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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疊模式、土味詞匯與民族語法
——壯語方言與韋其麟的《百鳥衣》

2024-04-14 12:05農玉紅李茂君
江漢學術 2024年1期
關鍵詞:百鳥壯語橫縣

農玉紅,李茂君

(桂林航天工業學院外語外貿學院,廣西桂林 541004)

作家的書寫往往與他的出生地域、民族精神、文化熏陶等因素密切相關。在作家的成長過程中,其民族精神通常依附在方言印記中,遺留在口語表達或書面語寫作中。正如洪堡特所說:“每一種具體語言都帶有某種印記,反映著一個民族的精神和特點?!保?]對于少數民族作家韋其麟,也是如此。作為“居住在中國境內的少數民族天才詩人”[2],他被譽為“民族的朝圣者”[3]“壯鄉天籟之音的歌者”[4]。韋其麟的敘事長詩《百鳥衣》一問世,就受到各方面的好評,先后在《長江文藝》和《人民文學》上發表,其單行本和改編本累計發行逾一百萬冊。幾十年來,《百鳥衣》已成為少數民族方言寫作的范例。

韋其麟來自廣西橫縣,他在14 歲以前從未離開過出生地校椅鎮,18 歲以前從來離開過家鄉橫縣。直到1953 年10 月,他才因求學而去往武漢。大學四年中,他與鄉土語言暫時中斷了。在創作成名作《百鳥衣》之前的兩年,他在武漢大學度過,是在一個陌生的語言環境下。不過,韋其麟曾有的人生經歷和八桂地域文化已融合在一起,不可能突然分割。壯語方言和文化交織成的一團星云潛藏在他的潛意識中,直到1955年,他復活了家鄉的壯語方言?!栋嬴B衣》的問世見證了他與故土的精神聯系。其較強的戀鄉情結和地域文化意識,讓他在《百鳥衣》中表達了對故鄉的深情眷戀和無比關懷,并通過對方言土語的巧妙運用,創造了大放異彩的鄉土詩歌。

截至目前,對韋其麟詩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詩歌的文本解讀[5]、現代轉化[6]以及女性意識描寫[7]等,對詩歌語言表征整體關注度不夠。雖有一篇語言學角度闡釋,僅涉及詩歌中個別字詞分析[8],較少談到詩歌中的韻律結構、語序、特殊句式,壯語方言之于韋其麟詩歌創作的意義仍未受到應有重視。本文試圖從語言學角度探討《百鳥衣》韻律形式、方言詞匯、語序特征、特殊句式表征,從而揭示方言韻律、詞匯和語法對韋其麟詩歌語言風格的積極影響。

一、壯語方言與《百鳥衣》的傳承和創新

在作品形成的過程中,母語方言的影響往往不可或缺。對少數民族作家韋其麟來說,更多地是把母語方言當作內心活動的依據,但他并不將自己禁錮在方言的界域內,他不僅把獲得的東西保存下來,還添加了新的對象?!栋嬴B衣》就是在民間故事基礎上,對壯族民歌這一文藝形式進行了借鑒和創造。全詩近千行,無論是具體的敘事內容,還是創作技巧,無論是敘事框架,還是詩歌語言的形式,處處浸染著濃厚的山歌味、泥土味。廣西特產“民歌”,千百年來流傳于廣西各個地區的壯族人們中。作為一種地域性的民歌傳統,其特點是五字句為主,七字句次之。結構嚴謹,多用腰腳韻和勒腳韻。從內容上看,或歌唱愛情,或詠嘆農事生產,既有纏綿悱惻的一面,也有熱情豪邁的一面。自幼浸泡在民歌故事中的韋其麟,對民歌資源的利用和創造,也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在《百鳥衣》中,既有對現成的民歌傳統的襲用,又有推陳出新的改進。主要有以下三個特點:在移植中提煉、在借用中糅合、在仿效中創新。

(一)在移植中提煉

《百鳥衣》流傳在壯族區域,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個青年叫張亞原,家徒四壁,靠打獵為生。為了補貼家用,張亞原有時候挑著油堆到集市上賣。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撿回一只大母雞。半年后,母雞變成美麗的姑娘,與他結為連理。土司覬覦姑娘的美貌,意欲占為己有,強行把她關在土司衙門。為解救姑娘,張亞原打了一百只鳥,用它們的羽毛做成一件羽衣,送給土司,土司穿上以后發瘋了,于是張亞原將其殺死。最后,張亞原和妻子逃到很遠的地方,隱居起來。韋其麟以該故事為藍本,描寫了青年男女古卡和依娌識破土司的詭計,共同奔向自由的浪漫愛情故事。對照民間故事,韋其麟刪除了原故事中古卡做過小販的經歷,通過描寫古卡的性格,如打死五只老虎,射死十只豹子,唱起山歌,聲音美妙動聽,巧妙烘托了古卡的英俊和勇敢。韋其麟曾說:“古卡成長過程的敘述,原來是很繁雜的打柴、做小販,幾次受別人欺侮……這些情節是可有可無的,有些是不夠合理的,結構松散的、不集中的……作為一個后來成為英雄人物的基礎是不夠的?!保?]這表明在題材內容上,韋其麟在移植民間故事的同時,還善于甄別、提煉、剔除不利于塑造古卡英雄形象的內容。

(二)在借用中糅合

詩人借用、糅合民間故事中的任意句子,或者把民間故事中的詩句作個別字詞的改動。流傳在民間的《百鳥衣》,主要有兩類:一類是頌揚壯族人民反抗強暴,爭取自由的意志。另一類是贊美美好的愛情。韋其麟《百鳥衣》中的兩個母題與此暗相吻合,使糅合民間故事的詩句成為可能。韋其麟在《〈壯族歌墟研究〉序》中說:“作為一個壯族人,又生活在廣西這塊壯族世代借以生存的土地上,在創造中我總希望——也許是奢望,但恐怕亦是應該的理所當然的——多多少少能夠表現我們民族的生活,反映我們民族的悲哀和歡樂、愛憎和向往、精神和命運、現實和追求?!保?0]韋其麟的《百鳥衣》借用壯族民間故事的主題、糅合故事中的詩句,反映“民族題材、民族生活,以及民族的心理和感情”[11]。

(三)在仿效中創新

沙鷗認為:“韋其麟在創作中,并沒有像攝影師似的按原來的樣子照了下來,而是大膽地進行了創造?!保?2]全詩不但在敘事內容因添加土司與父親的矛盾而有所變化,而且整個故事的敘事性都體現了詩人的創造性。由于民歌長于抒情,短于敘事,形式單一,篇幅短小,不能敘述屈折的故事,所以《百鳥衣》中許多細節描寫,是民歌中沒有的。例如,在描寫古卡和依娌面對狗腿的百般刁難的情境時,有一段篩芝麻和綠豆的細節,既運用了地道的民歌的對唱形式,也吸取了壯族古歌的資源。作者比喻新穎、構思巧妙,把二人的聰明、能干表達得細膩傳神。韋其麟取材于民間故事,但在創作過程中加入了自身的元素,這使得詩作本身具備了鮮明的壯族特性。從形式上看,韋其麟的《百鳥衣》仿效廣西民歌的形式,借助對現代漢語的熟練,呈現個人詩歌創作的現代性。一般來說,廣西壯族民歌的句數不定,一般是雙數,如二、四、六、八句,較少有三句、五句、七句。每句字數不定,大多數是單數,如五字、七字。韋其麟的《百鳥衣》,在詩句的字數方面,大部分詩節以五字、七字為主,少部分以六字、八字出現,打破了廣西山歌中字數通篇整齊劃一的特征,呈現出區別于廣西傳統山歌的現代少數民族詩歌形式。在句數方面,韋其麟的《百鳥衣》的詩文主體仍為雙句數、單字數,但少部分詩節打破雙句數、單字數的限制,既體現了他在詩歌創作中仿效的廣西山歌傳統,又表現了熟練運用現代漢語進行的創造性轉化。陳培浩也認為,民間故事經由韋其麟的現代論述,得以脫胎換骨,成為新的審美資源以及知識界賴以自我表述的價值高地[13]。

二、壯語方言的語音重疊模式與《百鳥衣》的韻律和諧

詩歌的韻律是在一定時間間隔里的某種形式的反復[14]。同一個語素、詞、句,或連接、或隔離、或重復地使用,這種重復本身也是語音上規則性的反復出現,是一種加強語氣,使講話行文具有節奏感的修辭法。聞一多也認為“整齊的字句是調和的音節必然產生出來的現象,絕對的調和音節,字句必定整齊”[15]。這種重復顯得相當規則化,重疊詞的使用也是韻律和諧的重要方法之一。例如:

彎彎的弓呵/是親親的伙伴;/直直的箭呵,/是親親的兄弟。

“彎彎”“親親”“直直”為漢語疊音詞,由單音詞“彎”“親”“直”重復而得來?!皬潖潯蔽挥谠谑仔械拈_頭,與下一行腰部的“親親”呼應。調整后不僅詩句韻律和諧,句式也整齊。

重疊式也叫詞語的生動形式,是漢藏語系詞類形態變化的一種語法現象。重疊是使某一語言形式連續重復出現的語言手段。韋其麟善用形容詞重疊式,這在現代詩人中比較凸出。通過考察語料我們發現,《百鳥衣》有重疊式61 例,相比之下,《聞一多詩歌全集》40 例,《馮至詩歌全集》58 例,《戴望舒詩歌全集》60 例,《卞之琳詩歌全集》17 例??梢?,無論是絕對數量還是在詩中出現的頻率,《百鳥衣》的重疊式都高于上述其他詩集。因此,重疊式是韋其麟《百鳥衣》在語言藝術方面值得注意的現象。

韋其麟《百鳥衣》重疊形式主要有AA 式、AAB 式、ABB 式和AABB 式四種。其中,AA 式最多,有29 個;ABB 次之,有23 個;AAB 居中,有7個AABB 用得最少,只有2 個。韋其麟《百鳥衣》詩歌詞句清新、想象豐富、富于變化,尤其講究韻律諧和,之所以如此,與韋其麟詩歌重疊式的運用有關。重疊式的大量使用,依靠的正是語音重復交替出現,構成語言的音樂美。例如:

在風風雨雨里,/青草長得壯又快;/在好心人家里,/生的兒女個個乖。/古卡五歲了,/娘記得清清楚楚,/別人不相信,/說至少八歲也沒錯。

例句中,第一行的“風風雨雨”和第五行中的“清清楚楚”皆為AABB 式重疊,韻尾都是“u”,且二者為雙聲疊韻,韻與韻之間能相互響應,使人讀起來有余音繞梁之感。二者的運用能使語言的節奏呈現音樂美,傳達特定的韻律意義。

大量重疊詞的使用,不僅帶來韻律和諧的效果,而且還能達到描繪情感的目的。詩歌的韻律可以引發無限聯想。例如,疊音AA 式常常引發圖景聯想,韻律的重復將各個圖景聯想變成一個整體圖景。例如:

白圓圓的臉會朝著娘笑了,/烏亮亮的眼睛會認出娘了,/紅扁扁的小嘴會叫娘了,/飛胖胖的手腳會爬地了,/娘看見這些啊,/高興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例句中重疊式有“白圓圓、烏亮亮、紅扁扁、飛胖胖”,其中,“白圓圓”和“紅扁扁”、“烏亮亮”和“飛胖胖”韻腳相同,夜晚中古卡的成長面貌,其夢幻般的厚實感,全在我們的視覺、觸覺和聽覺內?!鞍讏A圓”引發了英俊的臉圖景聯想,“烏亮亮”引發了眼睛明亮圖景聯想,“紅扁扁”引發了小嘴巴的美好圖景聯想,這些重疊詞無疑引發了全面圖景的聽覺美感。詩歌中的重疊詞從不同的角度呈現了古卡的俊俏、活潑的每一面。

三、壯語方言的“土味”詞匯與《百鳥衣》的地域性

韋其麟《百鳥衣》蘊含著豐富而獨特的地域文化元素。廣西地處云貴高原東南邊緣,山多地少。地勢由西北向東南傾斜,四周山地環繞,呈盆地狀,盆地邊緣多決口,中部和南部多為平地。連綿不絕的高山與平地交錯相間,主要以農耕文化為主。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作者選擇的詞語是由他的價值觀和世界觀決定的,韋其麟以其民族身份談論詩歌創作的去向,他認為詩歌不能撇開一個民族在其中生活的環境和物質的生存條件,以及這些條件給予人們的影響[11]。

韋其麟《百鳥衣》詞匯大量使用壯語。壯語方言中橫縣方言的詞匯較為豐富。橫縣聚居著的12 個民族,通行方言主要有平話、白話、壯語等。橫縣大部分漢族人口說平話,縣城大多人說白話,橫縣壯族人操南部壯語,主要分布在縣境北部。一些詞語,橫縣白話中有,橫縣壯語也通用,這是語言接觸過程中,廣東粵語融入橫縣壯語的結果。橫縣壯語方言有時候也通用鄰接各縣市的少數詞語,這些都使得橫縣壯語方言呈現繽紛多姿的形態。從方言詞匯角度看,《百鳥衣》中,韋其麟所調用的橫縣方言詞匯,大多含有壯族特色,主要有名詞、動詞、形容詞。名詞有“包粟、老馬騮、那么佬、賣膏藥的、篩箕”。動詞有“包宴、開山、伐”,請看下面的例子(本文中所舉例子均為單列,無上下文關系,下同):

娘包好了宴,/放在古卡袋里頭,/古卡上山了,/娘在門口眼淚流。

三月清明木葉青,/是采茶的時候了,/依娌站著采茶,/古卡彎著腰開山。

七月秋來田禾黃,/種田人家收割忙,/古卡在前面割,/依娌在后面伐。

老馬騮你不識羞,/老馬騮你面皮厚,/你逼死我娘身帶孝,/一年里你近我不是死來就是走!

那么佬來了,/燒香又點燭,/喃喃又跳跳,/依娌沒有笑。

土司吼一聲,/故事沒講完,/屁股吃了三百板,/賣膏藥的走了。

山坡上砍條竹,/修成細篾篾,/依娌手藝巧,/織成個篩箕

“包宴”是桂西南的一種習俗,早上出門干活時,為節省時間,用荷葉包好午飯帶過去。詞匯的運用體現了壯族的文化特色?!伴_山”原為壯族葬禮中,師公們送亡靈的儀式。隨著語言的演變,“開山”詞義擴大,這里的開山指的是春天里,用鋤頭在茶山上翻一遍。這里可以看到方言的生命力?!榜R騮”是廣東方言,意思即為猴子,帶有輕視的意義。橫縣壯語方言借用,富于地域特色?!澳敲蠢小奔吹拦?,意為“活躍在壯族民間的神職人員”,富于少數民族文化特色?!百u膏藥的”指的是奔走各地賣藥的人,帶有蔑視的意味?!昂Y箕”是粵方言,體現了地域文化??傊?,廣西橫縣是一個官話、白話、平話與壯語密切接觸的語言區域,許多詞匯相互借用??梢?,《百鳥衣》使用方言詞匯使詩歌具有民族意味。

韋其麟不斷嘗試在文本中大量使用方言語氣詞,橫縣壯語方言中常用的語氣詞“啊”“呵”“了”“啦”“哩”“呀”在作品中頻頻出現,這些語氣詞的大量運用給詩歌增加了濃郁的鄉土氣韻,例如:

大家贊美古卡:/“天保佑他長??!”/古卡挺起胸脯:/“是我自己長的?!?人家贊美古卡:/“爹在天也安心啦?!?古卡便問娘:/“我為什么沒有爹呀?”

除了文本中的人物對話運用大量的語氣詞之外,描述性或敘事性語言也在其詩中同樣不厭其煩地使用。一方面增加了詩歌語言的口語化,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敘事的語感磁場和節奏,仿佛唱山歌的人在講述自己的生活故事,使詩歌的地域情調和壯族生活氣息十分濃郁。

方言是生活在某地區的人們的無意識保存,是地域經濟、社會長期發展而沉淀下來的文化,彰顯著這一地域的風俗習慣,道德觀念、價值觀念等內容。運用方言詞匯,無疑增加了韋其麟詩歌的地方色彩,突顯所寫的人和事物的地域性。各式各樣的地域性詞語串在一起,在《百鳥衣》中形成地域語狂歡的場面。地域性的詞語入詩,是詩人保持民族文化身份,但又向漢語開放的結果。韋其麟的《百鳥衣》充滿壯族生活氣息的“土味”方言,正是這些普普通通的口耳相傳的橫縣方言,為我們編織起了一處處富有地域性的生活場景,迅捷而有效地捕捉壯族生活的真切感受。

四、壯語方言的獨特語法與《百鳥衣》的民族性

《百鳥衣》中體現的橫縣壯語語法,也是一個特殊而重要的現象。下面從三個方面來論述:一是“來”“去”的獨特使用方式;二是差異比較句的表達法;三是特殊語序。

首先來看“來”“去”的獨特使用方式。讀韋其麟的百鳥衣,讀者們會有“ 滯重”“繁復”的感覺,原因之一在于運用了大量的趨向動詞“來”“去”,使詩歌語法成分“滿載”。韋其麟大量使用“來”“去”,充分發揮其附加功能,擴充句子的容量?!皝怼薄叭ァ弊鳛橼呄騽釉~和助詞,是橫縣壯語方言的一個特色。趨向動詞一般用在動詞的后面,補充說明動作的趨向。有時候,助詞用在動補詞組之后,表示變成某種狀態、趨向的語氣。在《百鳥衣》中,這樣的例子有十余處,下面不妨摘引出來:

古卡唱山歌,/挑柴下山來,/一只大公雞,/走向路上來。

狗腿醒過來,/馬上追趕來,/趕得再快,/也趕不上古卡了。

土司的龍袍脫下來,/古卡自己穿上了;/古卡的神衣脫下來,/土司自己不會穿。

“爹出遠門去了,/給古卡找寶貝去了,/給古卡找珍珠去了,/爹就要回來了?!?/p>

古卡耍起武藝,/看的人忘記吃飯。/古卡唱起歌來,/歌聲響過十八層高山。

晴天里起了烏云,/山坡上刮起了暴風,/土司的人馬來了,/狗腿要搶人來了。

太陽落了山,/娘在門口等,/古卡下山來,/挑回第一擔柴。

拿起了柴刀,/扛起了扁擔,/古卡打柴去了。

眼淚蒙了眼,/娘眼里看不見,/十歲的古卡,/走進山林里去了。

回頭來望望/白云飄悠悠/娘死去了,/依娌被劫去了。

“爹出遠門去了,/給古卡找寶貝去了,/給古卡找珍珠去了,/爹就要回來了?!?/p>

當“來”作為承接連詞時,連接具有時間順序的兩個分句,表示兩個事件在時間上或邏輯上的前后相繼。例如:

“老馬騮你不識羞,/老馬騮你面皮厚,/你逼死我娘身帶孝,/一年里你近我不是死來就是走!”

土司嬉皮笑臉,/擺著山珍海味,/“進門來就享福,/最好的菜肴給你吃?!?/p>

打獵的后生多又多,/見了依娌誰不唱歌?/唱就唱來放聲唱,/依娌一唱就幾籮。

七月秋來田禾黃,/種田人家收割忙,/古卡在前面割,/依娌在后面伐。

“人人都說你能干,/做件事給老爺看一看:/豆還豆來芝麻是芝麻,/三天分不清頭就搬家?!?/p>

“分了綠豆芝麻不算事,/老爺看你真行還是假,/黑的黑來白的白,/兩天分不清頭就搬家?!?/p>

黑的芝麻重甸甸,/白的芝麻輕飄飄,/黑白倒下清水里,//黑的沉來白的飄。

有時候,“來”在動詞后面或者放在句末,可看作語氣助詞,表示加強語氣。例如:

太陽一落山,/狗腿就來到:/“有蛋交蛋來,/沒蛋交人來!”

“去”充當事態助詞,強調事件的結果或狀態達到的程度。例如:

天亮的時候上山去,/古卡把公雞帶出來,/“公雞你認得路,/就該回主人家了?!?/p>

“娘不要哭了,/我不要書讀了,/我明天打柴去,/幫娘做點活?!?/p>

以上例子,可以看出“來”“去”的用法在《百鳥衣》中,比較常見,它們在句中位置靈活,可放在句中,也可放在句末,表示動作的結果、趨向以及事件的結果。

第二,差異比較句的表達法。差異能賦予藝術以意義,人類世界是意義世界,藝術通過差異載體來表達?,F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曾說:“語言系統是一系列聲音的差異和一系列觀念的差異的結合,語言中只有差異?!保?6]差異比較句式是橫縣壯語重要的語義范疇。韋其麟《百鳥衣》通過運用差異比較句式,形成參差錯落之感,避免了詩歌句子形式的單調。

橫縣壯語方言中的差異比較句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在“比”字句中,“比”是比較標記,句法格式表示為“S+比+S+R”。其中,S1 為比較主體(subject),S2 為比較基準(standard),比較結果(comparative result)用R來表示。例如:

古卡種的包粟,/比別人高一半。/古卡挑的擔,/比別人重一倍。

另一種是在“比……還”字句中,“比”“還”是比較標記,句法格式表示為“S+比+S+還+R”。例如:

冠比花還紅,/尾比葉還綠,/身比金還黃,/公雞越來越美麗了。

八角算最香,/菠蘿算最甜,/聽著依娌的歌呀,/比吃八角還香,/比吃菠蘿還甜。

最后,特殊的語序。語序是壯語重要的語法手段。與漢語相比,壯語的語序存在三個方面的差異。其一,定中結構方面,壯語的中心語在前,定語在后。例如:房子伯父(伯父的房子)。其二,狀中結構方面,壯語的語序是“動詞+狀語”,例如:開會在北京(在北京開會)。其三,動賓結構方面,壯語的語序是“動詞+賓語+結果補語”,例如:洗碗干凈(洗干凈碗)。這種“動詞+狀語”語序的方言句法,在《百鳥衣》中出現:

“古卡呵古卡,/心里別害怕,/你去射一百只鳥做成衣,/等一百天找我到衙門里”

例句中“找”是動詞,“到衙門里”是狀語,此處狀語后置,為了押韻,有時短語或詞句倒裝。這在古典詩歌中比較常見,用在現代漢語詩歌中,不僅順口自然,還凸顯了民族性。韋其麟《百鳥衣》中的特殊語序,好比“私人釀酒”,方言的語法是其獨特的配方,新的語序內涵被詩人賦予獨特的情思,打上了壯族群體“話語”烙印??梢?,韋其麟以壯鄉天籟之音的歌者,對民族文化的無意識傳承。

五、結語

韋其麟與壯語方言具有難以割舍的聯系,他的詩歌創作往往浸潤著方言的風情。他認為:“要廣西少數民族作家詩人用本民族語言文字來寫作,那是叫人水中撈月。廣西詩人是將自己民族的文學作品翻譯成為其他民族的語言文字”[11]。他的詩歌廣泛借鑒了方言的因子,無論是詩歌的語言結構,還是整體的敘事和抒情方式,韋其麟都將方言元素活用其中,有時甚至將方言穿插在詩歌中。韋其麟在《百鳥衣》中“無技巧”地運用橫縣壯語方言,是其詩歌取得較高藝術成就的一部分,值得我們深入探討。橫縣壯語方言從不同層面影響了韋其麟的思維和語言,《百鳥衣》中自然而然地留下一些蹤跡。韋其麟《百鳥衣》借助壯語方言獲了極大自由,利用壯語方言重疊式的對稱,自覺建構雙聲疊韻的韻律美學;在詩行和詩節中靈活地建構腰腳韻、腳韻、腳頭韻等多種押韻方式,進一步豐富了詩歌韻律的組織方式。大量“土味”詞匯的運用,對詩歌的地域性構型起了重要作用。韋其麟的《百鳥衣》容納不同的語法,可以是“來”“去”的自由使用,多重包孕的差異比較句,可以是方言的風格倒裝句,這些給韋其麟《百鳥衣》的句式帶來空前的靈活,使其句式自由發揮到極致。整首長詩意味深長,呈現了鮮明的壯族色彩和審美價值。

方言反映著勞動人民的思想情感,充滿著生機和活力,恰如母親河,滋養著詩歌創作。優秀的詩歌從方言中汲取營養,利用方言的自然樸素,充實了詩歌的民族文化厚度,賦予了詩歌以地域性和靈性。民俗學家鐘敬文曾說:“我們懂得最深微,用起來最靈便的,往往是那些從小學來的鄉土的語言,和自己的生活經驗有無限關聯的語言,即學者們所謂的母舌(Mother tongue)。這種語言,一般地說,是豐富的,有活氣的,有情韻的。它是帶著生活的體溫的語言。它是更適宜于創造藝術的語言?!保?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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