,興中作為他們的兒子,當然是首選??膳d中還未成年,這個抉擇相當困難。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誰也不說話。

“你們有多少把握?”過了一會兒,舒梅開口道。

“你指的是移植效果嗎?”

“是的?!?/p>

“很難說,”說話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專家。他是治療小組的組長,國內著名的血液病專家,大家都叫他朱主任。

“這叫什么話?”舒梅情緒有點激動。

基地領導小聲提醒道:“舒梅同志,你冷靜一點?!?/p>

朱主任似乎并不在意。他寬容地看了舒梅一眼,然后耐心做出了解釋。他說,這種病十分復雜,需要根據患者的情況進行綜合治療。移植不是唯一的辦法,但在目前的情況下,移植已經成了最后的辦法,因為他們已經采取了所有可能采取的方法。

“當然,”朱主任解釋說,“移植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效,這要視患者的具體情況而定,因為它不是對所有的患者都適合。這里的原因相當復雜,除了找到匹配的供體,還要看患者自身的情況?!?/p>

“移植一般要在早期進行,”接下去他又強調說,“如果錯過最佳時期,移植的成功概率會大大降低?!敝劣诔晒Φ母怕视卸啻?,他謹慎地估計約在百分之二十至三十左右。

“我們不能肯定,”他說,“因為這種病目前在世界上也是難題?!?/p>

舒梅這時已經冷靜下來。她仔細地聽完朱主任的話,然后思考了一下,又問:“捐獻者的風險有多大?”

朱主任的回答是,輕者問題不大,可能會有一些后遺癥,但嚴重的就不好說了,有過癱瘓的病例報導。

“癱瘓?”

“是的,也許……”朱主任盡量用婉轉的口氣說,“我是說也許,曾經有過這樣的報導?!?/p>

舒梅突然哭了起來。

“興中,”她嗚咽道,“興中他還小???他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啊,我怎么能讓他去冒這樣的風險……”

屋子里再次沉默下來。除了舒梅的哭聲,屋子里沒有任何聲音。大家都不知說什么才好。最后還是基地領導打破了沉默。他小聲問朱主任,有沒有其他辦法。朱主任說,供體也不一定非得是血緣親屬,只是配型很難找,而且患者的情況也等不及了。

一個小時后,談話結束了。舒梅和基地領導留下來,又在會議室里談了很長時間。他們要做出最后的決定。治療小組希望盡快得到答復,以便盡快制定治療方案。

談話結束后,舒梅回到了賓館。夏明夫婦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舒梅顯得非常疲憊,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耗盡了所有的氣力。夏明急切地向她打聽情況。舒梅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問:“興中呢?”

小蕓說他去買飯了。

舒梅沉默了片刻,然后說:“這件事,我不想讓他知道。今天上午的事,你們誰也不許告訴他?!毕拿鞣驄D都點頭答應了。今天上午專家組開會時,舒梅就沒讓興中參加。很顯然她不想孩子有太大的壓力。

“我已經決定了?!笔婷氛f完上邊那段話,接著又說,“興中還年輕,我不會讓他去冒險,況且他們并無把握治好你哥?!?/p>

“難道你要放棄嗎?”

舒梅不說話。

“不管如何,總得試試吧?”夏明說。

“風險太大了!”

“那也得試試??!”

舒梅搖了搖頭:“如果是我,我會毫無猶豫,但興中不行。我們就這一個孩子,這也是你哥的意愿?!?/p>

“我哥的意愿?”夏明質疑道,“我哥都昏迷了,你怎么知道?”

“我們談過的,”舒梅說,“在來北京前,我們就談過的,那時你哥還很清醒?!?/p>

夏明將信將疑,舒梅的話他無法證實?!澳俏襾戆?,”他有些生氣地說。

“不行!我不讓興中冒險,也不會讓你去?!?/p>

“難道你要見死不救嗎?”

“我已與組織談過了?!?/p>

“談了什么?”

舒梅嘆了口氣:“你們不要再說了?!闭f著,眼圈又紅了。

夏明憤怒了。熱血涌上了他的腦袋,他覺得嫂子太絕情了。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竟如此狠心!他與舒梅大吵起來?!澳銢]這個權利!他是你丈夫,也是我哥哥。你不救他,我要救他。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會放過!”說完,一摔門走了出去。

夏天快要結束時,夏明從北京回到了家中。在他的要求下,醫院同意他為哥哥做了骨髓移植,盡管沒能挽回哥哥的生命。在做過手術后兩個月的一天早晨,哥哥離開了人世。所幸的是,夏明在抽取骨髓后并沒有發生意外,除了一點虛弱感外,也沒有什么其它不適。從北京回來后,起先他還遵照醫生的囑咐,每年去醫院做一次檢查,后來就連例行的檢查也免了。他認為一切都已正常,最壞的情況并沒有出現。

然而,就在他以為不會出問題的時候,意外突然發生了,他站不起來了。當他發現自己站不起來時,這才聯想到五年前的那次骨髓移植。小蕓打了120,把他送去了醫院。診斷結果很快出來了。醫生肯定地認為,這與他五年前那次提供骨髓有關。

“怎么辦?”小蕓有些慌了。

“最好的辦法是骨髓移植,”醫生給出了建議,“如果有血緣親屬自愿捐獻,可以更快地找到供體?!?/p>

這一次輪到夏明不愿意了。

“不行,”他說,“我不能讓露露去冒這個險!”他們的女兒露露今年才十二歲,比當年的興中還小四歲。

小蕓當然也不愿意。當年夏明決定為哥哥捐獻骨髓時,她就反對過。當時夏明對她的想法很生氣,指著她的鼻子罵,你們女人沒個好東西!我看你和舒梅都是一路貨,都太自私了!小蕓當時就被他罵哭了。沒想到,現在他們的角色完全反轉了。

一連幾天,小蕓來與他商量這件事,都鬧得不歡而散。這是不可能的,他非常堅決地告訴妻子,他寧可自己永遠癱在床上,也不讓露露去冒這個險。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拍起桌子,沖著小蕓大吼大叫,整個病區都被驚動了??粗∈|傷心地離去,他躺在床上久久難眠。

當天晚上,外邊下起雪來。這一年是個暖冬。往年十一月就下雪了,可今年氣溫一直很高,現在已是十二月底了,一場大雪才姍姍來遲。夏明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飄飄灑灑的雪花,五年前的情景又浮現在了眼前。那一次,他和嫂子徹底鬧崩了。打那以后,他便與舒梅斷了往來。盡管每年他都會收到興中寄來的賀年卡,但他從來沒有回過。

哥哥走了,他認為他與嫂子一家的關系也完了。雖是親戚,但已沒有了親情。小蕓曾勸過他,這是何必呢?事情都過去了,嫂子這樣做也是為興中考慮。

“屁話!”夏明說,“她才不是為興中哩,她是為她自己考慮!”他還對小蕓說,他一直懷疑舒梅說的她曾與哥哥商量過這件事,認為是她編出來的鬼話。理由是那時還沒談到移植,她怎么會和哥哥提前商量這件事?小蕓說那也不一定。嫂子是學醫的,她事先想到這事,與哥哥商量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夏明根本不信。小蕓對他這種固執的態度并不贊同。她說你不要把人想得太壞了,還是要多往好處想想。夏明見她老是幫舒梅說話,心里的氣便不打一處來。有一次,小蕓又勸他時,一下子把夏明惹惱了。當時,他們正在吃飯。他把筷子猛地一拍,眼珠子瞪得老圓:“你給我閉嘴!以后少提她。她那樣對哥哥,你還說她好?你安的什么心???將來你是不是也要像她那樣對我???”他越說越氣,一副兇神惡煞般的樣子,仿佛要把小蕓一口吃掉。露露嚇得哭了起來。小蕓氣得抱住露露說:“你干嗎???吃了槍藥啦!”

夏明看著窗外,心里突然有些愧疚。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夜色中或明或暗地閃爍著,像無數的精靈在夜空中飄舞。他睡不著,感到渾身燥熱。小蕓是個賢惠的女人,對他從來都是百依百順,自己真不應該這樣對她。如果自己真要站不起來了,小蕓還有露露今后不知要受多少苦哩。想到這里,他心里不禁難過起來。但他對自己當初的選擇并不后悔。如果讓他重新來過,他仍然不會猶豫。人活著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一個見死不救的人,即便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天亮時分,夏明沉沉睡去。直到小蕓送來早餐,他才睜開眼睛,此時已是上午九點多鐘了。小蕓送來的早餐很豐盛,有他喜歡吃的面疙瘩湯,還有煎蛋和攤餅,但夏明一點食欲也沒有。窗外的雪還在下,外邊早已是一片潔白。窗臺上積了厚厚的雪。這一切都非常美。夏明從小就喜歡雪。如果沒有生病的話,今天他一定會帶著露露去堆雪人。小蕓也會一起去的。記得有一年,他們堆了一座一人高的雪人,用堅果殼做眼睛,用胡蘿卜做鼻子。露露還把自己的小花帽和紅圍巾拿來給雪人戴上。那模樣生動可愛極了。當時,他們全家一起在雪人前拍了照片。夏明想起這些,仿佛一切就在眼前。只是今年他不能再去了,也許以后也永遠不能去了。想起這些,他心里不禁隱隱地痛起來。

這場雪來得快,去得也快。幾天后雪便開始融化了。這天上午,夏明想出去透透氣,小蕓便把他推了出去。外邊的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諝夂涠逍?。小蕓推著他在花園的小徑上走著。地面濕漉漉的,路兩邊的殘雪正在化去,屋檐下滴著水,冬青樹的枝葉在雪水的滋潤下泛著油綠的色彩,讓人看著心生愉悅。

忽然,手機的鈴聲響了起來,是那熟悉的《春天在哪里》。小蕓從包里把手機取出來,遞給了夏明。這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夏明猶豫了一下,按下了接聽鍵。

“喂,是明明嗎?”——這是誰???聲音那么熟悉?——“明明嗎?是我啊,我是舒梅?!毕拿饕幌裸蹲×?。自從北京回來后,他便刪去了嫂子的號碼,這么多年,他們也一直沒有聯系過。

“明明,”舒梅的聲音在另一頭響著,“你聽得見嗎?”

夏明嗯了一聲,一時不知怎么接話才好。

“明明啊,我們都知道了,”舒梅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是露露告訴興中的……”夏明并不知道露露這些年一直與興中保持著聯系。也許是擔心夏明不高興,所以從沒告訴他。這次他住院后,露露便把這事告訴了興中?!澳銇肀本┌?,”舒梅繼續說道,“我已替你聯系好了醫院和病床?!痹陔娫捓锸婷愤€告訴他,她已作出決定,讓興中為他做骨髓移植。

“不,不……”夏明反對道,“這不行……不行……”

“好了,”舒梅打斷了他的話,“什么都別說了,我們已經決定了,興中也很愿意。這一次與上次不同了。我想你哥哥在的話,他也會同意的……”

夏明嗓子里有些發澀,半天說不出話來。

“喂,喂,你在聽嗎?”舒梅在電話里輕聲喚道。夏明心里一熱,眼淚差點流了下來。小蕓看著他說:“你怎么了?是誰的電話?”

夏明揉了揉眼睛說:“嫂子,是嫂子……”

責任編輯? 喻向午

徐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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