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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意寫作與當代文學生態研究

2024-05-10 14:28許道軍
關鍵詞:作家文學學科

許道軍

(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劉衛東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講師)

張永祿

(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譚旭東

(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雷 勇

(西北大學文學院講師)

主持人語創意寫作在中國的興起與迅猛發展,是當代中國最重要的文學事實之一。十多年來,它在作家與寫作觀念、作家培養與生存方式、文學教育理念與方法等多方面悄然引發當代中國文學生態的系統性改變。但與此同時也產生了“寫作概念泛化”“作家泛濫化”等新現象,而在與既有文學生態因素如學術機制、學科體系、作家組織等的“磨合”中,某些創意寫作的倡導與實踐者也出于急于獲取正常學科地位的動機,開始出現主動“迎合”的苗頭,逐漸喪失本有的改革活力。如何保持創意寫作發展與文學生態變化之間的良性互動,是關乎中國創意寫作持續發展的緊迫問題。許道軍的《中國創意寫作興起的背景、使命與愿景》、劉衛東的《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興起與當代文學生態的新變》、張永祿的《創意寫作在當代文學教育中的可能形式與實踐途徑》、譚旭東的《創意寫作的學科屬性與探索“新文科”之可能》、雷勇的《數字化交互式新媒體平臺與創意寫作的新形態》等文章,聚焦創意寫作發展與文學生態變化之雙向關系,考察中國創意寫作興起的特殊背景與時代寫作新語境、創意寫作新形態,借鑒世界創意寫作發展與文學生態建設經驗,探究中國創意寫作如何在新的文學生態環境中,服務新時代文學教育改革和新文科建設,嘗試探索一條中國化創意寫作發展路徑。

主持人 許道軍

中國創意寫作興起的背景、使命與愿景

許道軍

(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19世紀80年代,創意寫作首先在美國高校興起,最初是希望通過對文學寫作(主要是詩歌和小說)、文學閱讀(主要是當代英語文學)天然的“創造性”的倡導,恢復文學寫作的藝術屬性,以此來改善當時高校里語文學和修辭學占主導地位的教育局面。創意寫作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是以“英語寫作”的面貌存在,其初心遠談不上“培養作家”“服務文化創意產業”“改善公共文化質量”“助力創意城市與創意國家建設”等這些“高大上”的目標,[1-3]也想不到后來它會大大溢出“文學寫作”的范疇,并取得卓越成就。伴隨“創意寫作”興起的“創意寫作研究”,其目標“起初是為了應對一系列看似棘手的教學問題而產生的”[4]。換句話說,原初意義上的創意寫作與后來發展中的創意寫作,只是在共享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能指,而其所指,卻因不同時代和國家地區呈現出不同的面貌,遠不能一言以蔽之,[5]以至于這個學科的內涵與外延至今處于待定狀態,如格雷戈里·萊特(Gergory Light)所說:“雖然創意寫作作為正式的學科在英國和美國高等教育中發展了很長時間,但其自身的學科視閾卻仍未完全設定?!保?]

與美國創意寫作相比較,中國創意寫作興起的背景更復雜,需求更強勁,因而起勢也更加有力。因其使命與愿景的不同,它也在本土化與時代化過程中,呈現出獨特的中國面貌。

一、中國創意寫作興起的背景

“短短十年,中國的創意寫作幾乎走完了歐美國家半個世紀的歷程”[7],其發展幾乎可以用“順風順水”來形容。究其原因,不能簡單將其歸因于一般性的學科引進、學術創新,而實則是一種現實需要。概括起來,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時代寫作語境呼喚新的寫作理論與寫作學科

各種新型的寫作方式與作品形態層出不窮,它們遠遠超越了“文學寫作”“應用寫作”“公文寫作”范疇,而現有的寫作理論捉襟見肘,無法準確說明與有力介入。在實踐上,文化創意產業發展迅速,公共文化服務正在深入開展,留下了大量的寫作人才缺口,而原有的寫作學科也無法提供有效支持。

(二)中文文學教育亟待改革

中國高?!爸形南挡慌囵B作家”信念由來已久。將文學當作監察與宣揚意識形態的場域,或是當作文化研究、社會學研究、語言學研究的材料,或是當作“內部審美研究”的標本與切片,或是將文學史當作歷史研究的分支,等等,倒是形成了我們自己的文學教育潮流。這樣的文學教育讓眾多有志于“文學夢”的學生大失所望,而由于專業定位不準導致“創作”核心競爭力不足的畢業生在文化創意產業、新媒體寫作等具體需要面前無能為力,就業率堪憂,“中國文學教育亟待改革”已經是不爭的事實。[8]與此同時,中小學作文教學改革困難重重,也期待高校創意寫作“反哺”[9]。

(三)世界創意寫作對中國的影響與鼓舞

有學者發現了創意寫作興起對文學的積極反饋:“美國戰后小說取得的成就,涌現的優秀作品,超過了戰前任何一個時期,這與創意寫作項目帶動的集體努力密不可分?!保?0]美國學者也介紹了創意寫作對國家“軟實力”的基礎性貢獻:“超過50年的大學創意寫作訓練讓社會整體的創造力得到提升……?!保?1]同時,中國作家所熟悉的同行,如雷蒙德·卡佛、嚴歌苓、哈金等人的經歷,都在證明“在美國,所有的作家都上作家班”[12]的印象。這些發現與總結給中國創意寫作倡導者提供了巨大信心,也作為“根據”被反復提及。比如,曹文軒在“中國大學創意寫作聯盟”成立大會上致辭:“自上世紀30年代美國愛荷華大學建立創意寫作系統以來,由大學培養創意寫作人才的教育模式已在全世界范圍內廣為接受,一大批享譽世界的文藝工作者均從高校創意寫作系統走出?!保?3]

(四)當代作家培養的經驗與底氣

創意寫作引進中國之前,當代中國事實上已經存在多種多樣的作家培養經驗,如各級作協主導的專業作家培養,魯迅文學院為主導的社會主義新人作家培養,閱文集團等網站為代表的“網絡寫手”培養,韓寒和郭敬明等為代表的明星作家主導的“偶像作家”培養,“新概念大獎賽”“北大培文杯”等為代表的大獎賽青少年作家培養,中文系傳統作家班的高校作家培養,以及以各級“文學獎”為主導的臺灣省作家培養等多種培養模式。[14]它們不僅是創意寫作重要的中國資源,也與世界創意寫作“作家培養”的面向殊途同歸,因而為中國創意寫作的引進奠定了基礎,也提供了底氣。

(五)中國具有可供借鑒與轉化的傳統寫作資源

當代寫作學在長期的探索中總結出了許多可供創意寫作繼承與轉化的成果,如《文章學》《中國古代寫作學》《中國寫作學理論研究與發展》等,也發展出了“寫作本質論”“寫作規律論”“寫作工程論”“寫作興趣論”“寫作信息論”“寫作主體論”等理論以及“雙重轉化”“知行通變”“三級飛躍”等具體的技巧方法。[15]而“意”“氣”“靈性”及“興觀群怨”“文以載道”“窮而后工”等古代文學理論也是對文學與創作的真知灼見,不同程度地揭示了某些創作規律,有學者呼吁:“應充分發掘和運用中國古典文論資源,注重從創意寫作角度執術馭篇,注重化用文論概念以奪胎換骨,注重從創意寫作過程以意運法,真正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創意寫作學科?!保?6]

(六)中國作家、高校與創意寫作的淵源

2009年被稱為中國創意寫作的“元年”,但實際上中國許多作家、高校早已與創意寫作結下不解之緣。比如,1978年,聶華苓訪問中國,次年,她與安格爾在“國際寫作計劃”中發起了“中國周末”活動,邀請中國作家陸續赴美,如莫言、王安憶、余華、畢飛宇、阿來等。[17]這些作家后來有許多人直接入職高校,擔任創意寫作教師。20世紀80年代武漢大學“作家班”,受武漢大學“作家班”啟發的北京大學、西北大學、南京大學等本科層次“作家班”,以及北京師范大學和魯迅文學院合辦的研究生層次的“作家班”,都“從愛荷華大學的創意寫作項目汲取了靈感”,只是遺憾的是“未對以愛荷華大學為代表的創意寫作項目進行詳細調研,大多沒有采取適應作家特點的培養模式”[18]。戴凡、李華、高小娟等學者擁有創意寫作教育背景,她們也分別在中山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等高校開設英語創意寫作課程,成為世界創意寫作與中國創意寫作的橋梁。刁克利、王著定等學者從各自學術領域研究出發,自然而然接觸到了英語國家有關“作家”“寫作”的新近研究成果,由此領銜翻譯了大批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創意寫作書系”著作,讓創意寫作新的作家觀念、寫作技法、教育教學方法等集中亮相,讓國內更多的寫作愛好者、寫作教師與寫作研究者有了對創意寫作的直觀認知。新世紀初中國海洋大學的“駐校作家”、首都師范大學的“駐校詩人”等措施,實則來自創意寫作常規學科制度。這些往來與前期實踐,很大程度上消除了當代中國文學對外來事物、陌生事物的“敵意”,不像英語國家創意寫作興起時始終伴隨著“寫作可不可以教學”“作家可不可以培養”爭論那樣,而實際上,也正是這些作家與高校在創意寫作的引進中出力甚多,因為他們的鼓呼,中國創意寫作才高歌猛進。

二、中國創意寫作的使命

盡管在如何認知和翻譯術語“creative writing”上存在分歧,在具體的引進和實踐過程中也存在“路徑”的不同,但爭議雙方都對創意寫作寄予了厚望,一開始就讓它背負了種種使命。

(一)服務國家文化戰略

首先,創意寫作要自覺接續中華文脈,面向時代、面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其次,這種講述要更具活力與能力,為世界所接受,如原中國作協副主席何建明所希望的那樣:“精彩的中國故事需要有精彩的藝術表達,創意寫作可以為講好中國故事服務……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增強中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保?9]而在大眾創新、萬眾創業的時代,它還要“激活”文化創造活力,為全民創意、全民寫作貢獻力量。[20]再次,它作為公共文化服務的一種新型形式,也需要為公共文化事業提供新的思路,像英美、澳大利亞等創意寫作先行與發達國家那樣,在創意社區、創意城市、創意國家等各個層面提供支持。英美及澳大利亞等國家的創意寫作在戰后軍人安置、族裔融合、社區服務、國家認同、創意城市與創意國家建設等社會事務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而美國愛荷華城、英國諾里奇城成功申報“世界文學之都”,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們所在城市是世界創意寫作學科重鎮。事實上,“南京成為‘世界文學之都’,以創意寫作作為原動力的創意產業起到了至為關鍵的支撐作用”[3]。這讓我們對創意寫作賦予了更多信心和希望。

(二)致力文化繁榮

紙媒文學邊緣化已是事實,網絡文學也呈疲態,但這并不意味著人民群眾不需要文學藝術,而是人民群眾對精神文化的需求更加多元與綜合化。優秀的文學作品依舊能夠找到自己的讀者,結合了“說/表演”藝術的脫口秀、小劇場相聲、“吐槽”,可參與故事并體驗情節的劇情游戲、劇本殺,貼近生活、短小精悍的微短劇、劇情段子、視頻剪輯等等,這些新型的文化形態越來越受到人民群眾尤其是年輕人的歡迎。它們泥沙俱下又生機勃勃、元氣淋漓,其核心元素與創作驅動力在很大程度上基于“創意”而非“文學性”?!叭駝撘狻薄叭駝撟鳌爆F象,正是創意寫作之倡導、之喜聞樂見。而面向上述領域包括劇本、游戲文案、文旅策劃、短視頻腳本、超文本制作、元宇宙世界觀的“眾籌”、IP的二度創作等新領域,[21]且能滿足制作方、消費市場、政策法規等方方面面需求的寫作,是傳統文學寫作力有不逮之處,反過來又是創意寫作大顯身手之際。創意寫作需要為新的寫作需要,提供理論說明、技術指導和人才供應,力促更多作品問世,同時提升它們的質量。

(三)培養復合型寫作人才

創意寫作以學科與科學的方式培養文學作家是其應有責任,而這也是中國作協、文學期刊、文學研究學者以及傳統重點文科高校的初衷:“新世紀以來大量作家進入高校,或擔任駐校作家,或直接擔任全職教授,比如劉震云、張悅然受聘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莫言、蘇童受聘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這些作家有能力同時也有意愿為文學寫作培養更多人才……?!保?2]但創意寫作不一定都要做成“愛荷華模式”,何平認為:“可能有的大學只能做成文化產業模式,這也是媒體變革、‘寫作產業工人’被社會大量需要的必然原則?!保?3]中國新型文化產業存在巨大“寫作產業工人”缺口,如火如荼的新媒體寫作、自媒體寫作等領域也處于自發狀態,從業者亟需專業化提升。因此,創意寫作應首先和主要面向文化創意產業,在繼續培養文學作家(當代文學成為“文化產業”的一部分已經是事實)的同時,還要為文化創意產業輸送大批量、多類型、多領域、多層次的復合型寫作人才。

(四)助力學科開拓

有學者認為,中國創意寫作在意圖改革高校中文文學教育的同時,夾雜有“學術自立”的訴求:“創意寫作研究者以革新者的姿態,對兩個方面發起挑戰:一是挑戰中文學科不培養作家、作家無法培養的傳統觀念,二是高呼取代現代寫作學,要形成文學、語言學和創意寫作學三者并駕齊驅的學科格局?!保?4]這種發現是準確的,但創意寫作的引進對于中文學科而言,其意義或許不僅僅是增加一個二級學科,也是優化自身的一個契機?!靶挛目剖莿撘獾奈目啤保?5],而創意寫作天然具有跨專業、跨學科、跨領域、面向社會需要等新文科屬性,因此它可以借助新文科創建契機為自身是“天然的新文科”正名,[26]同時也能在新文科建設浪潮中起到“模范”作用。

三、中國創意寫作發展的愿景

創意寫作同時擁有歷史上的創意寫作、事實上的創意寫作與理想態的創意寫作三種形態。歷史上的創意寫作實際是指“文學寫作”以及相關的文學教育,事實上的創意寫作是指今天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創意寫作,它已經在作家與寫作觀念、寫作形態、寫作與運作機制等方面遠遠超出“文學寫作”范疇,存在各種樣態以及發展目標。由于缺乏發展的與世界的視野,它仍舊處于一種認知模糊、界定困難狀態。理想態的創意寫作是指能夠應對當下寫作語境以及寫作需要的創意寫作,它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自我發展的能力,同時理論與實踐相契合,擁有與之匹配的學術知識與研究范式。中國的創意寫作發展的愿景當然是取法乎上,創建能夠解決中國問題、具有中國特色同時又能對世界創意寫作做出貢獻的理想態創意寫作。

首先,它要應對中國問題,服務中國社會需要。一切的創意都是針對問題而來,“實用性”是“獨創性”的前提,不針對問題或者不能解決問題,談不上“創意”,作為學術、作為學科同樣如此。換言之,引進與創建中國創意寫作學科,就是為了解決中國在國家層面、社會層面、學術與學科層面以及創作與創意方面的各級各類問題。它或許在未來可能被證明“不堪大用”,但它被引進的初衷一定是因為它“有用”。

其次,它要立足本土,完成“中國化”轉變。創意寫作是“舶來品”,但它要取得長足發展,必須立足中國大地。比如,我們學科歸屬的國家主義,文學理論的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文化與精神需求的社會主義屬性,我們現實主義題材中的共同富裕主題等等,這都是中國創意寫作的出發點。同時,有了創意寫作,不一定就要“消滅”傳統寫作與傳統文學教育,相反,它們是同路人,要在各自位置、各自角度去共同解決中國在文化創作、文學創作、文學教育等各方面的問題。

再次,它要勇挑重擔,創建創意寫作的“中國學派”。世界創意寫作的發展走了相當長時間的“彎路”。比如它重實踐、輕理論,有學科“無學術”。這就導致它在實踐上有效、廣受學生與社會歡迎,但在原理上卻無法說清楚“寫作為何可以教學”“作家為何可以培養”。在內涵與外延上無法界定自己的邊界,因而長期以來爭議與糾紛不斷。在學術上,它也一會要爭取與作文研究、文學研究的并立地位,一會要努力成為文學研究的分支,游移不定,最終成為大學體制里的“特例”和“學術異?!?。[27]這種“先天不足”給中國創意寫作帶來了困惑,但也為中國創意寫作研究留下了“余地”以及與世界創意寫作研究同步的機會。中國創意寫作研究應直面“今天的創意寫作是什么”以及回應“今天需要什么樣的創意寫作”,在“事實上創意寫作是什么”基礎上,以世界視野重新梳理創意寫作的長時段、多國別(包括中國創意寫作)、多樣態經驗,重構“創意寫作知識”和創意寫作的新學術領域,探索創意寫作研究的新范式,創建創意寫作的“中國學派”,為世界創意寫作貢獻自己的經驗與智慧。

創意寫作因問題而生,因解決問題而不斷發展,只要它依舊像過往那樣堅持寫作的“問題優先”與“創意本位”,相信它還會保持持續前進的動力。如果相反,那么它的衰落或者被替代,也是一種必然的事情,但我們不希望如此,期望它能夠不辜負使命,達成自己的愿景。

[本文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一般課題(20BZW174)研究成果]

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興起與當代文學生態的新變

劉衛東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講師)

英語國家創意寫作課程興起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期。19世紀80年代哈佛大學的英語寫作課程與20世紀20年代休斯·默恩斯在林肯學校創建的創意寫作課程、30年代愛荷華大學開設的創意寫作藝術碩士學位是其發展過程中的重要標志。[1]目前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學科史方面也形成了多種不同的“敘事”。其中以D.G.邁爾斯、溫迪·畢肖普、馬克·麥克格爾、保羅·道森、黛安娜·唐納利、埃里克·本內特、安德魯·考恩等人的敘事較有代表性。但是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興起過程中,在文學創作觀念、文本本質、文學性內涵和文學知識生產方面的內在重塑和構筑尚有待考察,這些范疇的更新某種程度上影響著英語國家當代文學的創作觀、文本本質觀、文學性觀念、知識生產方式等,對人才培養定位和文學觀念的再生產具有潛在影響。具體言之,這些影響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一是以自我表達為核心的創意寫作打破了浪漫主義時期以來的創作天賦論以及神秘化、精英化的創作觀;二是以工坊制度奠定了作家技藝培養框架,潛在地促進了新的文本本質觀的塑造;三是以社會參與為途徑,賦予了文學性觀念以新內涵;四是在前述基礎上走向了以實踐為導向的創意寫作研究,勘察了新的文學知識生產路徑。上述四個方面分別從文學創作觀念、文學人才培養、文學性內涵的更新,以及文學知識生產路徑等方面出發,探究一種不同于20世紀以來的文本闡釋、理論分析為重心的文學觀。目前,葛紅兵、戴凡、刁克利、許道軍等學者對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發展情況已經有較深入的研究,[2]在此基礎上探究其發展邏輯、詩學內涵及其對當代文學生態的深層影響是題中應有之義。

一、觀念奠基:以自我表達探尋新的文學創作觀念

1880年至1937年前后是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觀念奠基期,巴雷特·溫德爾、休斯·默恩斯,以及美國進步主義教育協會推出的勞倫斯·H.康拉德綱領式的《創意寫作教學》(Teaching Creative Writing)為創意寫作的早期觀念奠基提供了基礎,初步明確了以自我表達(self-expression)為重心的創意寫作教育理念。溫德爾對創造性想象(creative imagination)、[3]默恩斯對創造性的自我表達(creative self-expression)釋放創造精神(creative spirit)的推崇,[4]勞倫斯·H.康拉德基于進步主義教育理念,將創意寫作視為個體的創造和基本能力的肯定,對文學創作論、作者觀、功用觀等方面進行了新的闡釋和實踐訓練,而不僅僅是鼓勵背離修辭學、語文學框架下的寫作教學法。

在文學創作觀念方面,哈佛大學的溫德爾強調書寫日常經驗,日常經驗的書寫替代了浪漫主義文學創作觀對天啟、靈感、天賦的強調,寫作成為一種自我表達和日常實踐。默恩斯則強調創意寫作教育不是為了培養特定的作家,將創意寫作視為創造性的自我表達。而在康拉德的觀點中,寫作則被看作是自體的創造性實踐,是教育中歷史悠久、創造性最強的實踐活動之一。[5]3這些創作觀念是當時創意寫作學科早期孕育的重要源點,旨在將文學寫作從知識性的、修辭性的、工具化的學習轉向個體的創造潛能發展。其使命在于:一方面,將寫作從修辭學、語文學的框架下解放出來;另一方面,將它從華茲華斯以來的浪漫主義作家對創作天才、不可知的靈感推崇中釋放出來,將創作的權利、創造的權利下放到每一位寫作者。

以自我表達為核心的創意寫作課程開啟了它走出狹義的文學教育,邁向文化實踐的通道,在觀念層面為創意寫作課程、學科的奠基提供了基礎。文學不再是少數人的特權或某種具有天賦的作者的專利,而是自我創造力激發的重要訓練、媒介。例如,康拉德和進步主義教育協會編輯的《創意寫作教學》指出:“寫作是一門與通識教育的目標和宗旨密切相關的藝術?!保?]21自我表達作為創意寫作學科史早期的重要理念,它不是簡單地鼓勵個體的自由表達,而是在觀念層面不斷給主體賦權,削弱寫作實踐的精英主義、神秘主義等思想觀念,建立文學民主化、大眾化、通識化的取徑。創意寫作作為一種教育民主化的實踐,它的確立首先就從對文學作者觀、功用觀、創作觀的突破開始,這與自我表達理念密不可分。這一影響不限于寫作實踐的民主化,更在于它設定了與精英主義教育不同的文學創作觀念,為后來面向普通人的創意寫作、協同寫作(collaborative writing)、交互寫作(interactive writing)的主體性問題提供了觀念基礎,是孕育新的作家論、多元作家社群、文學類型的肇始點。

自我表達作為英語國家創意寫作興起第一階段的核心理念,對課程理念的確立起到了重要作用。表面上看是賦予寫作者自由表達的權利,實際上是對19世紀以來浪漫主義文學思想構筑的天賦觀、神秘論的創作觀,以及古典主義文學教育觀念的突破。從詩學層面看,自我表達對華茲華斯以來浪漫主義文論思想既有接續亦有否定,突出了主體的自我表現力量,弱化了創作過程的神秘性。但是,這某種程度上又決定了它難以進一步對創作過程的神秘論、創作的天賦論進行建構性整合,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下一個階段工坊機制的建立和工坊詩學的出場。

二、機制初創:以工坊詩學推動文本本質觀重塑

1936年愛荷華作家工坊建立以來,作家工坊制度不斷演變,具有兩個明顯的趨勢:一方面是類型化不斷鞏固,一方面是工坊多樣化不斷增加。作家工坊教學的分類問題已經被學界關注已久,但作家工坊除了作為當代原創作者培養的機制存在,內在還關系到一套不同于20世紀初新批評理論以來的文本觀念,它突出了文本生成性維度,注重的是文本的動態性生成。實際上,作家工坊強調的技藝問題,既是一個方法問題,也是一個詩學問題,即它是圍繞不同于新批評、結構主義等文學理論的文本觀念建立起來的文學實踐方法。保羅·道森提出的“工坊詩學”(workshop poetics)[6],強調研究從作家視角閱讀、構建工坊中文本技藝的傳授、互動機制,這種文本觀念將文本的生成視為動態的過程,關注的正是生成方法、規律,而不是文本要素之間的社會性、文化學意義。

作家工坊制度的運行模式解決了自我表達為核心的創意寫作存在的薄弱點,加強了作品的類型、技藝訓練。作家工坊實踐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像作家一樣閱讀”的理念和方法,不僅是一種寫作技藝指導方式,更是一種建立在技藝指導、過程分析基礎上的文學生產活動。作家工坊的類型化問題關鍵在于,它在20世紀文學批評、文學理論快速換代、擴張的背景下,一方面將既有主流的小說、詩歌、非虛構等文類類型化,另一方面拓展出了新的文學類型、作品形式。作家工坊采取的一套流程、方法和理念,將文本從理論闡釋的框架下剝離出來,其邏輯自然是以技藝訓練、作家視角出發的閱讀,以及創作過程為視點的帶有現象學意義上的文本本質觀念的出場,帶有建構主義色彩。

學界很少注意到,工坊詩學的指向不僅是外在的教學法問題,也不止是寫作實踐組織方式的問題,更關系到對文學文本乃至廣義的寫作實踐產出的作品文本本質的重新理解。工坊制度以一種非話語生產的機制運轉,采取的是非本質主義的方法論,它產出的是具體的作品,而不是理論話語、批評文本。文本在工坊中是以非成品、非標準化的形式出現的,它給出的互評不是簡單地給出修改指導,而是在作品處于未定的形態時,不再局限于個體的冥思、靈感和天賦,轉向一種社會詩學意義上的交互探討。這種文本的生產、批評和修改,不是從某種理論視角出發剖析文本,其起點是文本創作的過程,中介是寫作者的技藝訓練,對這一過程的反思、否定和超越則是其旨歸,相應的知識和觀念產出都將文本“解轄域化”(deterritorialisation)。[7]作家工坊機制確立的背后,蘊含的是文本本質觀念的潛變。以作家技藝訓練、寫作研討為重心建立起來的作家工坊,在不斷的實踐中構筑的是一種非傳統的文本本質觀,正是這種機制秉承的理念,決定了它能夠不斷向社會實踐層面延伸。

三、路徑開拓:以社會參與更新文學性定義的內涵

20世紀50年代以來英美創意寫作的社會化實踐發展較快,可以說是早期課程奠基時期的自我表達理念的進一步發展。與此同時,工坊詩學支撐下的作家工坊類型的專門化、學科化和多樣化,為創意寫作的社會參與提供了基礎。創意寫作的社會參與得益于工坊制度的成熟和多樣性,可以為不同的群體參與服務。在此之前,文學作為大規模的社會參與、社會介入的一種媒介和途徑,一直缺少系統的方法和社區實踐經驗支持,無法有效深入到個體生活、城市空間,對相應的文學性內涵的闡釋也就受限于實踐層面的探索,局限于文本內部、審美效果層面。

如果說以愛荷華大學作家工坊為起點的工坊制度的奠定明確了作家培養框架,那么創意寫作的社會參與則賦予了文學性新的時代內涵。隨著二戰后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社會參與不斷展開,寫作不再是精英階層或某些被視為有天賦者的專利,而是更多地面向普通人,包括失業者、療養中心的老年人、外來移民、退伍軍人、有心理創傷的青少年和成癮癥的成年人等。例如,肯尼斯·科赫在療養中心開展的詩歌活動,[8]賈奈爾·阿德西特在北加州關懷中心進行的一系列社區療愈寫作,[9]以具體的社會實踐拓展了寫作活動的內涵,也在這些實踐基礎上不斷為寫作方法、理論注入新的經驗、新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反過來促進文學觀、實踐論的研究。創意寫作學科發展過程中以社區寫作為代表的實踐直接面向普通人,它是對自我表達理念的社會化轉換,也是對工坊制度下孵化的類型、技藝的系統檢驗、自我糾正,學科內部和社會層面的實踐構成動態制衡關系。

但是,創意寫作的社會參與并不只是實踐路徑的拓展,它還內在地、間接地更新了文學性的內涵。文學性的問題一直是當代文學研究的焦點之一,然而,文學性的得失不僅是理論內部的問題。在創意寫作的社會參與實踐中,工坊詩學實際上得到了進一步強化和拓展。文學性不再是文本內部的一種特質,而是具有了一種實踐品格,它的生成也需要在社會實踐中討論??梢哉f,創意寫作的社會參與以具體的實踐,豐富了文學性觀念,從側面回應了當前文學中的問題,而不是從文學語言、文學文本內部、文學產業化的框架下尋求對文學性的回應。這啟發我們,文學觀念的突圍不僅僅是話語、理論內部的策略問題,它更是一個社會實踐命題?;蛘邠Q個角度說,創意寫作的社會參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話語實踐,為我們重新定義文學性提供了經驗基礎。

創意寫作學科主張將寫作視為一種民主化、大眾化的文化實踐,并不僅僅是口號或理念層面的推導,而是在促進寫作實踐不斷走進工坊、社區、城市等不同環境中,寫作的神秘化、精英化、私人性等開始逐步變得更具技藝化、平民化和社會性。20世紀之前創意寫作學科尚未確立,文學原創機制和文學知識生產范式都帶有精英化、不同程度的封閉性和私人性,文學實踐主要與宮廷、精英階層有關,范圍和路徑都比較有限。隨著創意寫作學科的確立,圍繞作家工坊、作者社群和社區、研討會、城市公共文化等,相應的實踐路徑更加豐富多元,這些實踐經驗的不斷積累,反過來為文學研究提供新視角、新經驗。

四、理論構筑:以實踐導向構建文學知識生產路徑

英語國家創意寫作興起于自我表達為核心的文學課程改革,奠基于工坊制度為主導的作家培養框架,在社區參與中不斷壯大,從文學的創作觀、功用觀、文本本質和文學性多個維度對既有的文學教育、文學觀念進行了新的構筑,在文學知識生產方面也力圖獨辟蹊徑。正如麗茲·杰蘭特(Lise Jaillant)所言,它的重點不在于重復某種模式化的工坊,而是相對于文學批評、理論闡釋文本傳統的一種“文學反叛”(Literary Rebels)。[10]杰蘭特所說的文學反叛,即國外創意寫作學界格雷姆·哈珀談到的基于實踐導向的“創意寫作分析”(creative writing analysis)[11]、珍·韋伯(Jen Webb)注重的“實踐方法論”[12],或黛安娜·唐納利所言的“行動研究”(action research)[13],安德魯·考恩反對的“忽視文學價值的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 that lose sight of literary values)[14]。相對于批評家、理論家的文學知識生產而言,創意寫作注重的是作家主導的研究范式,其研究重點在于從具體的文學實踐、經驗出發,從鮮活的體驗中提煉和總結概念,闡發觀念,所遵循的研究邏輯與某些話語生產遵循的邏輯不同,它嘗試走出文本研究的話語模式、哲學闡釋、技術分析路徑,立足點在于創作實踐本身,這其實是自我表達對創作觀、作者論、功用觀,以及工坊機制對文學性內涵更新不斷演進的必然結果。

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該類知識生產實踐,其特點在于作家主導、實踐本位和關注創作的動態過程。作家主導的這類研究在問題意識、切入視角上往往不同于精神分析、形式主義批評、結構主義、女性主義理論等研究范式,研究題目多出自創作中的技藝、結構設計、創作思維、創意習慣、內容生成等方面,更具有一種行動研究的色彩。作家同時也是研究者,只是經驗豐富的作家在這類實踐產出的知識形態不是模塊化、結構化和系統化的文學話語,而是一種更為感性的、內隱的文本或知識,或者按照波蘭尼和斯諾的觀點,它是一種區別于科學話語和技術主義的新型文學知識,是關于主體情感、審美、生命境遇的新知識,關注的是文學文化本身的再生產、再創造,是一種非本質主義的文學知識生產方式。

在二戰后,英語國家創意寫作作為課程或學科,迅速在全國范圍內的高等院校建立。從研究主體看,經驗豐富的作家、融合教師—作者—研究人員三種身份的教學人員數量不斷增加。從生產方式來看,創意寫作學科的相關人員,特別是作家,在文學研究中更多的是關注創作技藝、情感體驗、創作過程、創造性心理和思維等方面,這與從事文學批評和理論研究的人員構成了分立與互補。在文學知識生產方面,創意寫作貢獻了實踐為導向、基于行動的文學研究、創意寫作作為研究等方面的經驗和話語生產理念。兩種不同的文學知識生產,一種是指向話語再生產,一種則是指向具體的內容再生產。[15]目前對這類不同于科學話語、技術分析的文學知識生產的理論闡釋、價值內涵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五、結語:創意寫作的興起及其對當代文學生態的影響

英語國家的創意寫作學科以實踐為方法,對文學話語范疇、創作觀念和文學生產方式有不同程度的塑造,從創作觀念、文本本質、文學性、文學知識生產四個維度影響著當代文學生態。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興起是不斷回應當代問題,參與當代文化實踐的結果。其意義不僅僅是建立單一的文學作者培養機制,也在于它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知識生產范式,一種不同于文學理論闡釋為核心的文學教育路徑,一種脫離闡釋為主的文學生產(creative writing as literary production divorced from interpretation)路徑。[16]如果僅將創意寫作視為一門實踐性學科,將之視為缺少理論的實踐技藝,那就容易忽視其詩學層面對19世紀末期以來文學創作觀、功用觀、文本本質、文學性內涵以及文學知識生產的潛在構筑,這是當前創意寫作學科史研究的盲區之一。2009年以來,國內學者對創意寫作的國內外情況已有明確梳理。[17]且在創意寫作的國際研究中貢獻了基于漢語母語的“外語寫作”(writing in a foreign language)理念與方法,加入了創意寫作的國際對話。[18]在這些趨勢下,能否從學科史研究層面深入創意寫作,發掘其興起背后的詩學意涵,對文學生態的深層影響,對于國內正在迅速發展的創意寫作學科有著特定的現實意義。如何在借鑒英語國家相關經驗的基礎上,從文學生態的綜合視域考量它對文學創作觀、作者觀、文學性、文學知識生產等問題的影響,從中構筑一種建構性的、生成性的,以文學文化原創為本位的文學觀念值得期待。

[本文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一般課題(20BZW174)研究成果]

創意寫作在當代文學教育中的可能形式與實踐途徑

張永祿

(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文學教育在當代文學生態中有著基元性地位,這是因為文學教育既培養文學讀者,也培養作家,還培養文學教育工作者。每當文學生態陷入危機,文學教育者們就會不約而同地把改革文學教育作為救治的藥方。以讀者(消費者)為中心,通過課堂內外的文學欣賞與品味活動培養和提升其審美能力、良善品行和美好心性,無疑是當前普遍認可的文學教育形式與路徑,其根本目的是通過對受教育者審美能力的培養來實現全人教育。這種基于接受者視角,從閱讀與欣賞路徑開展的審美教育自然很重要,也業已被大眾接受。不過,從全球性人文教育的實踐來看,基于寫作者視角,重視個性表達和創造力培養的創意寫作教育同樣值得重視和推廣,它以實現普通人的潛能激發、個性發展、創造力素養與能力提升等為目標而深受歡迎。本文則試圖探究創意寫作在當代文學教育中的可能形式與實踐路徑。

一、培養普通人的創造力:創意寫作在文學教育中的核心使命

創意寫作是19世紀中后期興起于美國,1950至1960年代在英美國家流行,繼而全球推廣的文學教育改革運動,它是以普通人的潛能激發、個性發展和創新創造能力發展為旨歸的新人文主義教育。從學科史看,創意寫作起源于美國的文學教育改革運動,其最初的目的是要打破歐洲古典學、修辭學和語文學等教育對當代人的思想和情感桎梏,試圖通過閱讀當代文學作品和進行新寫作(相對于拉丁寫作)這一書寫當代生活的訓練方式,來發掘普通人的潛能和創造力,以擺脫歐洲文化對年輕美利堅的“影響的焦慮”。美國早期的創意寫作教育者將創意寫作視為學生創造力發掘的工具,作為教師,需要相信學生有創造力,鼓勵其創造性氣質,利用心理過程知識,把創意寫作當作學生釋放創造力的工具。[1]被美國總統林肯譽為“美國文明之父”的愛默生,1837年在題為《美國學者》的演講中提出“創意閱讀和創意寫作”的口號,“希望美國高校能夠實現轉型,成為真正致力于創意寫作與創造性閱讀的機構”[2];另一位創意寫作教育的重要推動者休斯·默恩斯,在1925年出版了創意寫作的重要著作《年輕的創造力》[3],論述了校園寫作(主要是通過創意寫作教學)如何樹立學生的創造精神,讓年輕的美國與年輕的創造力交相呼應。該書成為美國創意寫作教育的分水嶺:從自我表達向創造力培養轉移。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創意寫作以其強大生命力在歐美國家成為成熟而受歡迎的人文學科。至2017年,發達英語國家已有997個創意寫作項目。其中,文學學士(BM)項目573個,藝術學士(BFA)項目41個,文學碩士(MA)項目148個,藝術碩士(MFA)項目218個,博士(PhD)項目49個。[4]這個數據不包括把創意寫作作為通識課程開設的高校。一般來說,美國高校都會開設寫作或創意寫作課程,像耶魯大學這樣的名校,寫作是重中之重的公共課,“為學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開了至少有7門的寫作公共課!”[5]創意寫作在當下美國高校人文教育中的重要地位可見一斑。

實驗心理學對創造力研究的成果為創意寫作培養普通人的創造力提供了理論支撐。美國創意心理學家斯滕伯格等認為,創造力是“一種提出或產出具有新穎性(即獨創性和新異性等)和切實性(即有用的、適合特定需要的)工作成果的能力”[6]。斯滕伯格等通過研究表明:“創造力和智力一樣,是所有人都具備的能力。而且,創造力不是固定不變的,和任何才能一樣,人的創造力水平可以在不同程度上不斷發展?!保?]該發現打破了創造力屬于天才的偏見,開啟了普通人創造力的時代。澳大利亞創意寫作學者保羅· 道森之所以把創意寫作的源頭歸結為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也是因為華茲華斯首次將“創造性”一詞作為文學的本體,其觀點中就包含了“天賦人人皆有”的內涵。[8]不論是斯滕伯格,還是華茲華斯,都認為“創造力”的來源是人人皆有的,而非只是少數人的天賦才能。也正是創造力概念的民主化,才為創意寫作教育后來的發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寫作不再只是少數精英的特權,而是人人可為的活動;創意寫作教育也不再只是面向精英,而是一項帶有鮮明民主化特征的全民性教育事業。

創意寫作教育于新世紀在中國落地并得到飛速發展,有時代契機,更有歷史必然性。一方面,是創意寫作在全球化傳播過程中與中國高校文學教育困境相遇,部分文學教育工作者希望通過借助創意寫作教育來改革危機中的文學教育和從中興到末路的中文教育[9];另一方面,中國確立了高質量發展的“創意國家戰略”,這個戰略不僅要以科技的發明創造作為第一生產力,也要靠文化的創意創新提供動力,創意寫作作為具有新文科屬性的學科,可以為文化創意產業鏈提供創意原動人才。所以,以創造力培養為旨歸的創意寫作教育無論是對文學教育,還是對創意產業發展,都是極其重要且刻不容緩的。

二、創意寫作作為文學教育的可能形式

結合美國發展創意寫作教育的歷史經驗和中國教育與創意產業發展需求來看,在我國當下發展創意寫作有兩種可能的形式:一是學校教育,二是公共文化活動。前者對應了狹義的文學教育,后者呼應了廣義的文學教育。

狹義的文學教育是指在校園空間,通過教育體制納入文學課程設置的教育形式,包括了師生、課程、課堂、教材(講義)和考核等多種教學構件的組合。

在高校發展文學教育,是現代教育的普遍而必要的形式。學校的文學教育,既包括課堂上文學作品的鑒賞與品味,也包括文學的創作與朗誦。對于前者,學界看法較為一致,對于后者則認識不足。

學校里的創意寫作不同于傳統的寫作教學,這主要表現在重視自我表達、創意閱讀和工坊制教學等。

首先,創意寫作提倡寫作者的自我表達,不給學生限定題目和題材,學生自由選題和隨性表達,也不要再受語法規則、拼寫訓練和修辭規則識記等限制。寫作是寫作本身,不再是為其他課程服務的學術活動;要求審美能力(“感知能力”)和文學評價(“判斷力”)的自我提升;作家是教授該學科的最佳人選;該學科的目標不在于對寫作進行學術評價,而是創造文學。[10]

其次,創意寫作提倡創意閱讀。創意閱讀與一般的文學閱讀不同在于,它是站在創作者立場上的閱讀,而不是闡釋和批評者立場上的閱讀;它不負責評價作品為何寫得好壞及得失原因,而是探究作家是如何寫成的。它需要進一步追問,如果我是作家本人,我會如何寫等問題。恰如唐納利認為的進入“作家的思維狀態……從文本內部思考作家在寫小說或者詩歌時的選擇,去想象這個故事還有什么其他的發展方向”,創意寫作為讀者提供的是一種“探索”,為寫作者提供的是一種“假設”。[11]122

再次,工坊制教學是創意寫作作為一門學科的標志性教學方法,如同臨床教學之于醫學,田野調查之于人類學。工坊制教學源于歐洲教育的工匠培養方式,經過杜威等人的努力,將課堂作為生產活動開展的地方而改造為一種教學方法。據唐納利統計,美國寫作課堂80%的教師使用這種教學方法,該方法的獨特性在于:第一,反對靈感模式和傳統的師徒式的工坊,提倡教師和學生地位平等的開放模式;[11]103第二,采用更為開放的選擇空間。根據學生水平和需要,開拓不同層次的工坊路線。一條路徑是在通識課基礎上開始系列課程,旨在通過寫作來欣賞文學,這條路徑對所有本科生開放,實現有教無類,體現了創意寫作崇高的民主目標;另一條路徑是設置必要的門檻,開設面向中級和高級創意寫作學員的學位課程。這需要以跨學科的方法引入更多的表達方式,更多的創意空間,更多的活動和展示,更多的綜合與分析、過程與產出。[11]110

廣義的文學教育則是一切與文學寫作、消費、欣賞、表演和傳播等有關的活動。創意寫作的理想狀態是全民寫作,以實現最大的民主化,這一目標和我國社會主義文化性質高度契合。創意寫作的真正活力是要走出校園,走到最廣大人民群眾中去,和社會主義公共文化活動結合起來,組織和引導廣大人民群眾開展各種各樣的寫作活動。通過寫作這種文學教育豐富群眾業余文化生活,激發廣大人民群眾的創造潛力,增強其文化自信,用他們的筆和心講述自己的故事,傳播他們的心聲,展示他們的故事原創能力。老百姓自己的敘事匯集起來的中國故事和中國形象具有無比的能量與魅力,這是走向文化解放和個體自由中的人民群眾創造力的大合唱和大展示,其噴涌而出的力與美是自由的表征,這是包括創意寫作教育在內的文學教育最終極的目標和旨歸。從這個意義上講,走出校園,和現實生活結合,和廣大人民群眾一起以創意寫作形式開展的文學教育意義更具有普遍性。

三、創意寫作作為文學教育的實踐路徑

遵循創意寫作作為文學教育開展的可能形式的思路,創意寫作教育的實踐路徑不妨從學校教育與社會化服務兩個層面同步開展。學校教育和社會化服務這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學校教育是基礎,重視基本知識、理論建構和習得養成,社會化服務是拓展,著眼于能力提升和價值實現。

一是創意寫作教育的學校路徑。學校路徑以高校創意寫作專業(學科)教育為本,以通識課程教育和向中小學創意寫作下沉為兩翼展開。

創意寫作走專業教育路子是基礎。創意寫作作為學科建設的好處,是讓創意寫作有明確的研究對象、教學方法、知識理論體系以及專業的師資隊伍??梢哉f,創意寫作學科化水平與程度決定了開展創意寫作教育的水平與程度。如果說創意寫作作為專業教育,其人才培養的高階目標是培養專業作家,那低階目標則是培養更為廣泛意義上的“作家”,即為文化創意、影視制作、出版發行、廣告文圖、演藝娛樂、文化會展、游戲動漫、數字傳播等所有文化產業提供具有原創力的創造性人才。[12]從文學教育使命來講,開展創意寫作的專業教育,要堅守實踐學科的本位,不能把創意寫作變成創意寫作史教學,讓抽象的知識體系取代活生生的寫作,這就重蹈了中國現代文學教育中用“文學史”教育取代“文學”教育的思路。

開設創意寫作通識課程是廣泛而有效的路徑。在專業教育的基礎上,開展創意寫作通識教育不僅必須而且可行,畢竟對于廣大的學生來說,他們接受創意寫作并不是要成為作家,而是通過文學寫作的訓練,培養自由表達的個性,激發潛能,提升創造力素養等這些“無用”素養和能力,為他們未來人生發展奠定長久的基礎。按照史蒂夫·希利的觀點,創意素養是后工業國家社會中上層人的“文化資本”,“在創意經濟、社交媒體和數字技術論域,創意素養已經受到了極大的重視”[13]。同時,創意寫作具有跨學科特征,它與各種藝術活動有著密切關系,同時與外部世界排斥創意的力量也在努力保持一種對話,使得它能以“創意寫作+”方式和其他學科結合,推進學科研究的創新發展。

創意寫作教學要向中小學文學教育下沉。這就是要打破語文(人文)教育中大學和中小學之間的隔離,貫通大、中、小學學生的成長與成才教育。近些年來,中小學應試教育的弊端一直被詬病,教育主管部門也一直在積極嘗試各種辦法來克服,而從語文教學維度來看,創意寫作是一條不錯的路子。創意寫作提倡學生們的寫作和自身的生活體驗與真實情感直接聯系起來,讓自由的自我表達和創造性表達成為旨歸,必將大大激發學生興趣,有助于其創造力的培養。其現實目標則是心理療愈,當今中小學生的學業壓力大,內卷嚴重,很多孩子與家庭、學校、社會關系緊張,失意、郁悶、焦躁等負面情緒不少,我們可以通過創意寫作來幫助他們傾訴自我,釋放自我,表達自我,進而“認識和發現美好的生活,記述自然和生活中的美好事件、人物和瞬間,有利于學生融入生活,創造美好而豐盈的精神生活,全面提升人文素養,促進人格、人性、情感、心理等方面的全面而和諧發展,具有重要價值”[14]。

二是創意寫作的社會化路徑。在社會公共文化服務形式的教育中,考慮到活動展開的時空條件和接受群體的知識文化背景等,借鑒國外做法,我們認為不妨沿著社區寫作和鄉村文旅服務兩條路徑展開。

一方面,社區寫作是中外創意寫作社會化服務展開的重要路徑。高校創意寫作人員與地方公共文化事業機構結合起來,開展形式多樣的社區創意寫作工坊活動,這是創意寫作教育從高校走向社會的基本路徑。在健全文化創作生產的機制上,創意寫作和社區文化建設結合,是社會主義文化實踐的必由之路,這也是創意寫作民主化的重要表征。寫作進基層社區,讓越來越多的退休老人、讀書的學生、家庭婦女、疾病患者甚至監獄服刑人員等通過寫作找到樂趣,找回創造的自信,才是文化教育與服務的目的。比如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學科的老師帶領研究生走向社區工坊,開通培訓網絡,創辦華文創意寫作培訓基地,面向普通市民開展創意寫作培訓,幫助學員發表作品,實現創意寫作能力的提升,著力打造創意的大眾化,實現創意寫作教育的文學民主化、文化多元化的人民性理念和理想,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15]

另一方面,服務鄉村文旅建設是中國化創意寫作現實而有效的社會化實踐路徑。地方高校的創意寫作教育自覺服務地方文化建設,和地方文旅局、文聯等單位結合,采用社會實踐的方式,通過調研和田野作業來充分挖掘和利用地方文化資源,對傳統文化資源進行傳承與創意開發,參與對地方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保護性搶救,創造性開拓“一村一品”和“一鎮一特”,既留住了“鄉愁”,又發展了經濟;既開展了文化教育,又服務了地方文化經濟,是一舉多得的好辦法。當然,創意寫作實踐與地方文化建設服務結合,既要因地制宜,也要尊重文化本性,切不可一刀切或者過于功利化。

總之,創意寫作作為重要的文學教育改革運動,其可能形式與實踐路徑和回歸“文學”的教學教育是相得益彰、相互補充的,二者可以并行不悖,前者以普通讀者的創造素養和創造能力培養為旨歸,后者以普通作者的趣味和審美能力的陶冶與提升為訴求。無論是普通人的創造力培養,還是審美能力形塑,它們都以大眾的文化解放和個體自由為終極目標,這既是教育的使命,也是人文學科的使命。無論是在各級各類學校的文學教學實踐中,還是在社會化服務的實踐中,文學鑒賞與創意寫作都是文學教育的雙架馬車。

[本文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一般課題(20BZW174)研究成果]

創意寫作的學科屬性與探索“新文科”之可能

譚旭東

(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創意寫作自興起之日起,就面臨著學科歸屬的問題。特別是英美國家高校開設創意寫作各類課程和設置學位培養后,在學科的定位問題上總有不同看法,乃至對創意寫作的定義都各不相同。尤其是大批作家進高校任教后,他們創作實踐經驗如何轉化成為創意寫作理論成了一個大問題,而且作家授課也帶來了回避學術研究的問題。在談到美國創意寫作發展時,黛安娜·唐納利指出:“直到今天,創意寫作仍然迷信作家的神秘感并認為要想教好創意寫作,就必須雇傭作家作為寫作教師?!保?]1-2的確,在創意寫作發展歷史上,創意寫作作為課程雖然很受學生歡迎,但作為一門學科則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一直被認為是不遵循與其相近的文學研究和作文教學研究有相同研究要求的學科,特別是具體到課程設置和人才培養時,游離于理論與實踐之間也使得創意寫作一時捉襟見肘。

當下,在我國高校創意寫作方興未艾之際,許多媒體也質疑創意寫作的合法性,①不但認為創意寫作缺乏系統理論和成熟的教育教學模式,甚至有不少人簡單地認為創意寫作就是讓作家授課。他們認為,只有作家授課,才能培養作家,推薦幾位學生在文學刊物上發表幾篇作品,就算是創意寫作教育教學了。事實上,創意寫作不僅僅是作家授課,也不僅僅是培養幾位作家,更不是簡單地推薦學生發表作品。創意寫作不但有本體的屬性,也有不同的理論形態和教育教學方法論,還有比培養作家更多的文化目標和教育指向。

一、理解創意寫作的三個維度

劉衛東認為,“創意寫作的基本形態有多種,就主要的形態而言,一般可以劃分為三種,即作為文學活動的創意寫作、作為創意活動的創意寫作以及作為學科而存在的創意寫作”[2]81。劉衛東劃分的這三種形態共同構成了創意寫作豐富的內涵,表明了創意寫作本身具有多個維度,它們是創意寫作存在的不同層面、不同形式,三者交叉呈現出創意寫作的本體特質。無疑,如何正確而全面地理解創意寫作,并直抵其本體特質,也是尋找一個學科歸屬的必要工作。但從現實層面來考量,理解創意寫作似乎應超越對本體屬性的歸納,而從以下三個維度來入手。

一是創意寫作作為一種寫作。創意寫作無疑是一種寫作,區別于傳統寫作,它更強調創意性,體現作家的創造力、個性和風格,且強調作品在形式和思維上的新穎性和不可替代性,因此創意寫作作為一種寫作是一種難度寫作,這也是一種有高度的寫作,對寫作者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創意寫作作為一種寫作,也包含了作為文學活動的創意寫作和作為創意活動的創意寫作,同時還包含了創意寫作與傳統寫作的聯系以及它與寫作的歷史淵源。葛紅兵把“創意寫作界定為人類以寫作為活動樣式、以作品為最終成果的一種創造性活動”[3],就很好地涵蓋了創意寫作作為創意活動和作為文學活動的兩個方面。無論如何,創意寫作作為一種寫作就意味著,當我們在倡導和實踐創意寫作時,既沒有忽視其與傳統寫作的聯系,也沒有把創意寫作看成是比其他寫作更神秘的一種形式,而是強調了創意寫作的創意本體屬性,并強調了創意寫作的歷史性和現實性的結合。

二是創意寫作作為一種教育。劉衛東認為,“創意寫作經過百余年的發展,每一個階段的演進都與具體的教育改革、教育理念密切相關。從根本上而言,創意寫作是教育創新的產物,它的學科目標、發展理念和教學方式與特定階段的教育思想都是不可分割的”[2]65。如果從美國創意寫作的發展歷史看,它起源于19世紀末美國高等教育體系內的英語寫作課程改革,而其真正的學科發展是在一戰和二戰以后,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的推動及約翰·杜威教育思想的影響。約翰·杜威倡導教育民主化,提出教育即生活、教育即生長,還提出“學校即社會”“從做中學”和課程民主化等觀念,使得注重實踐及與生活緊密聯系的創意寫作快速成為一門學科,并變成高等教育改革的一個方向。因此,創意寫作也是一種現代教育,且是一種全新的文學教育。創意寫作作為一種現代文學教育,意味著它有自己的教育目標,有自己的課程和課堂模式,有自己的培養方案和人才培養制度及規則。事實上,自1936年愛荷華大學建立起第一個創意寫作藝術碩士點起,英語國家的創意寫作已經成為高等教育的一種新的內涵,也成為一種英美國家高校創建并值得借鑒的人才培養模式。它不但在高校生成了比較成熟的教育模式,還輻射到了中小學校,并服務到了社區,乃至參與到了創意國家和創意城市的建設,有比較成熟的理論與方法及值得借鑒的課程、教材、人才培養和社會服務模式等。

三是創意寫作作為一種理論。創意寫作不僅僅是一種寫作和教育,也是一種理論。創意寫作作為一種理論,不僅包含了創意寫作本體論,而且還包含了創意寫作的發展論、創意寫作的文體寫作理論、教育教學論以及社會應用與傳播論等。從文學理論的角度看,創意寫作不僅可以提供認識文學的新視角、新方法,還能給人提供分析文學現象、評價創作成敗的尺度,尤其是解讀文學文本的方法。馬克·麥克格爾的《創意寫作的興起:戰后美國文學的“系統時代”》和邁爾斯的《大象教學:1880年以來的創意寫作》是創意寫作發展論,也展示了美國創意寫作學科化歷程。格雷姆·哈珀所著的《創意寫作論》建構了創意寫作本質論,而他主編的《創意寫作指南手冊》則是創意寫作實踐論。葛紅兵所著的《創意寫作學理論》集合了創意寫作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從而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創意寫作理論,也就是創意寫作學。許道軍所著的《故事工坊》是創意寫作的故事寫作理論和教育教學理論。隨著創意寫作理論的深度開拓及寬闊延展,在創意寫作視野下去觀察當代文藝現象,尤其是去對作家作品進行評論與研究,就能發現和傳統文學評論不一樣的問題,尤其是能找到當代文學創作存在的復制性、模仿性和類型化等問題。

從以上三個維度來理解創意寫作,就不會陷于對創意寫作的簡單的認識和片面的歸類,也不會因為把創意寫作僅僅看作為一種作家寫作而陷入創作的瓶頸或教學研究的困境。從多維視角來理解創意寫作,就理解了其內涵的豐富性和藝術的可能性??梢哉f,寫作、教育和理論的“三者合一”,是創意寫作的藝術身份、教育身份和文化身份,也是創意寫作的能指空間。理解了這一點,任何對創意寫作懷有疑惑和不解的人都可以避免因身處創意寫作而陷入的寫作焦慮、教育焦慮、理論焦慮與學科焦慮。

二、跨學科與探索“新文科”之可能

黛安娜·唐納利說過:“作為一個學科或者研究領域,創意寫作已經能夠通過專業化的學術體系、相關的專業組織、會議和出版物要求在英語文學系占有一席之地。最重要的是,創意寫作是一個正在發展中的、與藝術及創作行為相關的專業實體?!保?]5在理解創意寫作三個維度的基礎上,無疑可以比較準確地去定位創意寫作的學科屬性,那就是跨學科。因此,如果把創意寫作歸于人文學科的話,那它就是典型的一種“新文科”?!靶挛目啤苯ㄔO注重學科的融合與創新,夏燕靖認為,“新文科建設立足于時代發展,以更高、更新和更遠的視野,建立起具有全新視域的人才培養體系,以注重學科交叉、知識融合與創新為導向,努力培養國家未來急需的復合型人才”[4]。林文勛也認為,“新文科的顯著特征就是交叉融合,融合就是互動、創新和突破。推進新文科建設,關鍵就是要打破院系專業之間、學科之間、學科與社會之間的壁壘”[5]。顯然,創意寫作具有典型的“新文科”的特征。作為一種“新文科”,創意寫作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理解。

第一,從闡釋學的應用向創意寫作學的建構。闡釋學是西方哲學的一個概念,最早源于釋經,后來漸漸演變為對文本、行為和社會現象的分析與解讀,而且文藝理論以闡釋文本為要義,是受到科學實證主義的影響,使得文學理論和批評變成科學行為。闡釋學認為闡釋者對文本的理解總是“對意義的重新認識和重新構造”。從理論方面,過去的人文社會學科以闡釋學為基礎,注重闡釋人文社科的各種現象,尤其是文學理論注重闡釋作品,建立了一整套成熟的闡釋文本的文本理論。這套理論包括了英美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敘事學、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等,它們都是用來闡釋作家作品的。因此,文學研究的主要工作就是去解讀作品,即文本分析。這種以闡釋為基本任務和目標的文學理論使得文學研究具有科學的屬性,也培養了一大批善于文本分析的專業人才,即文學批評人才。但它也帶來了很大的問題,既無視了作者,也忽視了創作能力的培養。羅蘭·巴特的《作者之死》提出了驚世駭俗的“作者的死亡”之論,就是文學闡釋學消解作者而有意賦予批評家(專業讀者)強權的修辭,但這種偏頗之言背后恰恰是以闡釋學應用為主的文學研究陷入了危機。而創意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是對闡釋學為主要內涵的文學理論的矯正,意在使文學研究不再拘泥于傳統的學科,而走向對作者的尊重及對創造能力的培養,它不但呼應了時代和社會對創造主體的再認識,也在有意地建構起文學創意寫作的理論系統。

第二,從通識教學到跨學科育人。創意寫作進入美國高校一開始就是以兩種姿態出現的。一是通識教育課程,面向所有專業的學生,培養創意寫作能力,倡導人人會寫作,把寫作能力的培養整合到整個社會人才培養的基本內容里去。如哈佛大學和耶魯大學都開設了創意寫作通識課程,面向所有本科生。目前我國高校也有不少開設了創意寫作選修課和通識課,面向中文專業和其他專業本科生。二是以跨學科的姿態出現,從創意寫作碩士課程的設置和碩士生培養的模式來看,美國高校一開始就把創意寫作定位為獨立科目。刁克利就介紹過,英美國家很多大學普遍開設創意寫作的學位項目,研究生階段一般學制兩到三年,主要分為虛構和非虛構兩種,也可以細分為詩歌、小說、散文、回憶錄、劇本創作等具體方向。經過答辯,可授予創意寫作碩士學位(MFA in Creative Writing),MFA即Master of Fine Arts,直譯過來就是藝術碩士。[6]黛安娜·唐納利也說過:“創意寫作學科剛出現時,它與其他學科、其他系交叉混合,甚至會為其他專業服務?!保?]12在英美國家的高校里,創意寫作不但以通識課程開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作為一個交叉學科,不僅和戲劇影視藝術結合,有的還與媒介專業與出版專業結合,不隸屬于任何一個學科,而獨立于傳統的人文社會科學的系統。創意寫作進入中國高校后,其中國化創生也要在兼顧通識教育的同時,走交叉學科和跨學科之路。這種學科屬性和發展方向,與今天倡導的“新文科”是一致的。

第三,從培養作家到面向國家文化產業的人才培養。人才培養是教育的核心使命?!靶挛目啤苯ㄔO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正是創新型人才的培養?!耙酝目茖I過于細分,造成了比較嚴重的專業壁壘,限制了人才的視野格局與知識儲備,不利于專業人才的全面發展,難以培養具有廣闊視野、淵博知識和創新思想的卓越人才,也極大限制了文科對于其他學科人才的人文素養涵育和通識教育,在一定程度上對其他學科的學術研究和知識創新造成不利影響?!保?]作為一種新的人才培養方案,創意寫作并不僅僅局限于通識教育和作家培養,而是逐漸地面向更為廣闊的發展方向,尤其是面向國家文化產業人才的培養。創意寫作強調人人會寫作,倡導人人可以成為作家,提高每個人的文字創造的自信,但創意寫作的教育方向又并未停留于此,而是走向了更為開闊的道路。一是培養會寫作的人、會講故事的人,這是一條面向個體發展的道路。二是服務于社會,面向社區,面向大眾,實現直接的社會服務。如針對退伍軍人的療愈寫作,如面向老人的個人史和家族史寫作,如面向企業的寫作,等等,這是面向社會大眾的一條道路。三是培養文化產業上游人才,尤其是創意人才,為創意社區、創意村落、創意城市和創意國家服務,這是面向國家發展的一條道路。從英語國家創意寫作的發展和社會化傳播來看,創意寫作的確在促進個體發展、社會發展和在創意城市和創意國家建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從以上不難肯定,創意寫作作為一種“新文科”,不僅強調了創造力的培養,回歸到了創意、創造本位,而且也直接以交叉學科、跨學科姿態,打通通識教育、專業教育和社會服務之間的邊界,且面向個體、面向大眾,也面向社會和國家建設。從教育現代化角度看,當創意寫作作為一門學科獲得發展的空間時,也就意味著學校教育與社會、大眾和國家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緊密關系。因此,將“創意寫作”稱為今日模范之“新文科”,未嘗不是一種合理的定位和認可。

當然,隨著我國高校創意寫作教育教學的發展,創意寫作的學科屬性依然是一個問題,是歸于傳統的文學研究學科范疇,還是將之設立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并賦予其跨學科的地位,還處于萬眾期待之中。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傳統的學科劃分標準和界線尚未打破的情形下,作為一種借鑒自英美,生長于中文專業的新興的學科,創意寫作本身就帶著一定的跨界性和模糊性,其邊界的劃定涉及文學場和教育場的多種勢力范圍,任何一點改變都可能撬動各方面的利益。但正是因為創意寫作的邊界比較寬泛,無論是作為一種寫作,還是作為一種教育與理論,尚待進一步研究,尤其是在實踐中完善,因而創意寫作有更大的闡釋空間和發展空間。相信創意寫作經過一代人的努力,定會取得豐碩的成果,凝聚學科共識。

[本文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一般課題(20BZW174)研究成果]

【注釋】

①對創意寫作的質疑,一直不斷。如《新京報》2018年7月31日就刊登了宮照華的《國內外一度批量出現的創意寫作、作家班,真的有用嗎?》一文,《現代快報》讀品周刊2019年12月23日就刊登了陳曦的《作家不夠用了?創意寫作本土化十年,它的“合法性”仍需自我辯護》一文。

數字化交互式新媒體平臺與創意寫作的新形態

雷 勇

(西北大學文學院講師)

90后出生的人是名副其實的“數字原生代”(digital natives),90前出生的人大部分已經自覺轉變為“數字移民(digital immigrants)”。①數字化生活已然是當代人的現實處境?!拔淖內竞跏狼椤?,隨著寫作的數字化語境的全新來臨,數字寫作與閱讀的時代也伴隨來臨。信息科技和數字化的飛速發展對傳統寫作帶來的沖擊是革命性的,寫作的媒介、形態和觀念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與紙媒時代的寫作形態已經截然不同。數字寫作這個概念的界定是以媒介形式為依據的,它是對采用各種數字技術進行寫作的行為模式的籠統的概括,其本身沒有一個確切的指向。創意寫作則強調創造性思維和創造性表達,不僅具有內容價值的判斷,而且包含了形式形態的革新,后者與數字寫作形成了交叉關系。數字寫作為創意寫作提供了嶄新的平臺和工具,兩者的結合構成了數字化創意寫作,與紙媒創意寫作(往往是文學寫作)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因此成為創意寫作的重要拓展方向。那么,面對數字化的沖擊和改造,創意寫作的形態呈現出哪些新的變化呢?互聯網深刻地改變了當代寫作的創作和接受環境,為創意寫作提供了嶄新的數字化平臺,根據數字化的程度,本文主要把數字化平臺區分為三種:新媒體平臺、交互化平臺、人工智能平臺。創意寫作的內在是思想、靈感和故事等,但外在是以各種文本形態存在的,數字化時代為創意寫作超越紙媒時代的文本形態提供了新的機遇,在以上三種數字化平臺上分別衍生了多模態文本、交互式文本和智能化文本這三種創意寫作新形態。

一、新媒體平臺與多模態文本

新媒體平臺指的是以互聯網為支撐的數字媒介信息平臺,主要對應于傳統媒體平臺。與寫作息息相關的數字化新媒體平臺,主要包括文學網站、視頻網站、貼吧論壇以及社交媒體的自創平臺、數字雜志與廣播等。在此類新媒體平臺當中,作者自發創作和推廣自己的作品,直接與讀者對話?!霸诋斀襁@個相互協作的數字世界中,所謂的‘被動用戶’是不存在的。用戶可以成為,實際上也期望成為博客、維基百科、視頻、游戲、網絡應用、互動文本以及電子書的創作者。無限的可能性讓曾經的界限不復存在?!保?]可以看出,在數字化世界當中,作者的選擇比傳統媒體時代發表出版那條單一路徑要更加多元化。

數字化帶來了一種新的媒介生態,“在其內部,書籍、電子文本、視頻、歌曲和視覺藝術等——模擬印刷和數字化——共同促進符號網絡系統的產生,并且此網絡系統需要將物質和符號學進行新的理論結合?!保?]24這種媒介生態深刻改變著寫作思維,運用新媒介進行創作,數字技術思維是必不可少的。亞當·凱勒曾形象地指出:“傳統觀念上的寫作主要關注‘原創性’和‘創造性’,但是數字化環境培育出新的技能組合,包括大量既有的、漸增的語言的‘操縱’(manipulation)和‘管理’(management)?!保?]22在這里,對語言的“操縱”和“管理”主要指的是通過技術手段對語言進行重新組合和編排的能力,這與傳統寫作的“遣詞造句”有所不同,它具有批量性和隨機性。這個觀點在埃米·萊特那里也有所體現:“新媒體創意寫作另外又增加了技術的運用:編程、設計、導航、鏈接、鏡頭組接、定時、剪輯、制作動圖以及同步——由具體項目而定?!保?]埃米·萊特已經關注到跨媒介表達中技術的重要性,寫作的媒介已經不僅僅是語言文字了,必然需要與其他媒介相匹配的技術修養。在數字化創作環境中,對語言的“操縱”和“管理”這一思維模式已經逐步脫離傳統個人創作的“苦心孤詣”的模式,產生了新興的數字文學樣式。

新媒體平臺催生了多模態文本,所謂多模態文本,創意寫作學者辛西婭和帕梅拉曾給出定義:“超越字母,包含靜態和動態的圖片、動畫、顏色、文字、音樂和聲音的文本?!保?]從定義中可以看出,多模態文本的本質是一種多媒介和融媒介文本。新媒體使創意寫作能夠更豐富地融合文字、圖像、音頻和視頻等多種媒體元素來增強作品的表現力和感染力。

隸屬于多模態寫作的寫作技術和寫作文化早已經存在,“多模態無疑可以將字母、視覺、聽覺層面的文本性聯接起來”[5]。在這其中,誕生了如下三種文體形式。第一種是“閃小說”(flash fiction)?!伴W小說是非常短的故事,通常少于1000字。這種寫作有時候也被稱為微小說(microfiction),保留了大部分常規敘事元素——展示、觸發事件、人物、轉換等等?!保?]51閃小說是伴隨社交媒體興起的產物,因此具有體量小、故事短、易傳播的特點。第二種是廣播?。╮adio play),是一種通過聲音媒介演繹劇本的新形式,它通過聲音塑造獨特鮮明的角色,并將聽眾帶到想象性的場景中。第三種是視覺詩歌(visual peotry)和表演性詩歌(performance poetry)。視覺詩歌主要是在多媒體平臺上,將詩意文字有機排列,使之產生不同的視覺樣式。視覺詩歌的進階形式是超文本詩歌(hypertext poetry),在這種詩歌形式中,讀者可以通過超鏈接的形式向詩歌前后移動觀閱,從而產生新的視覺元素及意義。表演性詩歌屬于視線特定寫作的一種,“視線特定寫作(sight-specific writing)指的是為了一個特殊的表演或展覽而創造的文字。表演性詩歌或文學經常用于視線特定寫作場景當中,所以,這種文本通常傾向于一個給定的情境當中”[6]128-129。一般存在于公共場域當中,多用于傳達某種特定的文化理念。除了上述這些文體外,還有多媒體散文、視頻詩歌、動畫故事等??傊?,創意作家的非小說文學尚未被完全理論化,這些多模態創意寫作文本形式將文學與視覺、聽覺元素相結合,大大豐富了作品的表現力,還為讀者創造了更為立體感的體驗。

二、交互化平臺與交互式文本

交互化平臺是指能夠讓用戶參與、互動并共同創造內容的在線平臺。這些平臺不僅提供了信息傳遞的渠道,還鼓勵用戶參與和互動,從而創造出更豐富多元的內容。交互式創作平臺是數字化媒體平臺深化的結果,它旨在探索作者與讀者(信息發出者與信息接受者)之間的相互傳播關系,這比前述新媒體平臺的單向度傳播關系要更深一層。此類平臺包括了交互式創作平臺、游戲平臺(尤其是AVG類文字冒險游戲)、集體創作平臺等。

國內外交互式創作平臺包括了美國的Inform 7、TADS、TWine等,中國的橙光、易次元、閃藝、點點穿書等。國外最成熟的是Inform7,“它既是一種編程語言,同時也是運用這種語言進行寫作的工具。Inform專為交互式小說研發,作者會在小說中描述一種場景(包含諸多實體的一系列相互關聯的地點)、在此場景中發生的一系列行為,并為人物的行為方式及其之間的因果關系做出界定”[7]。中國目前最為成熟的是“橙光-互動閱讀新方式”網,在橙光平臺上,作者可以借助網站上提供的簡便制作工具,創作出一種新型的圖文并茂、音頻視頻融合的互動作品。

在游戲平臺當中,模擬類游戲(SIM)、角色扮演游戲(RPG)和文字冒險游戲(AVG)最具有互動性。國外的《第二人生》(Second Life)、《模擬人生》(The Sims)、《生命線》(Lifeline)等,中國的《大多數》《劍俠情緣》《WILL:美好世界》等都具有代表性。玩家可以自主創建角色,在不同階段解謎、答題或執行任務,決定角色的動作和遭遇,以推動故事進展。在這些交互式游戲空間當中,用戶可以在不同的領域進行創作、互動和合作,促進了信息傳播和知識共享。

在集體創作平臺中,國外主要有維基百科、Medium和Wattpad等,中國有百度百科、知乎、豆瓣、網文平臺等。此類交互式平臺聚焦于作者和讀者之間觀點的互動,維基文和百科文都是集體編撰的成果,其他問答平臺則如眾聲喧嘩般各抒己見,相互回應,呈現出交互式效果。除此之外,中國有一個名為“樹形文學”的小眾網站,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未來集體交互創作的模型。通過一個簡單的世界觀的設定,用戶們通過接龍的形式續寫故事,倘若一個劇情線被廣為接受,則可以接著這個新劇情線去寫下去,從而使得整個故事像樹枝一樣蔓延,或許這種才是交互文學的理想模式。

實際上,交互式文本奠基于互聯網思維的本質特點。格雷姆·哈珀曾將互聯網的節點形象地比作突觸,突觸是一個生物學概念,神經的觸感通過突觸可以迅速傳遍全身,這正如互聯網的一個熱點能夠迅速傳遍全網一樣?!巴挥|技術就是網絡中的節點。這類網絡不具有線性的特點。正因為其非線性結構,它才能支持和鼓勵非線性的思考方式和行為方式?!保?]交互式文本所探索的多元開放故事正是基于互聯網的非線性特點,互聯網的突觸指向的是不同的個體和事件,相互之間的碰撞不可能呈現單一的結果,這是交互式文本多元結果的邏輯基礎。

當前交互式文本創作實則有兩種模式。第一種是“總覽全局式”,在這種文本中,作者預設了故事的所有分支結構和不同結局,只是設置了一些選項讓讀者去選擇情節線索,不同的故事分支將導向不同的故事結局,導向人物的不同命運。其實在這種創作中,讀者的選擇權和決定權是相對有限的,都是基于作者設定的基礎之上。此類文本在當前的互動閱讀平臺當中比較多見。第二種是“合作完成式”,在維基文或論壇這類創作中,作者只是給出了某種材料或觀點,繼而引發讀者的討論,讓讀者提供素材和建議,共同修正和完善觀點。在“樹形文學”創作中,作者只是設定了一個簡單的故事框架,或者叫“世界觀”,繼而開放故事,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建構人物的命運,共同策劃和書寫情節,這類故事的發展和結局會遠遠超出原作者的預料。起點中文網連載的網絡小說《臨高啟明》正是以這種模式創作的,“這幫由文史愛好者、工科宅男以及政經‘鍵盤黨’們組合而成的混合體在他們的自留地里,用自己的方式合力為這本書添磚加瓦的行為,讓《臨高啟明》一書成為百科全書式的閱讀奇觀”[9]。

總之,在交互式文本中,讀者參與作品的形式與傳統單向度的閱讀接受不一樣,增加了讀者的參與感和投入感,強化了讀者與內容之間的連接,使他們成為故事的決策者之一,也讓作品變得更加個性化和定制化。在接受美學中,讀者希望去填補文本的召喚結構和空白,在交互式文本當中,讀者的這種權力得到了空前強調。

三、人工智能平臺與智能化文本

人工智能平臺多是基于大數據和算法而實現的,從本質來說,智能化是數字化的高級形式。作為強大的人工智能語言模型,ChatGPT和“文心一言”等為創意寫作帶來了新的工具和可能性。它能夠迅速生成連貫、富有創意的文字內容,為創作者提供了一個實時的靈感來源,儼然一個創作助手?!笆褂肅hatGPT為創意寫作課生成寫作提示,或將其作為語言學習工具,都屬于將其作為工具的范疇?!保?0]創作者可以利用它來自動生成故事框架、人物小傳、情節大綱等。與此同時,它還能夠基于大數據模型,模擬利用特定作家的風格或時代的風格寫作,實現有趣的文本變換。最后,它在故事最后編校環節,可以進行語義分析和自動糾錯,這大大節省了作者的時間精力,使得創作過程更加高效。

人工智能平臺催生了智能化文本,所謂的智能化文本,是指利用人工智能和自然語言處理等技術,使文本具有更高程度的智能化和自動化。這種新形態文本是一種高度交互的產物,與上文提到的交互式文本不同,它是一種深度的人機交互,而不是人與人的交互。智能化時代某種程度改變了創作主體,傳統文學的創作主體是人,智能平臺“文本方案”的創作主體則是機器。汪民安認為:“ChatGPT就是這樣一種編織和援引,它是互文性理論的最終實現,它也沒有獨創性的起源作者。ChatGPT前所未有地將無限的文本數據作為自己的寫作素材來編織,它編織文本的能力無限地放大?!保?1]人工智能編織的文本本質是一種“超文本”,平臺端個體用戶根據自己的需求發出指令或問題,人工智能以其龐大的數據庫作為內容支持并基于“算法”而給予的一種整合性的回應。汪民安對智能平臺的回應感到悲觀:“它的回答和寫作的根基不是真理,而是概率;不是個性,而是普遍性。這是一個典型的結構主義活動,它相信真實或者真理只是潛藏在共性和普遍性之中。這是一種均平化的寫作,它的語言、它的邏輯、它的觀點,都是一種均平化的普遍抽象??梢韵胂?,這樣做的代價是抹掉細節、個性和特異性?!保?1]汪民安的悲觀,主要是認為人工智能的“算法”抹殺了個體的獨創性,尤其是精英群體的引領性的思想,因為他們的觀點獨立少見,可能恰恰被概率忽略掉了。而且,人工智能目前尚不具備情感,如果在文創領域突破不了人類的“情感壁壘”,將永遠產生不了其自主性的情感作品,只能引起人類的情感聯想,卻不能實現人類的情感共鳴,這也是目前智能化文本的局限性。

綜上所述,人工智能為創意寫作帶來了新的機會和挑戰。人工智能基于其龐大的數據庫文本,對信息的編碼與解碼、獲取與征用方面要比人類大腦強大許多,能夠輔助創作者解決創作過程中的難題、拓展思維,使創作更具創新性和多樣性。與機器智能共同創作,會在創意寫作領域開辟出更為廣闊的創新空間。但是,文學作品常常反映著人類的情感、經驗和思想,這些獨特的人類元素是否能夠被人工智能完全模擬,依然是一個挑戰。在當下弱人工智能時代,創作者可能必須接受的挑戰是信息過載導致其難以突破信息噪音,干擾創作者創作。因此,創作者需要在使用人工智能時保持對自己的創作獨特性的認知,以確保智能技術作為輔助而非替代,確保創作依然能夠體現真正的人類情感和觀點,方能探索智能化時代創作的新境界。

當前創意寫作呈現出各種各樣的“新形態”,倘若對這些龐雜的形態進行一定的整合的話,希利斯·米勒的“文學性”這一觀念仍然具有重要啟示?!拔膶W性”指的是使文學成為文學的東西,但并非所有具有“文學性”的都是文學。當下時代,創意寫作能夠承擔起“文學性”的遷移和彌散這一命題,以“創意”為第一屬性的創意寫作,不以完整形制的文學作品為一元性追求,這更加適應數字時代多元性的表達需求。紙媒時代典范的文體形式正在受到沖擊,形成了多種媒介形式的創意作品,這適應了新時代“數字原生代”的閱讀習慣。創意寫作能夠通過跨媒介、跨學科和跨業態來推動文本的深化和改革,相信不久的未來還會有更新更多樣的形態出現。

[本文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一般課題(20BZW174)研究成果]

【注釋】

①參見:Mark Prensky,“Digital Natives,Digital Immigrants,”On the Horizon,NCB University Press,Vol.9,NO.5(Oct.2001):1-6.文中作者將90年后出生的在數字生活環境中成長的一代人稱之為“數字原生代”,將90年前出生的自覺融入數字生活的人稱之為“數字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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