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市場支配地位認定的具體方式

賈振宇

（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387）

0 引言

當下數字經濟競爭日趨激烈，不少經營者已經開展數據的收集并從事數據信息服務。部分經營者常常在某一領域的數據市場內具有支配地位，基于數據市場支配地位來限制或排除數據市場競爭，并通過收取不公平的高價等形式來賺取壟斷利潤，相關案例也頻頻出現。如2022年9月，一起二手車車險數據交易涉壟斷案件引發業內關注，該案原告方認為，被告在國內的二手車保險信息數據領域處于壟斷地位，被告針對屬于公共數據的車險數據提供查詢服務，收取不公平高價的行為，構成濫用數據市場支配地位。

2021年出臺的《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以下簡稱《反壟斷指南》），就平臺經濟壟斷要考慮的因素加以明確，其中將平臺經營者的數據情況作為認定平臺市場支配地位的考慮因素，但是對于數據市場支配地位本身的認定方式尚未規定。2023年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發布的《禁止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規定》，也難以類推適用于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因此，本文基于數據自身特性及數據市場競爭特征，對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具體方式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學理探討。

1 數據的競爭與壟斷屬性分析

1.1 數據已然作為一種市場競爭要素

1.1.1 數據的競爭價值日益提升

在當下的市場機制運行中，數據作為一種有償的社會資源，被認定為市場化生產要素使用的情況已經愈發普遍［1］。2020年發布的《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中，將數據明確為重要的生產要素。2023年公布的《中國數字經濟發展研究報告（2023年）》表明，2022年我國的數字經濟規模達到了50.2萬億元，其價值增速已經連續11年超過了同期的GDP增速，數據要素在國民經濟的重要性顯著提升。

1.1.2 用戶數據是數據經營者的核心競爭力

與實體經營者間的市場競爭不同，數據經營者之間競爭的主要資源是用戶數據，而用戶數據同時也是獲得用戶資源的重要工具。在大數據領域，數據經營者掌握的用戶數據越多，就越容易贏得更高的用戶關注度，在市場競爭中的優勢就越明顯［2］。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極具影響力的數據經營者，背后都有大量的高質量數據作為支撐。也正因為如此，數據經營者天然地擁有通過技術手段、正當或不當獲取使用者數據的強烈沖動。在全球范圍內，數據經營者不當收集使用者數據的情形普遍存在［3］。用戶數據成為數據經營者的重要資源。

1.2 數據壟斷否定論的主要觀點與反對意見

1.2.1 數據壟斷否定論的主要觀點

目前否定數據的可壟斷性主要有以下觀點：①數據大致可被分成兩類，公共領域的數據與公司自己在生產經營過程中產生的數據。公共領域的數據誰都可以獲得，無法被壟斷；而公司經營產生的數據，本就屬于公司所有，并不存在壟斷與否的問題。②數據雖有價值，但價值有限，并不是企業生產經營的決定性因素；若一個公司僅擁有大量數據，其不可能僅依據大量數據而獲得產品的核心競爭力。③數據作為一種新型生產要素，具有不同于其他生產要素的特點，尤其是數據并不稀缺，數據的非排他性以及數據價值并不永久的特征，導致數據并沒有法律上實際的所有者［4］。

1.2.2 數據壟斷否定論觀點的反對意見

數據壟斷否定論觀點的反對意見，大致可分為以下三種：①數據雖然大致可被分成兩類，但公共領域的數據與公司自己在生產經營過程中產生的數據之間并非涇渭分明，在公共領域外還存在著大量的個人數據，這類數據也是進行數據壟斷的重要因素。②在傳統工業領域中，企業生產經營中的決定性因素種類繁多，直接以數據并非市場競爭的決定性因素為由，來否定數據的可壟斷性過于偏執。即便將數據認定為屬于數據企業生產的中間環節，但是數據經營者就是基于數據匯總并從事數據市場的競爭形式，也足以認定數據屬于數據經營者生產經營的決定性因素。③數據的非排他性等特性的表現并非絕對，尤其實踐中數據壟斷的案例已經實然存在，這更為數據的可壟斷性提供支持。

2 數據壟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具體表現及危害

2.1 市場支配地位認定與數據反壟斷之間的關系

壟斷地位能夠給企業提供許多市場機制難以滿足的需求，某數據企業想要濫用數據市場支配地位，其前提便是具有數據市場支配地位。只要該企業在某數據領域占有足夠份額的數據，對提供該數據服務具有一定影響力，就可能會憑借影響力濫用數據。從市場競爭的機制來看，每一個企業都想將自己的產品或者服務提供給更多的消費者，這就無形之中使得其同時想要占據更多的市場份額。同時，該企業在獲得數據市場支配地位后，其他經營者難以與其開展有效競爭，市場價格競爭機制無法在該領域發揮作用，資本逐利的追求使該企業更傾向于濫用支配地位，從而獲取數據壟斷的利潤，損害社會公共利益。

通常而言，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是數據反壟斷工作的前提和基礎，這也是完善數據市場支配地位認定方式的價值所在。通過完善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方式，能夠為認定某個企業具有數據壟斷提供依據，推動數據反壟斷工作的開展，更好地規制某些企業濫用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

2.2 數據壟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具體表現

經營者數據壟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主要表現形式，不僅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簡稱《反壟斷法》）第22條進行了規定，考慮到《反壟斷指南》第3章中也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規定，因此可以將其類推適用到數據壟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主要表現形式中。具有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實施不公平價格行為、低于成本銷售、拒絕與限定交易、搭售或者附加不合理交易條件以及差別待遇，都可以視為壟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尤其是《反壟斷指南》中，基于平臺經濟的經營特征，添加了許多平臺經濟獨有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具體表現，在數據壟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中可以類推適用，如強制收集非必要用戶信息等情形，這使在某一數據市場領域，認定某經營者具有濫用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較為容易。

2.3 數據壟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危害

經營者數據壟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對市場造成很大危害：①具有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可能創新乏力，數據分析服務質量下降。數據經營者在某一數據市場領域由于具有支配地位，市場競爭疲弱，其可能將更多的精力放在鞏固自身壟斷地位，而非提升數據產品服務的質量與推動創新方面，從而導致數據產品質量下降，產品創新乏力。②具有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為了維系自身的優勢地位，勢必會擴大數據的擁有量和豐富度，這可能促使其通過已有的數據優勢和技術優勢，強制收集非必要用戶信息，進一步侵犯用戶個人隱私以及人格尊嚴［5］。同時，資本逐利的本性導致其可能對用戶收取不公平的高價，從而對消費者福利以及社會公共利益產生不良影響。③數據壟斷可能形成難以突破的市場進入壁壘。對大數據進行收集以及運用的成本較高，收集全國范圍某一領域的數據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和費用，先前具有數據壟斷地位的經營者，極有可能實施限制后來經營者收集分析相關數據的壟斷行為，從而鞏固其數據壟斷地位。

3 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難題

3.1 相關數據市場界定困難

確定相關數據市場，是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前提條件。針對數據壟斷所涉及的市場界定，分別涉及相關數據商品市場以及相關地域市場兩個方面。數據壟斷所涉及的市場界定較為困難，主要是相關數據商品市場的界定復雜。從理論上來看，界定數據壟斷所涉及相關數據商品市場僅需要考慮該數據所面向用戶的主要查詢需求即可，但是實踐操作卻并非理論如此容易，尤其是某一組數據并非僅體現某一方面的內容，對該組數據進行加工轉換后，該組數據在其他領域也可能得到有效適用，這便導致數據相關市場界定的難度加大。

3.2 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標準逐漸模糊

判斷一個企業是否具備數據市場支配地位，主要是基于市場份額的結構主義分析方法。如《反壟斷法》第24條就明確了市場份額的認定或推定標準，但在數據企業市場競爭中卻難以有效發揮作用。一方面，數據經營的產業結構具有明顯的動態特征，在數據市場中，相關數據變動更新迅速，造成了數據市場結構的迅速變動；另一方面，數據具備傳統工業市場競爭要素所不具備的自身特性，且當下國內沒有基于數據自身特征進行認定相關市場及市場支配地位的專門性規定，即便類推適用《反壟斷指南》中對平臺經濟認定市場支配地位所要考慮的因素，但是其所涉及的考慮因素過于繁雜，直接適用的參考價值較低。繁雜的考量因素，勢必導致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標準模糊。

以《反壟斷指南》第11條為例，將企業“掌握和處理相關數據的能力”以及“數據獲取的難易程度”等作為企業市場支配地位認定的考量因素，但在實際認定企業數據市場力量時，即便明知數據是相關數據經營者進行市場競爭的核心要素，但是如何進一步細化涉及數據有關因素的角色功能及其所占市場力量的權衡比重，是一個實踐難度較大的問題［6］。

數據的競爭價值并非單獨體現在數據量多少的維度，數據的質量以及數據產業鏈，也是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重要因素。數據產業鏈包含著數據收集、存儲、分析、交易等諸多環節，如何將數據質量以及數據產業鏈所涉的諸多環節，納入數據壟斷所涉及的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中，也是一個需要認真考慮的難題。

4 完善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具體方式

4.1 堅持市場份額結構主義的參考性適用

由于數據市場競爭中相關市場界定十分困難，因此部分學者認為市場份額結構主義不能再用于認定數據的市場支配地位，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其能夠得到廣泛運用，一方面是因為市場份額與市場支配地位之間存在著正比例的關系，通過認定經營者在某一數據市場領域所占的市場份額，可以相應推算出在該數據市場領域內，該數據經營者具有支配地位可能性的多少；另一方面是相比較于其他的認定標準，市場份額的認定標準較為簡便，僅需要考慮在某一數據市場內，數據經營者所占據的市場份額的比例即可，相關認定的數據也較為容易獲取。

即便以社會大眾對數據反壟斷認識有限的角度來看，其大多也認可在某一市場領域內市場份額占比較低的經營者，是很難獲取市場支配地位的。因此，市場份額結構主義仍然能用于認定數據的市場支配地位，只不過在對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中，對市場份額計算的比重及方法有所差異，或者說市場份額的作用有所復雜化［7］。當然，基于相關數據經營者的行為類型及所造成的損害結果，來反推該數據經營者具備市場支配地位也具備一定的可行性，但是該損害結果并非一定是該經營者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造成的，也可能是一種不正當競爭行為。如若在認定某數據經營者具備數據市場支配地位過程中，將市場份額結構主義舍棄，單純基于損害結果來反推某數據經營者具備數據市場支配地位，則會混淆《反壟斷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之間的界限。換言之，是否適用市場份額結構主義是區分經營者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與不正當競爭行為的重要界限。

4.2 將活躍用戶作為市場界定及支配地位認定的首要考慮因素

若將數據領域中相關市場界定以及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參照適用數字平臺領域中相關市場界定以及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那么就會導致所考慮的因素過于繁雜?；诨钴S用戶本身在數據企業中就是以一種數據的形式存在，因此可以考慮將該數據企業中的活躍用戶，作為界定相關數據市場以及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首要因素，實現市場份額結構主義的創新性適用。

4.2.1 將活躍用戶作為界定數據商品市場的可行性分析

在界定相關數據市場過程中，雖然數據市場變化迅速，但是人們對于某一類數據的需求總是相對一致的。將活躍用戶作為界定相關數據商品市場的首要因素，僅需要將某類數據所面向的活躍用戶群體以及該數據所提供的主要屬性或內容，作為界定相關數據市場的首要因素即可。此舉可以避免因相關數據本身變化過快，導致界定相關數據市場以及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較難的情形。

目前，一個數據企業如果想要具有強大市場競爭力，離不開大量的資金以及高質量的數據支持。然而大量的資金以及高質量的數據，其最終還是圍繞該企業的用戶來運行。數據企業在初創時期常常用戶數量較小，經過多輪融資獲得資金支持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大量的融資花費于吸引用戶的工作中。數據企業只有擁有一定數量的活躍用戶，才能進行用戶的數據分析，并通過廣告投放或者數據分析等工作盈利。因此在數據企業中，數據經營者的技術水平、制造市場壁壘的能力等，都是圍繞保持活躍用戶的數量來進行的。在界定相關數據市場以及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過程中，可以基于此原理將眾多分析因素精簡為活躍用戶的數量，從而簡化數字經濟領域，避免相關市場界定困難以及數據市場支配地位認定因素過于繁雜的情況。

若兩個數據企業面向的用戶群體類型基本一致，所提供數據的主要性質也基本一致，那么該數據市場則屬于相關市場。若在上述企業中，某一方活躍用戶的數量顯著上升，同時對應另一方活躍用戶的數量顯著下降，則可以推定上述數據經營者在該數據市場領域具有競爭關系。

4.2.2 將活躍用戶作為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首要因素的可行性分析

在認定某經營者具有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過程中，雖然同一用戶數據經過加工后在其他領域仍然具有適用價值，但是在實際操作中卻很好解決。以二手車保險數據信息查詢市場為例，即便一手車保險信息數據經過加工后在二手車保險數據信息中也適用，但是在認定二手車保險數據市場支配地位過程中，僅需要考慮該一手車保險數據在二手車保險數據市場的直接適用情況即可。如若該一手車保險信息數據很難在二手車保險數據市場實現直接適用，或者將該一手車保險信息數據轉化為適用于二手車保險信息數據市場的成本過高，則不應當將一手車保險信息數據應用于認定二手車保險數據信息查詢市場的市場支配地位當中。

在將活躍用戶的數量作為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過程中，應當類推適用《反壟斷法》第24條的市場份額結構主義，不過此時認定的標準為本屬性數據服務中活躍用戶的數量及份額占比，可將尚未注銷以及剛剛注冊的用戶剔除。

此外，活躍用戶的數量應當放置于一個較長的時間維度中考查。若該數據企業所擁有的活躍用戶數量來回波動或呈現下降趨勢，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該數據相關市場內競爭較為激烈，更應當傾向于認定該數據企業在相關數據市場內不具備市場支配地位。

4.3 將財務狀況作為認定市場支配地位的核心考量因素

4.3.1 可行性分析

數據企業常常具有雙邊或者多邊市場的運營特征，但是市場經濟盈利的目標要求數據企業至少要具備一邊的市場進行利潤賺取。在將用戶端活躍用戶數量作為判定市場支配地位的首要因素之外，可以將數據企業端的財務狀況作為認定市場支配地位的核心考量因素，理論邏輯是在某一數據領域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營業收入狀況較好，能夠在該領域良好地運營下去［8］，就可以避免對繁雜的數據產業鏈進行細節分析的難題。因為數據領域繁雜的產業鏈，經過數據企業市場經營趨利避害的競爭本質，最終都會在該數據企業的財務狀況中得到反映。

4.3.2 具體應用

通過活躍用戶界定相關市場后，如若某數據企業的財務狀況明顯好于其他從事類似數據企業的財務狀況，此處也可以考慮將企業的財務狀況類推適用《反壟斷法》第24條關于認定或者推定某企業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情形，不過此時認定的標準為本數據服務行業內相關經營者的財務狀況。

需要注意的是，相關數據經營者的財務狀況以及活躍用戶的數量份額占比，只要有一方高于《反壟斷法》第24條所規定的市場份額比例，就應當推定該數據經營者在某一數據市場領域具備市場支配地位，從而適當減輕原告方提起反壟斷訴訟的舉證責任，由涉嫌壟斷的數據經營者來提供后續證據，證明自己在相關數據市場不構成數據市場支配地位。

但是在將數據企業財務狀況作為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核心考量因素運用過程中，需要該數據相關市場運營環境較為穩定，市場內數據經營者短期內不存在顯著變化，也不存在一些突發性的情況，如某數據經營企業獲得融資后，將所獲資金用于吸引用戶，從而導致該企業賬面財務狀況較差，影響企業的運營。

5 結束語

當下數據市場競爭日趨激烈，不少企業從事相關數據的匯總與提供，并以此盈利。在某一數據市場領域具有支配地位后，相關數據企業濫用數據市場支配地位來排除與限制競爭，賺取壟斷利潤，侵犯消費者合法權益。在數據相關市場界定困難以及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標準逐漸模糊的現實情況下，迫切需要堅持市場份額結構主義的參考性適用，并精簡數據相關市場界定以及市場支配地位認定的考量因素，改進認定數據市場支配地位的具體方式?？紤]到數據企業中的活躍用戶是數據企業的核心競爭力，且數據企業最終以盈利為目標追求，因此應當將數據企業活躍用戶的數量以及數據企業的財務狀況，作為數據相關市場界定以及數據市場支配地位認定的首要與核心考量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