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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李奎墓志考釋

2024-04-26 09:38丁大鈞楊克明
絲綢之路 2024年1期
關鍵詞:明代

丁大鈞 楊克明

[摘要] 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出土的明代李奎墓志,不僅記載了鞏昌府安定縣李奎的生平仕歷和家族盛況,補充了正史記載的闕失,為深入了解明代后期河隴文士的歷史境遇提供了新的史料和信息,而且再次印證了河隴文士與明代政局之間的密切聯系。在閹黨專權的天啟時代,李奎廉明剛果,士民愛戴,時稱良吏,體現出河隴文士的剛正品格和歷史擔當。通過對墓志文本及其承載的歷史信息進行詳細考釋,盡量還原歷史事實和語境,從而再現明代后期河隴文士的歷史風采。

[關鍵詞] 明代;李奎墓志;河隴文士;定西市安定區

[中圖分類號] K878.8?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1005-3115(2024)01-0167-10

明代李奎墓志出土于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鳳翔鎮張家莊村張家莊社的王家坪。2010年,當地村民在修梯田時發現此墓志,隨即搬到家中保存。2022年4月,墓志與志蓋被捐贈于定西市安定區博物館收藏。墓志長75厘米,寬74.2厘米,平均厚9厘米;志文楷書,共40行,每行60字,除去空格,共計1868字。墓蓋長75厘米,寬76.5厘米,厚6.5厘米,篆書“明故文林郎山東堂邑知縣李公墓志銘”,共4行16字,楷書附刻32字。據志文記載,該墓志刊刻于明代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李奎其人,《明史》失載。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堂邑縣志》(盧承琰修,劉淇纂)、清康熙十九年(1680)《安定縣志》(張爾介修,曹晟纂)、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安定縣鄉土志》(王輔堂編)、民國《甘肅通志稿》(楊思、張維等纂修)等方志對其均有載錄。新出土的李奎墓志不僅詳細記載了李奎自嘉靖四十一年至天啟六年(1562-1626)的生平事跡和李氏家族的發展情況,而且透露出墓主李奎與明代萬歷、天啟時代的政局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

一、李奎墓志錄文

由于李奎墓志自出土以來一直沒有公開面世,所以目前未有識錄其志文的成果問世。今依墓志高清圖片及拓本(圖1-4)輯錄志文如下①。

李奎墓志志蓋如下:

明故文林郎山東堂邑知縣李公墓志銘

倘陵谷變遷,幸□仁人君子見而掩之。孤哀子李郁如、振藻、燁如、淳如、雍如泣血謹告。

李奎墓志志文如下:

明故文林郎堂邑縣知縣李公墓志銘

賜進士第、通政使司右通政中大夫、光祿寺卿致仕,加陞戶部右侍郎,山東東昌府堂邑縣通家舊治生許維新頓首撰文

賜進士第、奉勅協理京營戎政通議大夫兵部左侍郎、前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山東東昌府堂邑縣通家舊治生張鳳翔頓首篆蓋

賜進士第、南京光祿寺少卿、前奉勅提督山西學政、西豳年弟文翔鳳頓首書丹

隴西成紀間自漢唐來多文武名人,自李將軍、太白而外,不可勝記數也。近乃有吾侯李公來宰堂邑,未八月而中于讐以卒。其家以狀來,使銘。按狀:李,陜西鞏昌府安定縣人,即古隴西,其世系則載在家乘。稱李氏有三派,世居安定之南五里崗。五世以上不可考,迨公考有賢行,年過九十,鄉里不忍名字,稱為榮壽公。榮壽公生八月而孤,育于母陳氏。陳氏為舅奪志,育于其庶母顏氏。顏育之不謹,又寄其母陳氏。三十而能家,始受室同縣梢氏女。梢,望族,有家風。越年,嘉靖壬戌,實生公。

公生而蒙弱,不善嬉戲,無他玩好。八歲就外傅,無改其舊。榮壽公憂之。萬歷丙子歲大疫,疫及公。公病瘥,性益爽然靈聳,力田孝弟,視夙昔若二人,人謂疫鬼拉蒙鬼去。書舍去家居五里,爨而讀,其中朝往暮歸,途次記古經一二板,或古題為文,以為常。己卯,娶孫氏女,逾年卒。癸未,娶王氏女。王之先,舊霑化尹,有治行。王能世其家,慈順而制,以紅佐公讀,常丙夜,餒則馌之。甲申,安陽許公以銀臺忤政府,謫守南安。見公,奇之,冠諸士。后屢試,輒高等。邑有豪胥掎食人,公白于廷,嚴治之。善良之罹禽羅者安縱之,地方之大利大害具陳于官,鄉里借以安枕。自榮壽公起而里不困,自公起而里轉樂。歲屢祲。公先本族,次戚屬,次近村舍,其無告者賑貸多寡之,族屬賴以免于荒者甚眾。大司馬鄭公經略順義,所至使諸生拜伏堂下,公抗聲曰:“此君臣禮,中樞雖重,恐不當臣士人?!编嵐娜荻Y之。生平敢言多此類。公肆力于古文詞,學詩于北海陳公,筑室于南山,賦詩為文以自好。弟子某等從之者數十百人,問饋束脩一無所受。庚子舉于鄉。乙巳,王孺人卒。辛亥,再配張氏。丙午,今上誕,有圣瑞,公偕計,上《中朝三圣頌》。歸,不復究舉子業,專心理學,亦不復事詩酒。居常著直方巾,有說,士人多效之。此外,為服深衣,建退悔亭居之,亦有說,皆金人之銘也。所著有《三才圖說》《一氣解》《鞭辟錄》《一紙易》《洪范衍意》《窮經管見》《春秋要言》,諸書俱笥其家。

戊申,梢太孺人卒。先是,孺人寢疾,公焚香祝天:“愿減奎算,以益吾母孺人?!惫?,后三年乃卒。公哀毀骨立,終三年,無酒宴,無容色。獨居一小榻,斤斤如禮,鄉人多之。甲寅,孝定皇太后哀詔至,長子郁如以議禮忤當事,波及公,氛甚惡。公不怒,亦不辨[辯],所筆供惟忠君愛禮為辭,士人代置辨[辯]者凡七縣。丁巳,榮壽公年九十,卒。公為嬰兒哭,畢喪,幾絕。先是,榮壽公傷于馬,垂絕不食,公日夜哭,吮其血飲之,數日而愈。又中疫,公嘗其穢,又愈,人謂真孝子。食貧無厚葬,乃手寫一小像,置幃卓[皂]中,朝夕上食,拜哭如事生人。

天啟乙丑四月二十六日授堂邑令。堂邑征糧,額亂其正。公覺之,為刻一納收票,明注其上,收頭印發,戶丁執之。其后對正較然,至今便之,所省弱肉無算。鄉約保甲向無實事,故事而已。公曰:“此治盜也。滿地鄉保而盜如故,是鄉保為盜也,此后盜不止,吾有三尺法,他何講為!”后有越人墻者,捕得于子甲,置輳市,棰八十,曰:“此罪不至死?!睗撌谷烁畀?,于是恩威大行,盜遂迸息。時有貧不能葬者李道化,與緡錢為之棺。貧士常用份等月給谷為之食。學宮、城門、武場、文忠祠修甃如法,不第涂飾而已。鹽、馬等院已。以才品俱異、治行無雙,三上章薦之。丙寅獄起,公鄉[向]逮之比部,事已明而公疾,遂卒。

公諱奎,字文征,號聚菴。生于嘉靖壬戌七月初一日寅時,卒于天啟丙寅六月二十五日寅時,享年六十有五。娶孫氏,繼王氏、張氏,副馬氏、高氏。公初有一弟,幼而殤,公痛而抱之眠一夜,遂無弟。男七:郁如,庠生,娶庠生安君琢女,卒,繼効氏,卒,繼楊氏,庠生楊君復俊女,金華、訓述,菴公孫也。振藻,庠生,娶庠生安君社女,延安、授、樂川,公孫也。燁如,娶禮部儒士楊君復任女,西安、訓仁,菴公孫也。俱王出。淳如,庠生,娶會寧學生吳君周胤女,永和令鎮宇,公孫也。馬出雍如,聘靖虜指揮使趙君率性女,誥封光祿大夫、柱國、太子少傅雪,菴公孫也。高出怡如、穆如,早殤。女三:適庠生陳君繼善男勛者一。適學生王君光胤男育英者一,洧川令養齋,公孫也。適庠生陳君閶男大有者一,卒。孫男六:景明、景厚,郁如出。景濂、景正、景堯,振藻出。濂聘郡學生汪君如潤女,都閫、震溪,公孫也。景元,燁如出。孫女一:淑哥,振藻出。

卜以天啟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葬于縣西土門峴之陽,乃為之銘,論曰:

堂邑褊小,三代而后所謂青縣者也。以故向來嚼蘗履冰,代不乏人。李公至,未八月而減嗇,若彼民有蓋藏。至于入辟,傾裝不足三十緡,廉可矯乎!人謂末世無良吏,黃次翁之豕樹,楊叔寶之合雀,以視于李,諸人同乎?異歟?昔者雹而禱,禱而息,若響應,穆穆云乎哉,而何司牧者輒以棰索為也。是為銘,銘曰:

太白諸山,井鬼是躔。井渫及物,鬼歸庸全。及則往用,無庸歉旃。唯茲靈域,四靈遞遷。鳳龜遝來,鋌英倍賢。掇科競第,藻振猷捐。廣陵簉羽,揆弼探淵。蒂聳神堯,本大中宣。卜世三百,無當鉅緣。誕逢吾守,高云厚泉。德滋榮壽,庭邁淑媛。媛過二虞,榮壽百年。東顧發祥,蒙庶陌阡。馬、張后乘,卓、魯前班。人嗟怙恃,家痛姻嫣。七子玉輝,九土龍攀。明月哉生,望斷萬川。循良在社(賢侯歿后,家戶祀之),長庚在天。懿茲片石,二儀同觀。

男郁如、振藻、燁如、淳如、雍如,孫景濂、景明、景正、景厚、景堯、景元等泣血上石。

二、墓主李奎稽考

李奎其人,《明史》失載。今依李奎墓志(以下簡稱墓志)文本,結合《堂邑縣志》《安定縣志》《甘肅通志稿》等方志的相關記載,對李奎的籍貫與家世、生平與仕歷、著述與思想等問題進行梳理和考述。

(一)籍貫與家世

墓志稱李奎為“陜西鞏昌府安定縣人”,“世居安定之南五里崗”?!短靡乜h志》卷8《職官上》也說:“李奎,陜西安定縣人?!雹趽睹魇贰肪?2《地理志三》,明代陜西布政司下轄鞏昌府,鞏昌府有14個屬縣,安定縣即其一。明代鞏昌府安定縣即今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墓志又載,李奎“五世以上不可考”,其父“有賢行,年過九十,鄉里不忍名字,稱為榮壽公”,卒于丁巳年即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九十,當生于嘉靖七年(1528);其母為本縣望族梢氏之女,生年不詳,卒于戊申年即萬歷三十六年(1608)[1]。李奎父母之名諱,墓志都沒有記載。墓志載李奎有一弟,幼年夭折。有子七人:郁如、振藻、燁如、淳如、雍如、怡如(早殤)、穆如(早殤),其中李振藻為清代“順治乙酉(1645)舉人,朝邑教諭、淄川知縣,明經”③;有女三人,名字失載。有孫男六人:景濂、景明、景正、景厚、景堯、景元;孫女一人:淑哥。其兒女姻親有安琢(庠生)、安社(庠生)、楊復?。ㄢ陨?、楊復任(禮部儒士)、吳周胤(會寧學生)、趙率性(靖虜指揮使)、陳繼善(庠生)、王光胤(學生)、陳閶(庠生)等,主要為庠生或學生,生平難以詳考??傊?,就墓志及相關記載來看,李氏家族在李奎于萬歷庚子年(1600)中舉之后開始顯達,其子李振藻為清代順治乙酉科(1645)舉人,李奎、李振藻先后任堂邑、淄川知縣,士民擁戴,因此成為明末清初安定縣的名門望族。

(二)生平與仕歷

墓志載:李奎“字文征,號聚菴。生于嘉靖壬戌七月初一日寅時,卒于天啟丙寅六月二十五日寅時,享年六十有五”。據此可知,李奎生于明世宗嘉靖四十一年(1562)七月,卒于明熹宗天啟六年(1626)六月。墓志又載:李奎“生而蒙弱,不善嬉戲”,8歲時從師讀書,依然如故,直到萬歷丙子歲(1576)大疫之后才“爽然靈聳”,學業因此日益精進?!八亮τ诠盼脑~,學詩于北海陳公,筑室于南山,賦詩為文以自好。弟子某等從之者數十百人,問饋束脩一無所受。庚子舉于鄉”。據此,李奎早年治學,注重詩文,筑室南山,開館授徒。其于庚子年即萬歷二十八年(1600)中舉,時年39歲。此事清康熙十九年(1680)《安定縣志》卷6《人物·科目》也有記載:“李奎,萬歷庚子舉人?!雹芘c李奎同年中舉的安定學子還有張國綱(同上)。

從墓志的記載來看,李奎的人生追求在萬歷三十四年(1606)有較大的轉變,從究心舉業轉變為服膺理學,李奎時年45歲。墓志載:“丙午,今上誕,有圣瑞,公偕計,上《中朝三圣頌》。歸,不復究舉子業,專心理學,亦不復事詩酒?!薄氨纭笔侨f歷三十四年(1606),因明熹宗生而“有圣瑞”,李奎上《中朝三圣頌》予以慶賀。據《明史》卷22《熹宗紀》,明熹宗朱由校生于“萬歷三十三年(1605)十一月”[2]297,《明鑒綱目》卷7、《明神宗實錄》卷415等所載相同。從朱由校的生年來看,墓志所說“丙午”當為“乙巳”之誤。還有一種可能,即墓志所說為李奎上呈《中朝三圣頌》的時間,朱由校生于乙巳年(1605)十一月,李奎撰文并上奏朝廷,很可能就在次年即丙午年(1606)。墓志所說“偕計”,當為“計偕”之倒,指舉人赴京會試。當時的情況,應該是朱由校出生之后,舉國歡慶,適值李奎赴京參加會試,于是撰寫上呈《中朝三圣頌》以歌頌帝室圣德與祥瑞,因此文早已亡佚,其中所頌“中朝三圣”難以確考。從下文所說“歸,不復究舉子業,專心理學,亦不復事詩酒”等內容推斷,李奎此次參加會試、呈文頌瑞,結果并不理想,以致對科舉心灰意冷?!安粡途颗e子業”即不再執著于科舉考試,“不復事詩酒”即不再熱衷于飲酒賦詩,而是“專心理學”,并著書立說,身體力行。墓志所錄其理學著述有《三才圖說》《一氣解》等七種,今皆亡佚不存。其言行舉止,以孝親守禮為根本,得到士人和鄉人的稱贊和仿效。

雖然從萬歷三十四年(1606)開始李奎不再熱衷科舉功名,但明代后期紛亂的政局也難免波及以修身養性為人生準則的李奎。墓志載:“甲寅,孝定皇太后哀詔至,長子郁如以議禮忤當事,波及公,氛甚惡。公不怒,亦不辨(辯),所筆供惟忠君愛禮為辭,士人代置辨(辯)者凡七縣?!薄凹滓笔侨f歷四十二年(1614)。據《明史》卷21《神宗紀二》、《明史》卷114《后妃傳二》等記載,本年二月辛卯,萬歷皇帝的生母孝定李太后去世。因李太后是隆慶皇帝的貴妃,不是皇后,所以其喪禮規格難免引發朝野的議論,《明史》卷59《禮志》十三載:“神宗母皇太后李氏,萬歷四十二年崩。帝諭禮部從優具儀,帝衰服行奠祭禮。穆廟皇妃、中宮妃嬪、太子、諸王、公主以下皆成服。百官詣慈寧宮門外哭臨,命婦入宮門哭臨。馀俱如大喪禮?!保?]1462李太后雖然是萬歷皇帝的生母,但因為她是隆慶皇帝的貴妃,所以其喪禮規格應該低于正宮皇后,這可能是當時朝野議論的焦點。李奎之子李郁如議論李太后喪禮的言辭雖然難以詳考,但因與“當事”者的意見相左,于是惹禍及身,從而波及其父,墓志稱李奎不發怒不辯解,僅以“忠君愛禮”為說辭,從“士人代置辨(辯)者凡七縣”的情形推斷,李郁如的言論應該符合禮制,所以朝廷并未深究此事。

明熹宗天啟五年(1625),年過花甲的李奎步入人生的最后階段。墓志載:“天啟乙丑四月二十六日授堂邑令?!薄耙页蟆笔翘靻⑽迥辏?625),本年四月李奎出任山東東昌府堂邑縣(今山東省聊城市東昌府區西部)知縣。此事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堂邑縣志》卷8《職官上》也有記載:“李奎,陜西安定縣人,舉人。天啟五年任。博學工書,廉明剛果。常祭八蠟祠,見其門垣就圮,諭令繕完。時已近暮,一夜而集,黎明舉祭,斬(嶄)然一新?!雹菽怪颈容^詳細地記載了李奎治理堂邑的主要政績,包括核查征糧、整頓吏治、賑濟貧士、修繕學宮等公共場所及設施。墓志稱李奎任堂邑知縣“未八月而中于讐以卒”,因其于天啟五年(1625)四月二十六日始任此職,所以他最遲也于本年十二月免官,而且是遭仇人陷害被逮入獄(“比部”即刑部)。以不足八個月的時間完成以上惠民政績,自然贏得當地士民的擁戴,墓志稱“以才品俱異、治行無雙,三上章薦之”。清康熙十九年(1680)《安定縣志》卷6也說:“李奎,博雅端方,性至孝。筮仕棠(堂)邑,愛士育民,卓然良吏。及被逮,棠(堂)民叩闕籲(吁)留?!雹弈怪镜淖恼邞舨渴汤稍S維新稱譽其為“良吏”“循良”,并將他與歷史上著名的“循吏”如勸民種樹畜養的黃霸(《漢書》卷89《循吏傳》)、以廉潔著稱的楊秉(《后漢書》卷54《楊震列傳》)、恩威并施平定隴右的馬援(《后漢書》卷24《馬援列傳》)、整肅法度豪右斂跡的張衡(《后漢書》卷59《張衡列傳》)、勞心諄諄視人如子的卓茂(《后漢書》卷25《卓魯魏劉列傳》)、以德化為理不任刑罰的魯恭(同上)等人相提并論。

綜合墓志與方志的相關記載,李奎確實是一個勤政愛民的知縣,但在天啟后期閹黨專權的特殊年代,清正廉明的官員并不一定有好的下場,李奎正是如此。墓志稱“丙寅獄起,公鄉(向)逮之比部,事已明而公疾,遂卒”?!氨敝柑靻⒘辏?626),史載在魏忠賢的操縱下,天啟帝朱由校在本年下令逮捕并害死東林黨人高攀龍、周宗建、繆昌期、李應昇、周順昌、黃尊素和周起元等七人,史稱“丙寅詔獄”[3]844-848。雖然墓志對李奎因何事被罷官逮捕沒有明確交代,但作為一個不畏強權、正直敢言的官員(如墓志所載李奎曾當眾指責“大司馬鄭公”僭越禮制),李奎之死很可能與閹黨對以東林黨為主的正直派官員的打擊清理有關[2]。

總之,就墓志所載來看,李奎的生平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早年熱衷功名,究心舉業;萬歷三十四年(1606)以后服膺理學,著書立說;天啟五年(1625)任堂邑知縣,隨即罷官入獄,次年病卒,享年65歲。

(三)著述與思想

墓志稱李奎早年“肆力于古文詞,學詩于北海陳公,筑室于南山,賦詩為文以自好”,但所作詩文并未流傳于世。其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所作《中朝三圣頌》,史籍也沒有載錄。墓志稱其“專心理學”之后,“所著有《三才圖說》《一氣解》《鞭辟錄》《一紙易》《洪范衍意》《窮經管見》《春秋要言》”,其中《三才圖說》《一氣解》兩書,民國《甘肅通志稿·藝文一》、張維《隴右著作錄》等有著錄,其余五種著述史籍均無記載。以上所有著述均已亡佚,其內容和思想難以詳考。從書名推斷,《三才圖說》可能與明王圻、王思義編集《三才圖會》比較接近,《一氣解》當是闡明對“氣”的理解和認識,這是明代理學家普遍關注的問題,其余諸書應是對儒家經典《周易》《尚書》《春秋》等的闡釋解讀,惜其不傳,難窺其貌。值得注意的是,李奎治學經歷了從究心科舉詩文向服膺理學的轉變,這種轉變在其七子的取名方面也有體現,郁如、振藻、燁如,寄寓著顯揚文采的期愿;淳如、雍如、怡如、穆如,具有鮮明的理學印記。其日常舉止如“著直方巾”“服深衣”等,都受其理學思想的影響和約束。從墓志的載述來看,李奎的孝親和尊禮超乎常人。他對父母的孝行如吮膿血、嘗便穢等近乎迂腐,對禮的尊崇也是發自內心,如當眾指責“大司馬鄭公”(兵部尚書鄭洛)使諸生拜伏堂下僭越禮制、居喪期間“斤斤如禮”、論議孝定皇太后喪禮時以“忠君愛禮”為辭以及如法修治堂邑學宮等等,事事都以尊禮為旨歸。

李奎之所以尊崇理學,與明代理學的興盛密切相關。明代前期,程朱理學是官方的統治思想,得到朱元璋、朱棣等帝王的大力提倡,受此影響,不少學者宣揚和實踐天命性理之學,就隴右地區而言,明代中期以來先后出現了段堅、胡纘宗等著名學者和理學家。段堅的理學思想以明代“河東學派”理學大家薛瑄為宗,繼承了朱熹的“理一分殊”之說,認為我心即天地之心、我心之理即天地之理,強調后天教育的重要性,倡導篤實,反對虛浮,其學說影響了關隴地區的一大批學人?!睹魇贰肪?81《循吏列傳》有《段堅傳》,稱其“務致知而踐其實,不以諛聞取譽,故能以儒術飾吏治”。從段堅的仕歷看,其擔任福山知縣與萊州、南陽知府期間,以儒學經義教化百姓,政績卓著,堪稱“循吏”[2]7209。李奎的理學傳承雖然難以詳考,但其注重儒家經典的研習,并將所學所悟用于實踐,在基層治理方面也卓有成效,深受百姓擁戴,與段堅所為如出一轍。

三、李奎墓志所見明代后期之政局

(一)墓志所見明代后期的重要歷史事件

李奎雖然《明史》無傳,但其墓志卻涉及明代萬歷、天啟年間不少重要的歷史事件。茲按時間順序梳理如下:

“萬歷丙子歲大疫”:“萬歷丙子歲”是萬歷四年(1576)。明代的疾疫,《明史》卷28《五行志一》記載比較詳細,萬歷四年(1576)的大疫沒有記載,墓志所載可補史書記載之缺漏。

“甲申,安陽許公以銀臺忤政府,謫守南安”:此事《明史》也無記載?!凹咨辍敝溉f歷十二年(1584);“銀臺”指明代的通政司,因其職任和宋代的銀臺司相當,故又稱為“銀臺”;“南安”是鞏昌的別稱。翻檢康熙《鞏昌府志》所載明代歷任鞏昌知府,此處“安陽許公”指河南安陽人許光大⑦。此人《明史》無傳,《國朝列卿紀》卷八八載:“許光大,河南安陽人,嘉靖乙丑進士。萬歷四年八月,由戶部員外郎選右,五年十月左,十二月降平度知州?!雹嘤謸螒c《安陽縣志》卷9等記載,許光大曾任“山東按察司副使”⑨。墓志所載可補充明代鞏昌知府許光大的相關史料。

“大司馬鄭公經略順義”:“大司馬”是明清時期兵部尚書的別稱,“鄭公”指鄭洛,《明史》卷222有傳?!绊樍x”指歸順明朝、接受封貢的蒙古俺答汗及其部族,史載俺答汗在隆慶五年(1571)受封“順義王”(《明史》卷19《穆宗紀》、卷327《韃靼傳》)?!睹魇贰む嵚鍌鳌份d,鄭洛“佐總督王崇古款俺答有功”,在王崇古等人之后經略順義王部族事宜,任兵部尚書,“(萬歷)十八年,洮河用兵,詔兼右都御史,經略陜西、延、寧、甘肅及宣、大、山西邊務”,時蒙古火落赤、真相、撦力克等部叛亂,入寇臨洮、河州、渭源等地,鄭洛遂至甘肅、西寧平叛[2]5850-5853,墓志所載李奎當眾指責鄭洛“使諸生拜伏堂下”不合禮制一事當發生于此時。

“丙午,今上誕”:“丙午”指萬歷三十四年(1606),“今上”指明熹宗朱由校。據《明史》卷22《熹宗紀》,朱由校生于“萬歷三十三年(1605)十一月”,“丙午”是李奎上呈《中朝三圣頌》的時間(詳參上文)。

“甲寅,孝定皇太后哀詔至”:“甲寅”是萬歷四十二年(1614),此處所說為萬歷皇帝的生母孝定李太后去世后朝野論議喪禮之事(詳參上文)。

“丙寅獄起”:“丙寅”是天啟六年(1626),史載本年二月閹黨以蘇杭織造太監李實名義上疏彈劾高攀龍、周宗建、繆昌期、李應昇、周順昌、黃尊素和周起元等東林黨人,高攀龍投水自盡,其余六人被逮捕并迫害致死,史稱“丙寅詔獄”或“七君子之獄”(參見《明熹宗實錄》卷68、卷70等)[3]844-848。

(二)墓志撰文、篆蓋、書丹者考略

雖然李奎的出身(舉人)和官職(知縣)并不顯赫,但由于他在出任堂邑知縣期間有良好的政績和聲望,所以其去世之后,不僅百姓痛悼紀念,而且有地位較高、學養深厚的官員為其墓志撰文、篆蓋、書丹。撰文者是“賜進士第、通政使司右通政中大夫、光祿寺卿致仕,加陞戶部右侍郎,山東東昌府堂邑縣通家舊治生許維新”;篆蓋者是“賜進士第、奉勅協理京營戎政通議大夫兵部左侍郎、前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山東東昌府堂邑縣通家舊治生張鳳翔”;書丹者是“賜進士第、南京光祿寺少卿、前奉勅提督山西學政、西豳年弟文翔鳳”。以上三人《明史》無傳,其生平事跡見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山東通志》《山西通志》《堂邑縣志》等,今略考如下。

許維新的生平,《山東通志》卷28之三記載較詳:

許維新,字周翰,堂邑人。萬歷己丑進士。知山西澤縣,內升部郎,出為寧國知府。尋調松江,升山西河東兵備道。歷右通政光祿寺卿,以疾乞歸,加戶部侍郎。予告陛辭,陳邊防五事,嘉納之。維新為人性毅學邃,在官務存大體,折強宗,裁悍卒,開廢河,能為人所不能為。居家立家廟宗田以洽支族,置學義田以贍貧士。文章髙古,有西京風力,尤工書。華亭陳征士繼儒稱其事事皆造第一,鄉黨后輩皆宗仰之。所著有《河東兵事略》《郡邑談》及文集若干卷。卒,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諭祭葬加一等。[4]

此外,康熙《堂邑縣志》卷12《選舉上》、卷15《人物上》等也有傳記和相關記載。其作品,《堂邑縣志》卷18《藝文上》、卷19《藝文下》載錄《別駕柯時遇修東門及儒學記》《知縣王應乾修城記》《知縣張春去思碑》等。

張鳳翔的生平,康熙《堂邑縣志》卷12《選舉上》記載較詳:

張鳳翔,字稚羽,萬歷丁酉科舉人,辛丑科進士。官廣平府推官,升吏部稽勛司主事,歷文選司郎中,升太常寺少卿、都察院僉都御史。巡撫保定,忤魏忠賢,削籍。忠賢誅,起吏部左侍郎,升工部尚書,忤宜興周相,謫戍陜西,尋起兵部尚書,未幾,罷。⑩

《四庫全書總目》卷23又載:

《禮經集注》十七卷(山東巡撫采進本),明張鳳翔撰。鳳翔字蓬元,堂邑人,萬歷辛丑進士,官至兵部尚書。[5]189

張鳳翔的著述,除《禮經集注》外,《四庫全書總目》卷39還著錄“《樂經集注》二卷”。又據《楊忠愍集》卷4,張鳳翔于天啟五年(1625)春所撰《墓祠碑記》一文,借為楊忠愍公(楊繼盛)墓祠撰寫碑記,抨擊權奸,頌揚忠烈,引起魏忠賢的不滿,因此被革職削籍。

文翔鳳的生平,《四庫全書總目》卷110有簡略記載:

《太微經》二十卷(河南巡撫采進本),明文翔鳳撰。翔鳳字天瑞,號太青,三水人。萬歷庚戌進士,官至太仆寺少卿。[5]934

《山西通志》卷79《職官七》又載:

文翔鳳,進士,天啟時任僉事,陜西三水人。[6]

據此可知,墓志所說“西豳”指陜西三水。文翔鳳著述較多,除《太微經》外,《四庫全書總目》卷180著錄其《東極篇》一部、《文太青文集》二卷,《明史》卷96《藝文志一》著錄《邵窩易詁》一卷。

根據墓志記載,李奎葬于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所以志文開頭關于許維新、張鳳翔、文翔鳳的介紹,應該比較準確地反映了此三人在天啟七年(1627)的仕履信息,不僅可以補充史籍關于以上三人的相關記載,而且可以以此為線索,鉤稽和探討隴右學人與明代政局之聯系。

(三)李奎之死與天啟政局

根據墓志記載,李奎于天啟六年(1626)六月二十五日病卒于刑部(又稱“比部”)大獄,并且是“中于讐以卒”。雖然其具體死因難以詳考,但其因人陷害而死于閹黨專權、大肆迫害正直派官吏的特殊年代,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由于文獻闕載,李奎是否卷入天啟后期閹黨與以東林黨為主的正直派官吏的政治斗爭,難以詳考,但從李奎為官清廉、正直敢言的風格以及墓志撰文、篆蓋、書丹者的整體情況推斷,李奎顯然屬于正直派官吏的行列。因為李奎于天啟五年(1625)出任堂邑知縣,且政績突出,士民擁戴,所以去世之后,已致仕居家的前右通政光祿寺卿許維新為其撰寫墓志,許維新即山東堂邑縣人,其本人為官剛正廉明,所以為李奎撰寫的墓志,應該比較真實可信。許維新稱譽李奎為“良吏”“循良”,并將他與歷史上著名的“循吏”黃霸、楊秉、馬援、張衡、卓茂、魯恭等人相提并論。墓志重點突出了李奎孝親守禮、正直敢言、勤政愛民的形象和特點,其個人品行和才能,顯然與閹黨邪惡勢力不能相容。值得注意的是,為李奎墓志篆蓋的堂邑籍官員張鳳翔,也是公然抨擊閹黨的正直派人士,《堂邑縣志》卷12稱其“巡撫保定,忤魏忠賢,削籍”。張鳳翔之所以被閹黨“削籍”,與他于天啟五年(1625)春所撰《墓祠碑記》一文有關。此文附錄于楊繼盛遺作《楊忠愍集》卷4,張鳳翔借為楊忠愍公墓祠撰寫碑記,頌揚忠烈,抨擊權奸,末尾署名“欽差巡撫直隸等處地方轄紫荊等關保定等府兼理糧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堂邑張鳳翔撰,天啟五年歲次乙丑春月之吉”,可見正是其“巡撫保定”時所作,而且正值閹黨勢焰熏天的天啟五年(1625)。此文引起魏忠賢的不滿,張鳳翔因此被革職削籍,直到閹黨誅滅之后才被重新起用。從相關文獻記載看,墓志書丹者文翔鳳的政治傾向雖然不甚明晰,但史籍沒有其趨附閹黨集團的相關記載,此人與李奎同屬明代關隴地區的文士,自稱“西豳年弟”,顯然也是與李奎志同道合的正直派官吏??傊?,綜合考量墓志所述以及史籍的相關記載,可以肯定李奎在政治斗爭異常激烈的天啟后期屬于正直派官吏。

據史書記載,天啟五年至天啟七年(1625-1627)明熹宗去世前的二三年間,以魏忠賢為核心的閹黨邪惡集團肆無忌憚地殘酷打擊異己勢力,迫害正直派官吏,實行恐怖統治。這一時期受到迫害最多最重的是正直的東林派官吏,天啟五年(1625)以炮制假供詞為手段,陷害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和顧大章,六人全部慘死獄中,史稱“六君子之獄”[3]840-844。天啟六年(1626),又以蘇杭織造太監李實名義上疏彈劾東林黨高攀龍、周宗建等七人,高攀龍投水自盡,其余六人都慘死獄中,史稱“七君子之獄”[3]844-848?!睹魇贰肪?06《閹黨傳》載:“當忠賢橫時,宵小希進干寵,皆陷善類以自媒。始所擊皆東林也,其后凡所欲去者,悉誣以東林而逐之。自四年十月迄熹宗崩,斃詔獄者十余人,下獄謫戍者數十人,削奪者三百余人,他革職貶黜者不可勝計?!保?]7860于是朝中幾乎“善類為一空”[2]6238。在這種極不正常的政治環境中,正直敢言的李奎遭人陷害死于刑部大獄,是那個特殊時代極為常見的事件。

綜上所述,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新近出土的明代李奎墓志,不僅記載了鞏昌府安定縣李奎的生平仕歷和家族發展情況,補充了正史記載的闕失,為深入了解明代后期河隴文士的歷史境遇提供了新的史料和信息,而且與臨洮出土的明代《雍焯墓志》等互相補充,共同印證了河隴文士與明代政局之間的密切聯系。在閹黨專權的天啟時代,李奎廉明剛果,士民愛戴,時稱良吏,體現出河隴文士的剛正品格和歷史擔當,展現了明代后期河隴文士的歷史風采。斯人已逝,風范永存。

[注 釋]

①為了方便讀者識讀,志文以簡體字校錄;依據殘存字形和上下文意推斷的字以“()”標示;通假字和訛刻之字的本字以“[ ]”標示;泐損不存且難以推斷的字以“□”代替。

②⑤(清)盧承琰修、劉淇纂:《堂邑縣志》,清光緒十八年(1892)重刊本,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3月影印出版,第218頁。

③④(清)張爾介修、曹晟纂:《安定縣志》卷6《人物·科目》,清康熙十九年(1680)抄本。

⑥(清)張爾介修、曹晟纂《安定縣志》卷6《人物·鄉賢》,清康熙十九年(1680)抄本。

⑦(明)楊恩撰、(清)紀元補訂:《鞏昌府志》卷19《官師表》,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刊28卷本。

⑧(明)雷禮輯:《國朝列卿紀》,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徐鑒刻本。

⑨(清)趙希璜修、武億纂:《安陽縣志》, 清嘉慶四年(1799)刻本。

⑩(清)盧承琰修、劉淇纂《堂邑縣志》,清光緒十八年(1892)重刊本,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3月影印出版,第294頁。

[參考文獻]

[1]陳垣.二十史朔閏表[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183.

[2](清)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南炳文,湯綱.明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4](清)岳濬等監修,杜詔等編纂.山東通志[A].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40冊)[C].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820.

[5](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6](清)覺羅石麟等監修,儲大文等編纂.山西通志[A].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44冊)[C].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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