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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音韻》庚青、東鐘兩韻并收字與宋元以來南方官話

2018-09-20 11:50平,鄭
語言研究 2018年3期
關鍵詞:音變吳語音韻

杜 俊 平,鄭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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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音韻》庚青、東鐘兩韻并收字與宋元以來南方官話

杜 俊 平1,鄭 偉2

(1. 上海師范大學 語言研究所,上海 200234;2.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語言認知與演化實驗室,上海 200241)

《中原音韻》的部分字在庚青、東鐘兩韻并收,反映的是中古曾梗攝喉牙音合口字和唇音字所發生的音變:??>u?/P__,(i)u??>(i)u?/K__,其音變性質是詞匯擴散式的競爭性音變,音變條件是鈍音性的聲母或介音對后接主元音的圓唇化影響。根據音韻史文獻和現代方言兩方面的資料,曾梗攝字的??>u?音變可以追溯至宋元以后的南方官話,而現代南方官話(如江淮官話、西南官話)、吳語及南方非官話方言的文讀層都在不同程度上保留了早期南方官話的音韻特點。

《中原音韻》;庚青韻;東鐘韻;南方系韻書;南方官話

一 引言

《中原音韻》(1324,以下或簡稱“中原”)有29個字同時收于東鐘、庚青兩韻,具體的例字如下①:

《中原音韻》東鐘、庚青兩韻并收例字表 表1

平聲陰平聲陽上聲去聲北京音 p-崩登繃耕迸諍-?? ph-烹庚二[彭]棚庚二鵬登-?? m-甍萌耕盲庚二[猛]艋蜢梗二孟映二-?? k-肱登觥庚二-o? kh- x-轟耕薨登宏紘橫庚二嶸耕弘登橫映二-o?, -?? ?-泓耕-o? k- kh-傾清-i? x-兄庚三-io? ?-榮庚三永梗二詠映三瑩徑-o?, -io?

就中古音的來源而言,這些都是曾梗兩攝的字,即登韻系和庚耕清青韻系;聲母方面,包括唇音及牙喉音的合口字。由于唇音字在漢語史上不分開合,因此可以認為此類兩韻并收的字只出現在合口韻?!吨性窌r代的庚青韻為*-??/-i??(開口)、*-u??/-iu??(合口),東鐘韻為*-u?/-iu?。這條音變可以形式化為(P代表唇音幫組,K代表牙喉音見系):??>u?/P__;(i)u??>(i)u?/K__。唇牙喉聲母字在音系學上算作“鈍音”(grave),可以將該音變描述為“曾梗攝鈍音聲母合口字的主元音圓唇化”或者“曾梗攝字的??>u?音變”。

二 《中原音韻》庚青、東鐘互見字的出現年代與音變性質

研究近代音的不少學者很早就已經注意到了這種現象,如陸志韋(1946)、楊耐思(1981,1990)、金周生(1982)、張清常(1983)等。已有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討論該音韻現象的出現年代及其性質。從以上所舉材料來看,可以認為音變的年代下限是元代前后。不過黎新第(2012)最近指出,唐五代敦煌寫本的異文別字已經透露出東鐘、庚青兩韻的唇牙喉合口字混用的痕跡,例如:鴻/弘、公/肱、洪/肱、洪/弘、紅/弘、弘/功、詠/用、夢/孟、崩/蓬。其中有些異文或許有其他可能的解釋,比如近義混用(如“洪/弘”),但基本上材料還是可信的。那么,是否可以在敦煌寫本所反映的唐五代西北方音與元代前后的北方話之間建立承繼關系呢?在獲得更多的證據之前,我們暫持保留態度,而認為兩者是不同時代獨立發生的音變,而且下文將提及,該音變是基于某種語音條件的自然音變(natural sound change)。以《中原音韻》為代表的幽燕/中原官話與西北方言在漢語史上的分別明顯,因此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中原》的東鐘、庚青兩韻并收來自更早時期的西北方音。

《中原音韻》共有三類兩韻并收字,除了東鐘、庚青并收一類,還有魚模、尤侯并收和蕭豪、歌戈并收兩類。楊耐思(1990)認為三者的性質各不相同,(1)東鐘、庚青并收反映的是新、老讀音的并存;(2)魚模、尤侯并收只能說明《中原》時代只有一種讀音,即讀為魚模韻,而與尤侯韻讀音接近;(3)蕭豪、歌戈并收并非真正的兩讀,對于這類字讀音的分化條件,楊先生并未明確指出。

后來的研究表明,第(3)類反映的是金元時期北方幽燕方言和中原汴洛方言的對立(寧忌浮1997),是不同地域來源的音變在共時層面的疊置(亦即疊置式音變②)。至于第(2)類,各家意見有所分歧。王力(1985:384)與楊耐思(1990)的觀點不同,王先生認為:“讀入魚模者,應是文言音;讀入尤侯者,應是白話音?!雹壑档米⒁獾氖?,《蒙古字韻》卻只有魚韻-y一讀(對應于《中原》的魚模韻),并沒有復元音的異讀。沈鐘偉(2005:319)據此提出,此類韻在《中原》重出“可能是由于兩個不同音變競爭造成的結果”,在《蒙古》之中“不出現復元音形式是因為A2類(即尤侯、魚?;ヒ婎悺甙矗┑娜肼曇艄澥歉咴鬧u, y]。按照同音簡化規則,高元音不應該出現韻尾”。這類字在《中原》、《蒙古》里的音變規則如下:

《中原音韻》:-juk > -juw > -jiw(魚模韻)或-j?w(尤侯韻)

《蒙古字韻》:-juk > -yk > -yw > -y(魚韻)

亦即可以說該音變是以“詞匯擴散”的方式進行的,《中原》清晰可見“未變”“變異”“已變”三種不同的狀態(沈鐘偉2005:319):

未變: juk 肉六(尤侯)

變異: juk/yk 竹逐軸粥燭熟褥宿(尤侯/魚模)

已變: yk 足蹙促粟筑出畜叔淑(魚模)

至于第(1)類《中原》東鐘、庚青兩韻并收的性質,漢語史界的看法也不統一。陸志韋(1946/1988:13)談到庚耕登合口跟東鐘韻通押時說:“《中原音韻》的分收或是兼收表明有些合口字在方言異讀(參《西儒耳目資》??跟u??重讀)?!睏钅退迹?981:38)和陸先生的看法一致,認為“究竟應該歸在哪一韻部,可能各家意見不一。同時從北方話的歷史看,又表現出有方言的分歧。也許周氏與《蒙古字韻》不同的歸類現象,乃是反映了當時方言的差異”。張清常(1983/2006:192)并不完全同意方言異讀的說法,“單純從主元音,或從開齊合撮,或從聲母的異化作用使東鐘部的‘崩棚孟’變成庚青部,或從方音……去解釋,都難以說得十分圓全??峙乱C合許多方面的因素來看”。

《中原》東鐘、庚青互見字的性質和魚模、尤侯互見字一樣,也是以詞匯擴散方式進行的競爭性音變(competing change)(沈鐘偉2010)。例字如下:

未變:-??朋氓閎鈜泓;-iu??營螢熒頴頃檾永瓊煢冏?迥𧨝敻(庚青)

變異:-u??/-u? 肱觥崩繃烹盲萌甍轟薨宏綋橫平聲弘棚鵬艋蜢孟橫去聲迸;-iu??/-iu? 兄榮嶸永詠瑩(庚青/東鐘)

已變:-u?彭猛(東鐘)

其中“未變”階段即指曾梗攝的唇音及合口牙喉音字的主元音仍舊是-?,合口性由其-u-介音來體現;“變異”階段指此類字有-(i)u??和-(i)u?兩種讀法并存;“已變”階段指的是該類字已不具有主元音-?,而已變作合口的-u?。

《中原》、《蒙古》及元曲押韻等同期音韻資料所記載的庚青韻(即中古曾梗攝)唇音及牙喉合口字讀如東鐘韻(即中古通攝),在現代北方官話也有所反映。以北京話為例,上述兩韻并收的唇音聲母字在北京話讀-??韻,牙喉音聲母字讀-u?/-iu?(其中“傾”字是庚青韻開口的讀法)。曾梗攝唇音字在現代方言讀圓唇元音并不少見,以“朋登棚庚二”為例:(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教研室2003:332)

武漢成都揚州溫州南昌 朋?pho??pho??pho??bo??phu? 棚?pho??pho??pho?—?phu?文

其中武漢、成都、揚州屬長江以南的官話方言,溫州為吳語,南昌為贛語(且屬文讀層),和《中原》的記載相符。初步看來,《中原》所在庚青、東鐘兩韻互見的現象在現代南方方言有更加完整的表現。

本文旨在探討,(1)《中原》庚青、東鐘互見字所反映的曾梗攝唇牙喉合口從宋元以后是怎樣影響漢語方言的?(2)《中原》的庚青、東鐘韻的互見字中并不包括入聲韻,宕、江、曾、梗、通諸攝的入聲韻在《中原》以前的晚期中古漢語(即以《四聲等子》、《切韻指掌圖》為代表的韻圖時代)就開始失去-k韻尾同時韻母復元音化,并入不同的陰聲韻中,因此在《中原》觀察不到來自中古曾梗攝入聲的唇牙喉合口字是否也有讀如通攝的情形,而現代南方不少方言有獨立的入聲,那么這些方言里能否找到類似的現象?(3)庚青、東鐘的互見字見于《中原》系的韻書資料,稍后的《中州音韻》等南方系韻書是否也有,具體的表現又是如何?(4)《中原》的庚青、東鐘兩讀現象跟宋元以后的南方官話是否有關?

三 曾梗攝字的??>u?音變與明代南北系韻書

呂叔湘先生的名著《近代漢語指代詞》(1985:58)在討論近代漢語的兩個復數后綴“們”、“每”時曾經提出宋元時代官話的“兩系說”:

現代的官話區方言,大體可以分成北方(黃河流域及東北)和南方(長江流域及西南)兩系。我們或許可以假定在宋、元時代這兩系已經有相當分別,北系方言用“每”而南系方言用“們”。北宋的時候,中原的方言還是屬于南方系;現代的北方系官話的前身只是燕京一帶的一個小區域的方言。到了金、元兩代入據中原,人民大量遷徙,北方系官話才通行到大河南北,而南方系官話更向南引退。

呂先生的觀點主要從虛詞“們”、“每”的地理分布著眼,進而主張區分官話的南、北兩系。從音韻的角度來看,宋元時期的音韻史資料大致也可見南、北系別的差異。

已有的研究表明,北系官話在東北的燕京一帶興起,也就是漢語史界所謂的幽燕官話(林燾1987),北宋時期它還只是一個很小區域的方言;南系官話則是以汴洛一帶方言為中心的中原官話(寧忌浮1997)?!氨毕怠薄澳舷怠惫僭挷⒉坏韧凇氨狈较怠薄澳戏较怠惫僭?,因為從地理分布上說,幽燕、中原兩系官話都是北方官話,金、元以后幽燕官話入主中原,迫使汴洛官話向南推移,直至長江流域。羅杰瑞(Norman 1997/2004:296)認為《中原》的音系明顯屬于北系官話,因為其入聲已派入三聲,北宋邵雍(1011-1077)《聲音唱和圖》則有南系官話的特征④。羅文認為《中原》反映北系官話的理由是基于現代官話方言中入聲字的演變也顯示出南北的差異:江淮、西南官話、晉語屬于保留入聲的一系;中原、蘭銀、北方、北京、膠遼官話等屬于入聲消失的一系(李榮1985)。既然《中原》顯示中古的入聲已消失并派入其他聲調,可見《中原》的音系應有北系官話的成分。

對于元代官話的標準音,學界有不同意見。黎新第(1995:120)贊同李新魁先生(1980、1987)的看法,認為“金、元時期的官話方言,無論南方系,北方系,全都來自中原方言,同燕京一帶方言還沒有直接關系?!绷_杰瑞(2004/1997:296)則主張,“到了元代,東北方言(現代北系官話的祖語)成為優勢語?!薄吨性繇崱肥捄?、歌戈互見字實質上反映了幽燕、汴洛兩系官話的共時疊置,因此我們不能籠統地將《中原》的音系看作北系官話的代表。

《中原》東鐘、庚青互見字、或者說中古曾梗攝合口鈍音聲母字的??>u?音變在當時代表的是哪一系官話,學界至今尚未有過專門的論述。楊耐思(1981:70)認為《中原》將庚青韻的部分字讀入東鐘韻是“外來”的,讀入庚青才是“本聲”,理由是周德清在“正語作詞起例”談及“諸方語病”,其中包括“真文與庚青分別”,例如“薰有兄、鯤有觥、溫有泓、奔有崩、噴有烹、昏有轟”。我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周氏舉的這些例字是為了說明-n尾字和-?尾在元代北方話里是不混的,也就是*-i(u)?n和*-i(u)??不同。這只能說明周氏認為“兄觥泓崩”等字應該讀庚青韻,而不能用來說明其讀入東鐘韻就是“外來”的。

通過梳理歷史文獻和考察現代方言,我們發現曾梗攝字的??>u?音變反映的更多是早期南方官話的特點。如前所述,《中原》所見曾梗攝字的??>u?音變是一種擴散式音變,我們從《中原》同時期以及之后的南方官話色彩明顯的音韻史文獻中也可以整理出曾梗攝字??>u?音變的脈絡。

首先,從南方系官話韻書,比如與《中原音韻》同時期的《中州樂府音韻類編》(1351,或簡稱“音韻類編”)中可見曾梗攝字的??>u?。中古曾梗攝合口字在《音韻類編》中的分韻歸類如下(周建設主編2015):

未變:-??朋氓閎鈜;-iu??營螢熒頴頃傾檾瓊煢冏?迥𧨝敻(“庚青”韻)

已變:-u?崩繃烹彭棚鵬迸盲萌甍猛艋蜢孟觥轟薨宏綋橫平聲弘泓橫去聲;-iu? 兄榮蓉嶸永詠瑩(“東鐘”韻)

該書歸入“庚青”韻的,仍讀不圓唇的-??,歸入“東鐘”韻的,則表示已讀圓唇的-u?。該書的“東鐘”韻共有30個字屬中古曾梗攝合口字,并注為“收”(表示收入此韻)?!皟A”在《中原音韻》屬東鐘、庚青兩收,在《音韻類編》里只歸入“東鐘”韻;“繃彭”二字不見于《中原音韻》。

學界都認為是反映北方官話標準讀書音的《蒙古字韻》(1269)中,來自《中原》的庚青韻(“庚”韻)與東鐘韻(“東”韻)的分合如下(沈鐘偉2015):

未變:-??崩閍繃祊絣伻迸烹亨抨彭棚朋堋鵬弸𠊧;-wu?泓;-wi?兄(“二庚”)

再看成書于南方、帶有南方官話特征的韻書《洪武正韻》(1375,簡稱“洪武”),其中古通攝字列在“一東”,曾梗二攝字在“十八庚”,除了“兄”(梗合三庚韻)字進入“東”部之外,其余的中古曾梗攝字仍讀作-??,這說明當時的南方官話中??>u?音變似乎并未開始。

此外,明代王驥德(浙江紹興人)《曲律》(論韻第七)的一段話值得注意,具引如下:

德清(引者按:《中原音韻》作者周德清)淺士,韻中略疏數語,輒已文理不通,其所謂韻,不過雜采元前賢詞曲,掇拾成編,非真有晰于五聲七音之旨,辨于諸子百氏之奧也。又周江右人,率多土音,去中原甚遠,未必字字訂過,是欲憑影響之見,以著為不刊之典,安保其無離而不葉于正者哉?蓋周氏為韻,其功不在于合,而在于分;……而其合之不經者,平聲如肱、轟、兄、崩、烹、盲、弘、鵬,舊屬庚青蒸三韻,而今兩收?!医裰枵?,為德清所誤,抑復不淺,如橫之為紅,鵬之為蓬,止可于韻腳偶押在東鐘韻中者,作如是歌可耳;若在句中,卻當仍作庚青韻之本音。今歌者既作紅蓬之音,而遇有作庚青本音歌者,輒笑以為不識中州之音矣,敝至此哉!

王驥德把南曲唱詞中“橫紅”同音、“鵬蓬”同音視為“德清所誤”,但并未完全否定之。如果是非韻腳位置,可以將曾梗攝字讀入通攝(東鐘韻);如果是韻腳字,則應該仍讀作曾梗攝(庚青韻)。南曲論者往往持正音觀念,而正音的出發點往往是“存古”而非“創新”,唱詞和念白不同,前者更應以讀書音為準,若以角色來論,后者在生、旦角口中也是“規矩”的、保守的讀書音,丑角才說地道的“土音”。明代沈寵綏(江蘇吳江人)《度曲須知·宗韻商疑》說:

凡南北詞韻腳,當共押周韻;若句中字面,則南曲以《正韻》為宗,而朋、橫等字,當以庚青音唱之。北曲以周韻為宗,而朋、橫等字,不妨以東鐘音唱之。但周韻為北詞而設,世所共曉,亦所共式,惟南詞所宗之韻,按之時唱,似難捉模,以言乎宗《正韻》也。

沈寵綏的說法與王驥德一致,即南曲韻腳字可依《中原》,非韻腳字則應遵照《洪武》。上面說《洪武》并未見明顯的曾梗攝字??>u?音變,沈氏的記錄也反映了這一點?!逗槲?序》說該書“壹以中原雅音為定”,說明它跟汴洛官話之間關系密切?!逗槲洹纷鳛楣俜巾崟?,它所反映的讀書音的標準音相對保守滯后,所以幾乎看不到曾梗攝字的??>u?音變,但實際口語音的標準音已有此音變,王驥德、沈寵綏的描述都是明證。換句話說,明代的南方官話有著跟汴洛官話性質相同的??>u?音變。

繼《洪武》之后的南方系韻書,《中州音韻》(1508)與《西儒耳目資》(1626)中都已經明確記載了曾梗攝字既讀本音,又讀入通攝的情況,如《中州音韻》:

未變:-iu??瑩縈營熒螢;-u?? 鑛

變異:-u??/-u?迸礦;-iu??/-iu?榮瓊閛瑩醟

已變:-u?崩朋繃烹彭盲拼棚萌肱薨弘橫轟宏;-iu?兄敻詷炯冋迥

再看它們在《西儒耳目資》中的表現⑤:

變異:-u??/-u?肱広觥鞃礦?懭獷

如果我們將《洪武正韻》讀書音的標準音系統中??>u?音變看成是初始階段的話,那么《中州音韻》與《西儒耳目資》就是音變的過渡階段,這三部韻書從歷時的角度勾勒了??>u?音變在早期南方官話讀書音中的變化過程,而其產生的時間較《中原》代表的汴洛官話略晚一些。至于口語音的標準音系統,缺乏性質明確的文獻可征,但至少不會比讀書音來得保守則是肯定的,汴洛音影響南方官話的口語音,應該比讀書音更快一步。

四 曾梗攝字的??>u?音變與現代方言

從方言材料來看,根據中古曾梗攝合口鈍音與通攝在現代方言中的分合,我們也可以發現??>u?音變更多反映的是南方官話的特點,主要基于以下幾點:

第一,曾梗攝唇音字在現代南方官話以及一些南方方言的文讀層中讀圓唇主元音。

江蘇境內屬江淮官話通泰片的絕大多數方言以及安徽境內的全椒、定遠、天長、當涂、無為等江淮官話洪巢片方言都存在這種讀音。例字如下⑥:

江淮官話部分方言曾梗攝唇音字的讀音表 表2

南通海安泰興揚州合肥全椒定遠天長 朋曾?ph???ph???ph???pho??ph???pho??pho??pho? 彭梗?ph???ph???ph???pho??ph???pho??pho??pho? 棚梗?ph???ph???ph???pho??ph???pho??pho??pho? 猛梗?m???m???m???mo??m???mo??mo??mo?

西南官話中,一些方言的曾梗攝唇音字也有讀-o?的現象。例字如下:

西南官話部分方言曾梗攝唇音字的讀音表 表3

武漢成都大方都江堰喜德昆明荔浦 繃梗?po?/?p?n?po?/?p?n?p?n?p?n?p?n?po??p?n 朋鵬曾?pho??pho??pho??pho??pho??pho??pho? 棚梗?pho??pho??pho??pho??pho??pho??pho? 萌梗?mo?/?min舊?mo?/?min舊?min?min?mo??mo??mo? 猛梗?mo??mo??mo??mo??mo??mo??mo? 孟梗mo??mo??mo??mo??mo??mo??mo??

曾梗攝唇音字讀圓唇元音,在吳語的老文讀層中也存在。鄭偉(2013:192-194)指出,吳語太湖片曾梗攝幫組字有白讀[-o?/-o?],這些讀音是早期官話層的[*-??/*-??]的后變形式,實則為老文讀層。該層次還見于浙南吳語,但是南、北吳語的情形有差異:該層次在北部吳語的舒入韻均有大量分布,但在浙南吳語中多見于舒聲韻,入聲韻僅有個別分布。例如:

北部吳語部分方言曾梗攝唇音字的讀音表 表4

金壇童家橋靖江常州溧陽宜興杭州 朋曾?pho??bo??bo??bo?/?b???bo?/?b???bo?/?b???b??/ ?bo? 彭梗?pho??bo??bo??bo??bo??b???b?n 棚梗?pho??bo??bo??bo??bo??b???b??/?bo? 猛梗?m????mo???mo???m??/??mo???m?n??m????mo? 孟梗mo??mo??mo??mo???m?n??m???mo??

南部吳語部分方言曾梗攝唇音字的讀音表 表5

常山廣豐遂昌文成溫州永康 朋曾?bo??bo??b???bo??bo??bo? 棚梗?bo??b???bia??bo??bi??bo? 彭膨梗?bo??b???bia??ba?bi??bai 猛梗?mo??m???mia??ma?mi???mai 孟梗mo??m????mia??mami??mai?

關于吳語中該文讀層次形成的原因,鄭偉(2013:194)指出應來自早期某種北方官話。我們認為這種早期北方官話就是中原官話,即南系官話的源頭。該層次正顯示了早期南系官話對吳語的影響。

《中原音韻》中入聲字已經舒化,因此存在東鐘、庚青兩韻并收的都是舒聲字,而在保留入聲的南方方言中,入聲字也發生了??>u?音變。江蘇、安徽境內的江淮官話以及北部吳語的文讀層中多數入聲字都有此特點。

江淮官話、吳語部分方言曾梗攝唇音入聲字的讀音表 表6

杭州揚州合肥無為泰興常州常山遂昌 白po??p???p???po??p???b???b???bia?? 北po??p???p???po??p???po??po??p??? 麥mo??m???m???mo??m???mo??m???mia?? 墨mo??m???m???mo??m???m???m???m???

南方的江淮官話、西南官話以及吳語的老文讀層中,曾梗攝唇音字都還保留與通攝字合并的格局,與《中原》的記錄相合。

跟曾梗攝字的??>u?音變相關,深、臻攝字在南方方言中也有類似的合口化音變。比如吳語部分深開三、臻開三字讀合口或撮口韻(鄭偉2013:198—199):

吳語中深臻攝發生合口化音變的主要是舌齒音字。事實上,深臻攝牙喉音的開口字在其他一些南方方言中也讀為合口或圓唇主元音。如:閩語廈門話中“根跟懇肯啃墾很痕恨恩巾斤筋近釁殷銀隱尹”等字讀合口韻母-un;梅縣客家話的“僅謹欣銀隱尹”等字的讀音為-iun,帶圓唇主元音。

至于該音變產生的起點及過程,前人的研究比較少,我們認為這種擴散式音變主要是語音的同化作用造成的。該音變可以表示為:

陽聲韻:?? > u?/P__;-u??/-iu?? > -u?/-iu? /K__

入聲韻:?? > o?/P, Kw__(P代表唇音幫組,K代表牙喉音見系)

因此,這是一種發生在鈍音聲母后的音變,正是鈍音聲母的合口性使主元音發生圓唇化音變。唇音聲母具有圓唇性,很容易使后面的韻母帶上圓唇色彩,因此跟在唇音聲母后面的梗攝字容易發生-???>-u??>-u?的音變,從而與通攝讀音相同。牙喉音聲母的合口性加強了韻母的圓唇性,使得韻母發生-u??>-u?的音變。廈門話與梅縣話深臻攝的合口化音變也應該是受鈍音聲母的影響產生的。

五 結論

黎新第(1995:119-121)認為宋元南方系官話主要指長江中下游地區的現代江淮官話及其在近代漢語中的前身,而不包括西南官話(但西南官話中存在一定的南方系官話的成分與材料),并指出宋元時期南方系官話具有以下音韻特點:第一,漢語表人復數詞尾,北方用“每”,南方用“們”。第二,“國墨北惑字,北人呼作谷木卜斛,南方則小轉為唇音。北人近于俗,南人近于雅?!保纤乌w彥衛《云麓漫鈔》卷十四)第三,朱熹《詩集傳》與《楚辭集注》的葉音中反映出當時南方系官話的一些語音面貌,包括舌尖元音韻母只產生了?、麻韻細音尚未獨立、臻攝與梗曾攝鼻音-n/-?已有不能分的、全濁聲母已有清化跡象、平聲不分陰陽、入聲保留且有-p/-t/-k韻尾。

限于篇幅,本文不打算逐條討論,但關于第二條特點,“國墨北惑字,……南人則小轉為唇音”,說的就是中古曾梗攝合口入聲的鈍音字主元音圓唇化,此處所說的“轉為唇音”顯然不能理解為唇音聲母(因為并不只有唇音聲母字)或合口介音(因為本來就有合口介音,北方方言至今也還是讀合口韻),而應是表示“唇化”(labialization)特征,而且也只能由圓唇主元音來體現該特征。

曾梗攝字的??>u?音變在《中原音韻》中以詞匯擴散的方式進行,其在韻書上的表現是中古曾梗攝合口鈍音字有庚青、東鐘二韻并收的“異讀”。這種變化發生在汴洛系(南系)官話還是幽燕系(北系)官話呢?基于以下兩點理由,我們認為它應該看作是南系官話的音韻特征,第一,明代以后的南方系韻書《洪武正韻》、《中州樂府音韻類編》、《中州音韻》以及某些南方地區的戲曲論著中都不同程度地記載了曾梗攝字的??>u?音變,而且口語音的標準音比讀書音的標準音更早受其影響;第二,該音變在現代北方官話(包括東北/蘭銀/冀魯/膠遼官話及秦晉方言)中并沒有突出的反映,反而在南方官話(西南/江淮官話和吳語的文讀層)的曾梗攝舒、入聲韻字中均有明顯的表現。

還要強調一點,本文討論的曾梗攝字的??>u?音變,是基于特定語音條件(鈍音聲母或合口介音對主元音的同化)的系統內的自然音變。條件音變并非是說,它在所有具備該條件的語言中一定會發生,而是說它在某些條件下很容易發生。換句話說,經不經常出現是一回事,出不出現是另一回事。曾梗攝字的??>u?音變的地理分布也有南、北差異,作為一種創新音變,可以拿它來判斷南、北官話各次方言間歷史關系。

呂叔湘(1985)、黎新第(1995)、羅杰瑞(1997/2004)等前輩學者都明確提出或支持宋元以來官話應分作南北二系的基本觀點。雖然學界對于《中原音韻》的基礎方言是北京音(北系)還是汴洛音(南系)還沒有定論,但該韻書所見的語音記錄并非同質(homogenous)這一點毫無疑義??赡苓@恰恰說明了《中原》表現的官話特點本身既有北系、也有南系。由于汴洛、幽燕兩系官話在《中原音韻》之中已生糾葛,厘清兩者還有不少工作要做,而且汴洛官話后來又隨著北方移民或者通過文教勢力影響到了更南的區域,所以今天我們要把北系、南系官話的源流分析透徹,并不容易。本文以曾梗攝字??>u?音變為切入點,只是一種嘗試,希望今后將音韻史文獻和現代方言資料結合起來,對南、北官話異同問題做更深入的觀察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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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方括號的“彭猛”字只見于東鐘韻,各個例字都標明了中古音韻地位?!皟A”字既在東鐘韻合口出現,又在庚青韻開口出現??蓞⒖礂钅退迹?981:37)。

②關于疊置式音變、擴散式音變的區別及其具體表現,可參看徐通鏘(1991:389-402)。

③ 王力(1985:384)對《中原》歌戈、蕭豪互見字也持同樣的看法,指出兩者分別代表文言音和白話音。

④羅文指出此處參考的是周祖謨(1966)和雅洪托夫(1980),但這兩篇文章都未曾明確指明《唱和圖》的哪些音韻特點反映的是所謂“南系官話”,羅文也沒有就此做具體的論證。羅文的意思應該是他們都提到了《唱和圖》主要反映了北宋汴洛音(中原系/南系官話),而不是北京音(幽燕系/北系官話)的音韻特點。

⑤《西儒耳目資》是標音性韻書,該書使用的標音體系將[?]都寫作[m]。

⑥本文的語料出處:南通、海安、泰興(顧黔2001);揚州、合肥、成都、廈門、梅縣(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教研室2003);全椒、定遠、天長(孫宜志2006);成都、昆明、武漢(陳章太等主編1996);大方、都江堰、喜德、荔浦(錢曾怡主編 2010);金壇、童家橋、靖江、常州、溧陽、宜興、杭州(錢乃榮1992);常山、廣豐、遂昌、文成、溫州、永康(曹志耘2002)。不再一一注明。

“The Same Characters belonging to Two Rhyme Groups” of(庚青) and(東鐘) of(中原音韻) and Early Southern Mandarin

DU Jun-ping1and ZHENG Wei2

(1.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2. Department of Chinese and Litera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The same Chinese characters are belonging to both(庚青) and(東鐘) rhyme group revealed in the rhyme book(中原音韻). It can be explained as competing sound change in way of lexical diffusion and formalized as ??>u?/P__, u??>u?/K__, and iu??>iu?/K__. As a natural process, the sound change of main vowel [?] to [u] undergoes conditioned by the assimilation of grave consonant or rounded medial. Referring to historical documents on Chinese phonology and material on modern dialects, we assume that the sound change can be regards as one of reflexes of Southern Mandarin Song-Yuan period afterwards. Besides, some phonological feature is still retained by modern southern Mandarin like Jiang-huai and southwestern mandarin, Wu dialect and the literary strata appeared in southern dialects.

(中原音韻),(庚青) Rhyme Group,(東鐘) Rhyme Group, Southern Rhyme Books, Southern Mandarin

H114

A

1000-1263(2018)03-0062-09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規劃項目“壯泰語古籍與古文字中的漢字音及其歷史層次”(17YJA740073);教育部霍 英東教育基金會高等院校青年教師基礎性研究課題基金(141105);上海高校一流學科(B 類)建設計劃規劃項目

杜俊平,女,1988 年生,河南洛陽人,博士生,研究方向為音韻學、方言學;鄭偉,男,1979 年生,江蘇常 州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為漢語史、現代漢語方言、南方少數民族語言古文獻與古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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