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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模型時代的勞動與行動:以阿倫特為中心的思考

2024-05-10 15:27高奇琦
人文雜志 2024年3期
關鍵詞:阿倫特行動漢娜

高奇琦

關鍵詞 勞動 行動 工作 漢娜·阿倫特

〔中圖分類號〕D58;TP1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03-0110-10

大模型對人類社會產生重要的創造性破壞效應。一個重要的表現就是大模型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會產生較為嚴重的失業風險。為了深入地討論這一問題,本文將引入漢娜·阿倫特(HannahArendt)的思想資源,從阿倫特關于勞動、工作和行動的三分法入手,思考大模型時代的勞動、工作與行動問題。筆者的分析邏輯如下:首先,將討論大模型強大的功能替代效應是否最終會導致勞動的終結;其次,將在阿倫特論述的基礎之上討論大模型的勝利是否是一種作為工作的勝利;再次,試圖探究大模型的行動潛能,以及其可能會導致的政治墮化風險;最后,力圖回到阿倫特所主張的勞動與行動,思考在大模型技術影響之下人類共同體的未來走向問題。

一、大模型的功能取代是否會導致勞動的終結?

就目前而言,大模型已經表現出非常強大的功能替代效應。換言之,人類行為體的絕大多數工作都可能會由智能體來完成。之前這種功能替代更多發生在體力勞動領域,即那些重復的體力勞動會成為功能替代的重點。然而,大模型技術的出現卻打破了這一傳統邏輯。就目前來看,大模型技術之所以引起世界范圍內的關注,就是因為其大規模地進入了之前人類引以為傲的知識性勞動領域。人們長期認為,體力勞動應該交由機器來完成,而體現人類最根本價值的腦力勞動,則必須由人類自身來完成。然而,大模型技術的來臨似乎宣告了這種傳統分工的結束。具體來看,這會引發如下三個重要的問題:

第一,智能體的功能替代是否會取代勞動者的生命意義?阿倫特對勞動問題有深刻的思考。阿倫特認為,“人的勞動條件(Thehumanconditionoflabor)便是生命本身”。① 從這里可以看出,阿倫特對勞動的極端重要性的強調。阿倫特的觀點是對馬克思觀點的進一步發展。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使勞動者“自身生命再生產”的關鍵。② 換言之,正是勞動可以使勞動者獲得維系其生命的最基本條件。在馬克思那里,勞動是人的再生產的基本條件。阿倫特則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的觀點,并振聾發聵地指出勞動就是人的生命本身。阿倫特所強調的是一種勞動與生命的內在聯系,即共生性。那么伴隨著智能體的功能替代,沒有勞動的生命還能否算作是真正的生命?當大模型技術大量進入腦力工作領域并逐步對人的勞動形成替代,③智能體的行動使得勞動不再是人維系自身存在的第一條件,或者說智能體使得勞動變得不再必要時,那么在這樣的條件之下,勞動的生命意義是否會出現變化?

第二,智能體是否會打破勞動與消費的辯證法,并從根本上奪取人類的幸福源泉?阿倫特深刻地討論了勞動與消費的辯證關系。在阿倫特看來,這種內在的辯證關系就像是白天與黑夜一樣自然。④人為何會在消費時表現出巨大的愉悅性?從本質上講,這是人類在進化時將巨大的辛勞和獲得物品時的愉悅緊密聯系在一起。這種聯系是作為某種特質寫入到人類基因之中的。一旦切斷二者的聯系,人便可能會被切斷真正意義的幸福。這實際上對未來人的生活及其幸福提出了一個重要命題。我們在消費某些物品時,往往會感受到一種強大的愉悅感,然而我們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種愉悅感是與為得到這個物品所做的長期準備聯系在一起的。換言之,如果我們非常容易得到這一物品,那么在消費過程中,似乎就感受不到那種愉悅感。這便是阿倫特反復強調的勞動與消費的緊密結合。阿倫特還提到了一種好東西的非耐用性(shortduration)。她認為,這種好東西會存在一種“自行腐朽的特質”(decayandperishbythemselves)。⑤正因為這種好東西的自行腐朽,人類需要再通過勞動才能獲得這樣的好東西。這種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形成的、寫入基因的習慣仍然出現在現代人對幸福的理解之中。

這一點也可以解釋“伊斯特林悖論”,就是那些富人獲得了巨大的財富,但是其幸福感并沒有增加。⑥ 這便是因為其切斷了勞動與消費的聯系。阿倫特明確指出,貧困和極度的富裕都會破壞基本幸福(elementalhappiness)。⑦因此,在智能體的功能替代之后,人們似乎喪失了這種通過長期辛苦的勞動來獲得幸福的機會。用阿倫特的表述是,“勞動的幸福在于辛勞及其之后的滿足”。⑧由于大量的勞動被智能體所替代,個體獲得的勞動機會越來越少,這是否意味著未來的不勞而獲的人們將可能會獲得更少的幸福機會?

第三,智能體會使得勞動者更加人化還是更加動物化?阿倫特在其著作中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即“動物化的勞動者”(theanimallaborans)。① 阿倫特在這里希望表達的是一種機械的勞動者,或者是不思考的勞動者。她區分了“有生產力的勞動”和“無生產力的勞動”,而后者是現代社會的獨有產物。在前現代社會,人的勞動就如同一種動物行為,其只是為了維持自身的生存。但是,如果只停留在這種勞動中,那么勞動的人仍然是動物的勞動者。②勞動的過程原本應是一種運用工具并實現自我目標的過程。然而,伴隨著機器大工業的發展,勞動者卻變得越來越動物化。在大型的機器工業化的條件之下,機器成為生產的主導,而勞動者則成為機器的輔助。這一點在查理·卓別林(CharlieChaplin)的作品《摩登時代》中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③ 人本來應是自由的,但是在機器化大生產的條件之下,每個個體變成了流水線上的一個機械化行為者,或者,用阿倫特的概念是“變成了動物化的勞動者”。阿倫特的這一討論對今天我們思考大模型的未來極為關鍵。

那么一個新的問題是,在未來誰會變成動物化的勞動者,是機器還是人?按照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的說法,人是萬物的尺度。④ 從這一視角出發,機器本應該是動物化的勞動者,其只不過是一種現代形式的馬或驢子。人類在征服大自然的過程中,馴養了大量的野生動物,并使得這些動物成為人類的重要生產工具。今天人類已經不再滿足于這些動物的輔助,而是不僅通過創造的方式發明了大型機器,還發明了進一步輔助人們完成腦力活動的人工智能。大模型便是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的新成果。然而,大模型似乎處在一種從工具到主體轉變的奇點時刻,因為其代表了某種通用人工智能突破的可能性。⑤ 一旦通用人工智能取得突破,大模型的智力水平可能會遠超一般的人類個體。那么在人類的社會生產活動中,處于較高智力水平的通用人工智能或超級人工智能,似乎就會扮演真正的勞動者的角色。而人則可能會被墮化為動物化的勞動者,這便是一種未來版本的主奴辯證法。換言之,人本來應是主人,而機器則是現代意義上的奴隸。然而,主奴辯證法的吊詭之處就在于,其最終會出現一種類似于彌賽亞的反轉,主人變成奴隸而奴隸則升級為主人。本來應該輔助人類的通用人工智能,最終可能成為終結人類主宰地位的新主人。特別是伴隨著大量的人類個體放棄自己的腦力勞動工作崗位,并逐步墮化為不再思考的人類個體,那么這種勞動者動物化的過程就不可避免地會發生。

二、大模型的勝利:作為一種工作的勝利

工作是阿倫特所討論的另一核心概念。在阿倫特看來,勞動是人的一種內在的需求,而工作則是一種外在的力量?;蛘哂冒愄氐谋硎?,工作是一種人工的力量,其與現代化結合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專業化和社會分工。⑥與之相比,勞動則是一種自然的力量。因此,工作所反映的是人對大自然的征服,是一種向外的支配力和榮耀感。從阿倫特關于工作的論述出發,我們可以更為深刻地思考大模型出現的意義。

第一,大模型的勝利是一種工作的勝利。大模型技術確實會產生巨大的工作效應,其幾乎可以接管人類所有的重要智力活動。在OpenAI發表的關于勞動力替代的論文之中,連數學家都會面臨百分之百的曝光度(即被替代的程度)。① 在大模型的輔助之下,人會獲得一種超強力量。

阿倫特在描述勞動和工作的關系時,極為強調勞動的自然性。而工作則在很大程度上表現出一種現實性,其關心的是現實的人工世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要實現工作目標,工具是至關重要的。阿倫特還援引了約翰·洛克(JohnLocke)的一個經典說法,即“身體的勞動,雙手的工作”。② 在洛克的理解中,工作是由手來完成的。人類在知識生產的過程中,同樣離不開對手的運用。無論是用筆記下相關知識,還是用手敲擊鍵盤來輸入文字,這些工作都是通過手來完成的。然而,大模型卻創造了一種通過自然語言來實現工作目標的新可能,同時在大模型技術之中獲得了強大的工作能力。例如,傳統上我們要制作一個PPT不得不花幾天的時間來準備相關內容,而今天要實現這樣一個目標,只需要對著微軟office新的全家桶,用自然語言表達自己的需求。那么只需要幾十秒的時間,office就可以幫我們生成一個帶有動畫效果的完整PPT。③ 從這個意義上講,大模型技術確實會帶來一種工作的革命。之前腦力勞動者需要花費較長時間完成的工作,在大模型的輔助之下可以快速地完成。從這個意義上講,大模型所帶來的是一種工作革命。

第二,大模型技術代表了從勞動者社會到消費者社會的轉變。阿倫特在其討論中區分了勞動者社會與消費者社會。消費者社會不完全等同于讓·波德里亞(JeanBaudrillard)所講的消費社會。④ 在阿倫特看來,勞動者社會的中心是勞動者,勞動者決定社會的未來和基本走向。而到了消費者社會,整個關鍵性決策都是由消費者做出的。與波德里亞相似的是,阿倫特也很早看到了人類社會從生產中心向消費中心轉變的趨勢。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由于生產力還遠不發達,因此整個社會是圍繞著生產展開的。到波德里亞所處的時代,消費的重要性在不斷凸顯。然而,阿倫特的消費者社會與波德里亞的消費社會的內涵也略有不同。波德里亞更多用消費社會來進行一種強烈的批判,其隱含的內涵是人類在進入消費社會之后變得更加墮落。阿倫特盡管也看到了消費者社會的風險,但她更多是在一種中性意義上來描述這種社會轉變的大趨勢。

從大模型的技術特征來看,提示工程就表明了這種從勞動者社會向消費者社會的轉變。然而,提示工程卻也預示了消費者社會的風險。在提示工程中,人不再是勞動者,真正的勞動者是機器?;蛘邚牧硗庖粋€角度來講,人的勞動僅僅被局限在提示領域。并且,這樣的提示也時刻存在被機器所取代的風險,例如AutoGPT的發展就將這種提示自動化。⑤ 換言之,在傳統的社會之中,人是時刻以勞動者的面目出現的。即便在現代社會中部分體力勞動被機器所取代,人類仍然占據重要的腦力活動部分,然而伴隨著大模型技術的來臨,人們將腦力勞動也出讓給機器。這就會使自己逐漸喪失勞動者的身份。盡管在提示工程中人似乎還有些許勞動的跡象,但是一旦這一過程也被自動化之后,人類的勞動空間便不復存在,人就會完全轉變為消費者。

第三,在大模型技術的使用過程中,人是否可以保留提示權并成為真正的技藝者?技藝者也是阿倫特的一個重要概念。阿倫特在討論人和機器的過程中,提到了這一概念。阿倫特在這里反思的是人類歷史上一直存在的一個經典爭論,即人和工具的關系是人適應機器還是機器適應人。① 阿倫特再一次升華和宣揚了普羅泰戈拉和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Kant)的觀點。如前所述,普羅泰戈拉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档逻M一步指出,人是目的。② 按照康德這一觀點順延下去,那機器便是手段。阿倫特認為,動物化的勞動者在很大程度上是游牧式的(herdlike),而人類勞動者的關鍵是要成為技藝者(homofaber),其關鍵是要形成和建立“其自己的公共領域”(publicrealmofhisown)。③阿倫特還援引了師傅與助手的關系,來討論技藝者的價值和意義。④換言之,在大模型的技術運用中,人要時刻成為師傅,而大模型則是助手。在這一過程中,人會保留提示權并成為技藝者。從這一角度來講,AutoGPT的發明是一個非常糟糕的進展,其會進一步剝奪人僅剩下來的提示權。如果人類連提問都會喪失,那么人類還會留下什么?

三、大模型的行動潛能與政治墮化風險

大模型是否代表了一種行動的可能?行動是阿倫特的一個終極概念。在勞動、工作和行動的關系中,阿倫特賦予了行動更多的期望。在阿倫特看來,勞動的意義在于保障生命的延續,工作則會使得短暫的時間得以永存,而行動則是政治共同體得以延續和維護的關鍵。換言之,行動是公民的最終理想。阿倫特的這一理想是亞里士多德“人是政治動物”這一內涵在當代最為重要的表達。⑤ 順著阿倫特的這些思路,我們來思考大模型是否可以為公民行動提供更大的可能性。

首先,大模型代表了一種言語革命,而言語是行動的基礎。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語言和言語的關系。語言是一種載體,而言語則是在語言基礎之上的溝通?;蛘哒f,言語是在語言載體之上的個體的表達與他人的理解。大模型本身是一種大語言模型,其建立在“上文預測下文”這一基本語言邏輯的基礎之上。此外,大模型技術的關鍵是一切數據權證(token)化。例如,圖片數據權證化意味著開發者可以將一張圖片的數據轉化成一個長條式的數據序列,這樣圖片數據就可以與文字數據一樣來產生“上文預測下文”的效果。⑥ 在此基礎上,大模型技術帶來了語言革命,并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交互革命。之前的人機交互往往需要依賴不同的界面。例如,需要將人類語言轉換為某種機器化的模塊,再將這些模塊轉化為自然語言。換言之,人類不得不借助諸多的中間工具來實現對機器的操控,如圖形界面。然而,大模型卻帶來一次深層次的自然語言革命,一切對機器的操控都可以通過自然語言來完成。因此,大模型的勝利可以被看成是一種自然語言的勝利。⑦ 人類在參與公共事務時需要大量地依賴語言,那么在大模型的輔助之下,人們的語言能力會大大加強。例如,個體可以在大模型的輔助之下,快速地撰寫各類文稿,這都可以被看成是語言革命的部分。

阿倫特討論了關系網的意義以及故事的被敘述性。⑧ 阿倫特討論的關系網與之后布魯諾·拉圖爾(BrunoLatour)所討論的行動者網絡的內涵有相似之處。① 阿倫特討論的敘事也與漢斯·伽達默爾(Hans-GeorgGadamer)和保羅·利科(PaulRicoeur)所討論的解釋主義可以形成呼應。② 換言之,在語言革命的基礎之上,人類個體之間的溝通會大大增加。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行動會更加容易協調。不同語言的群體之間在機器翻譯的輔助之下,也可以實現更好的交流。從理想的角度來講,真正意義的充分溝通的行動者網絡可以得以形成。同時,在這樣的一種零語言界限的基礎之上,一個更大的整體性敘事便可能形成。之前我們討論全球治理中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不同的文化群體會有不同的訴求,同時這種多元文化主義的存在,使得在個體性中尋求共性變得極為困難。如果少數群體的訴求和意愿不被表達出來,那么在不同群體中尋求共同性是幾乎不可能的。然而,在大模型推動的語言革命的基礎之上,個體可以更加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愿望,可以在更大的互動場上與他人形成共同的敘事,這便是阿倫特所講的“行動者在言行中的自我展現”(DisclosureoftheAgentinSpeechandAction)。③ 然而,這是最為理想的途徑,現實可能會更加復雜。正如阿倫特所指出的,人類事物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存在一種脆弱性。④這一點可以提醒我們較為審慎樂觀地看待技術帶來的巨大行動潛能。

第二,大模型可否會使公民從言語走向行動?這其中的悖謬在于對大模型的使用。大模型具有極大的賦權效果。一個語言能力不強的人也可以通過大模型的輔助去充分地參與政治。這其中存在一種工具使用的悖論。一方面,人類不得不倚重工具,另一方面對工具的過度倚重又會導致人類的沉淪。這一點同樣體現在對大模型的使用上。如前所述,大模型具有強大的語言賦權的功能。沒有編程能力的人,也可以通過大模型來完成網站頁面的開發。這似乎是一種強大的行動能力。按照這一思路,個體在公共事務中的行動能力會大大增強。然而,這其中是否又會存在某種政治墮化的風險?阿倫特便討論到,這種行動的工具化傾向便是政治墮化(thedegradationofpolitics)的開始。⑤ 阿倫特最為擔心的是,工作對勞動和行動的吞噬。

在阿倫特的思維框架中,勞動、工作和行動是各居其位的。然而現實的情形是,工作在很大程度上被放在一種優先的地位,從而對勞動和行動構成了某種壓抑。如前所述,勞動是人類最為基本的自然需求,而行動則是共同體的社會需求?,F實的情形是,勞動和行動都可能會被工作化。工作體現為一種專業化和分工。為了完成某種具體的目標,工作會大行其道,最終可能會吞噬勞動和行動。阿倫特的這一重要觀點對今天思考GPT等生成式智能的技術極為重要。阿倫特談道:“工作會使永恒的東西變得易腐,破壞它的卓越”。⑥人類諸多偉大的作品都是在某種勞動或行動的意義上完成的。這些作品需要付出巨量的勞動,這其中既包括腦力勞動,也包括體力勞動。例如,繪畫的過程便是如此。一副偉大畫作的誕生包含了畫師對其表達的內涵的建構,也包含了畫師要實現這一目標所做的長期的技藝上的準備,以及在完成畫作過程中的巨大體力付出。然而,Midjourney卻通過一種快速產出的方式,可能會破壞人類這種永恒事物的優秀性。盡管其在人們的某種實際感官體驗上會達到一定的高度,然而從實用主義的角度來講,人類畫師的數量就會不斷減少。同時,在傳統意義上通過大量的畫作比拼而產生偉大畫作的概率就會大大降低。換言之,大量有可能成為優秀畫師的候選人們可能會被Midjourney這樣的人工智能繪畫軟件摧毀信心。

阿倫特在其著作中也表達了一種對技藝者的矛盾心理。一方面,阿倫特認為,“只有現代社會才主要將人定義為技藝者,一個工具制造商和產品生產者”;①另一方面,她又表達了人類社會不可避免地最終會出現“技藝者的失敗”(thedefeatofhomofaber)的情況。②阿倫特的這種矛盾性,實際上是對工作態度的一種矛盾性?,F代社會的勝利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工作的勝利,而工作之中技藝者是大行其道的。然而,由于這種技藝者僅僅關心技藝本身,也就使得這種永恒性時刻面臨脆弱性的風險。

四、回到勞動與行動:大模型時代的人類新共同體

阿倫特的觀點可以被看成是共同體主義的先聲。在《人的條件》一書中,阿倫特所討論的實際上是人類生存的一種外部結構。正如讓-雅克·盧梭(Jean-JacquesRousseau)所指出的,人生而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③ 阿倫特在看到蘇聯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這一事件之后,對人類社會的發展前景充滿了憧憬,但也增加了諸多憂慮。今天我們所處的時代與阿倫特當時關于人類境況的整體性思考有諸多相似之處。那我們需要思考的一個關鍵問題是,大模型技術是否會幫助我們構建一個新型的真正意義的人類共同體。在大模型技術之下,人類的生存境況是會改善還是會惡化?智能社會作為人類的新的條件是一種新的解放形式,還是一種新的枷鎖形式?應該說,在大模型技術之下,人類共同體會產生出一種全新的樣貌。例如,在這樣的政治共同體中,可能會增加新的成員。那些智能體一旦被人類賦予某種身份之后,可能會以共同體新成員的方式成為人類政治行動中的一個部分。人類的行動很可能是在與機器的共同行動中產生的。然而,這也蘊含了新的風險,即人類把大量的勞動和工作都交給機器。在這一過程中,人類的榮耀和意義似乎也在向機器轉讓,這最終是否會導向一種人類的墮化?

筆者認為,在大模型條件之下,人類新共同體的建設需要在如下兩點展開。一是個體的新勞動和新行動。這里的個體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人。洛克和卡爾·馬克思(KarlMarx)對自由人都有過討論。④ 洛克強調勞動對于自由人的意義。換言之,未來的自由人并不能完全拋棄勞動。正如阿倫特所反復強調的,勞動是人的最自然的需求。即便是將來大量的工作由機器來完成,人還是要找到適合自己的勞動形式,因為勞動就是人的生命本身。另外,中國古代佛家所強調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⑤也可以為這種新勞動形式的創造提供一些理解。當然,這里的勞動已經不再是功利意義的勞動,因為在未來社會絕大多數的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可能都由機器來完成。而人類個體這時就要創造一些新型的勞動,一種讓自己的身體和頭腦重新運轉起來的狀態。當然,這里的勞動更大程度上是自己愿意從事的事情,即去功利化的勞動應該成為勞動的新形式。這其中的關鍵是“我愿意”。阿倫特同樣對自由人的問題進行過充分討論。阿倫特認為,貧困不是自由人的條件。自由的前提是要有一定的財產,并且可以參與公共生活。阿倫特也再次強調了勞動對自由人的意義,即自由人的前提是勞動,“照顧他們的手段是勞動”。⑥換言之,人類個體要找到自己愿意從事的勞動形式,讓自己的身體和頭腦在一定程度上處于時刻保持運轉的狀態,這樣才能夠更容易找到幸福的含義。勞動作為生存的需要,是寫進我們基因中的,我們不可能完全改變這一點。而要保持生命的意義和找到快樂的源泉,就要重新找到適合自身需要的真正意義的勞動?!耙蝗詹蛔?,一日不食”便是其中之義。作為佛家的出家人,其完全可以做到不去從事體力工作。然而,為何不工作就不進食呢?這便是一種對勞作之后的進食的欣喜需要,也便是阿倫特所反復強調的勞動時辛勞與消費時愉悅的緊密關聯,即勞動與消費的辯證法。我們不可能打破這樣的辯證法,而是要用其激發個體的幸福感。

新行動的關鍵是思考。勞動的意義更多是讓身體保持活力,而行動的關鍵更多是讓大腦保持活力。阿倫特在這里提到一種自我的陪伴概念,即哲學家依靠思想得到陪伴。換言之,在大模型時代,由于大量的工作由機器來完成,這實際上給予了個體更多的自由時間。那個體要用這樣的自由時間來進行自我陪伴,這種自我陪伴是一種思想意義上的陪伴,就是要通過不斷地創造新的知識,讓自己獲得一種持久的活力,以及通過這種思想的創造為人類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這便是真正意義的行動。

二是共同體的整體行動。前面討論了個體意義上的行動,而共同體層面上的整體行動同樣更加重要。共同體要成為自由人的容器,因為在大模型技術的背景之下,其會產生巨大的創造性破壞效應。對于傳統社會而言,其會形成巨大的沖擊性效果。之前人類社會形成的復雜利益安排,會被新的技術完全沖垮。那么作為共同體就需要通過一系列的制度為自由人的生存提供條件。這些制度包括:第一,整體性社會調節。例如,在出現新的失業人群之后,社會保險和社會救濟制度需要對這些失業人群提供最低生活保障。換言之,要讓那些失去工作的人最好可以重新找到工作,或者是在他們確實無法再找到工作的前提之下,獲得可以維系的最低生活保障。這些社會調節的內容都需要共同體來提供。第二,社會團結的保持。大模型技術的逐漸應用會加劇社會的分裂,其像一次巨大的重新洗牌。那些掌握技術的人會利用技術強大的創造性效應獲得更多的利益,而那些遠離技術的人們則不可避免地會面臨被技術剝奪的效應。這樣重新形成的兩極很有可能會把社會撕裂。① 而共同體的意義就在于通過一種內在的向心機制,把產生的兩極重新整合在共同體內部。因此,避免極化就會成為共同體的一個關鍵性目標。第三,個體創造性的激發。共同體不僅要為個體提供一些最基本的社會保障,還需要在新的技術條件下為社會的整體發展在微觀層面產生一種激勵作用。如前所述,行動的關鍵是個體的思考。這就意味著,個體在社會的巨變之后要更多地運用自己的思維能力參與共同體的建設。這其中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掌握了大量的自由時間的公民,如何來填充這種自由時間?現代人的不幸就在于,其把大量的自由時間用在工作上面,而僅有的閑暇則可能會被某種消費主義的內涵所驅動,個體無法真正使用自己的自由時間。然而,在大模型時代,人們的自由時間大量增加,而這種自由時間不可能用工作來填充,實際上這就為共同體時刻創造了條件。換言之,公民獲得的大量自由時間可以用到共同體的建設中。大量的志愿活動和自主性行為可以注入共同體內部,在共同體中會出現數量更多的自主性功能。這些公民從共同體的利益出發,為共同體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這便是行動主義的公民觀念所要求的內容。

阿倫特對公共領域的意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她認為政治的核心是言說和行動,而公共領域是“人類取得卓越的合適場所”(theproperplaceforhumanexcellence)。② 可以說,阿倫特的這一觀點是對亞里士多德觀點的一種再闡發。亞里士多德多次強調政治對于人類的意義。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等同于阿倫特所強調的行動。阿倫特所強調的行動更為突出一種群體性。在阿倫特看來,離開群體在一定程度上就等同于死亡。按照阿倫特的觀點進一步推演,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人類的最終歸宿是政治活動。阿倫特用極高的熱情謳歌了公共領域的價值。在阿倫特看來,“公共領域作為共同的世界,將我們聚集在一起,但又防止我們相互跌倒”。①

在阿倫特寫作《人的條件》的時代,還未出現今天意義的通用人工智能的發展,同時在阿倫特的時代,人工智能的發展才剛剛開始,而今天人工智能的發展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高級的階段,我們已經站在通用人工智能的門口。然而,阿倫特關于行動的意義對我們思考大模型時代人類共同體的形式具有重要幫助。換言之,當人類掌握了大量的自由時間,同時絕大多數工作又由機器來完成的時候,這時候的人類應該做些什么?從阿倫特的視角出發,答案是清晰的。首先,勞動是人類的一種基本需要,在物質條件得到滿足后,人們會轉向精神需求。如同馬斯洛需求理論中的表述,大模型所淘汰的是人類為了維持生存所進行的勞動,但卻不能淘汰人類自我實現的勞動。換言之,大模型所替代的是重復性、機械性的勞動,而不可能真正替代創造性的勞動。相反地,大模型還會成為創造性勞動的一種有效助力。在大模型的時代,勞動會進化成一種新的形式,其會成為一種非功利的、興趣導向的行為。譬如,當今的開源軟件運動就是這樣一種行為,參與者往往抱持一種不求物質回報的心理,而更多追求精神上的滿足。

其次,人類自我實現的另一路徑是行動。在生活中,人們由于環境或能力的限制而被迫進行某些行為,但大模型極大地提升了人們的能力,使人們從這種“被迫”的境地中得到解放。解放后的人類首先所需要的是個體意義上的反思,即我們要做一個從自己的內心合理性出發的自由人。換言之,這里的行動并不是盲從,而是一種基于個體理性的自主性行為。同時,這種自主性行為還應當是一種社會化行為而非單純的個體行為,即行為者需要與他人形成一種真正意義的關系網?;蛘哂美瓐D爾的說法,便是要形成真正意義的行動者網絡,②并在行動者網絡之中構建一種共同體的新敘事。

當然,阿倫特也看到了一種共同性的異化,甚至還會出現公共性的盡頭。阿倫特寫道:“當人們只從一個方面來看待共同世界,只允許從一個角度來看待它時,它就結束了?!雹?阿倫特還討論了一種共同體之中的孤獨現象。她認為:“在現代環境下,這種對與他人的‘客觀關系以及通過這些關系所保證的現實的剝奪已經成為孤獨的普遍現象,在那里它呈現出了最極端、最反人類的形式?!雹?這似乎讓人們想到了尼采那句名言:我在人群之中才感到更深程度的孤獨。我們仍然需要在不同思想家的資源中進行深度的思考,才能夠更加接近那一個在技術賦權之后的新的理想未來。這種新的群體化生存是開放性的,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它會走向何種未來。然而,正因為其是開放性的,那么每個參與者對于未來的意義都需要給出自己的定義,這樣就會避免一種共同體的集體異化。

五、結語

從整體來看,阿倫特的勞動、工作和行動這三個概念對我們思考大模型時代的人類走向具有重要的幫助。大模型的出現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會帶來勞動的終結,因為大量的滿足人們基本需要的工作將由機器來完成。人類不再因為某些自然的需要而進行這些勞動,那么這恰恰帶來了人類存在意義的危機。因為勞動就是生命本身,并且勞動和消費的辯證法使得我們在勞動的辛苦之后可以更大程度上獲得在消費時的愉悅。換言之,如果未來社會個體都陷入一種不勞而獲的狀態的話,那么其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會遠離幸福。阿倫特關于動物化勞動者的概念,也可以幫助我們更為深刻地思考人與機器的關系。那么未來誰將會成為動物化的勞動者,是人還是機器?這一點對人類的未來生存方式提出了一個極大的挑戰。當人類不再思考時,那么人類就可能會變成動物化的勞動者。當然,如果人類墮落到完全不勞而獲時,那么可能連成為勞動者的機會,人類也很難獲得。

大模型的勝利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工作的勝利。阿倫特的工作概念在很大程度上與人類希望創造的一種人工世界結合在一起。工作反映的是人類對大自然的征服。工作的勝利使人類獲得的自然力大大增加,也使人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遠離那些繁重的體力和腦力勞動。同時,其也會使人類社會逐步從勞動者社會向消費者社會轉型。然而,這其中也蘊含了巨大的危機。當人類甚至連提示權都不能保留時,那么人類將可能會喪失一切技藝。換言之,跟機器相比,人究竟還會剩下什么?阿倫特的行動概念則代表了一種新型的潛能。那么在大模型技術的背景之下,人類是否可以邁向那樣一個更加理想圖景的共同體?從技術條件來看,大模型代表了一種言語革命,確實可以幫助人類個體更好地展現自我,從而實現一種溝通革命和行動革命。當然,在行動過程當中,對工具的倚重也不可避免地會帶來一種工具的統治。因此,大模型帶來的行動潛能與政治墮化風險一樣顯著。行動同樣會面臨被工作吞噬的風險。

如前所述,大模型的勝利恰恰是一種工作的勝利,而工作就有可能摧毀人類創造永恒事物優秀性的可能,最終行動也可能會工具化和工作化。因此要破除這種工作的統治地位,就需要重新回到阿倫特的勞動和行動的概念本身。換言之,在大模型的新的歷史條件之下,即便人擺脫了那些自然需要的勞動,也應該主動創造一定程度的勞動,因為那種在辛勞之后享受消費帶來愉悅的關聯,是寫進基因中的。人們需要找到適合自己的新勞動形式,同時還需要在保持個體理性和自主思考的基礎之上,形成真正意義的共同體行動。換言之,在社會個體獲得了大量的自由時間之后,人類社會的最終盡頭便可能是政治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講,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內涵和價值便會凸顯出來。人類個體對于共同體的愿景以及參與,會成為未來社會個體的最終歸宿。通過在公共領域中的參與,以及為共同體服務并重新找回自身的價值,這樣個體就可以避免工作對人的統治,并在真正意義的行動之中找回自身的價值。

作者單位:華東政法大學政府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秦開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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