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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與鄉土之間

2022-05-30 18:04韓春燕顧吾玥
當代文壇 2022年5期
關鍵詞:空間敘事

韓春燕 顧吾玥

摘要:隨著現代化進程加快,城鄉之間出現了大量的人口流動,城市與鄉村都不再是封閉自足的空間,兩者都出現了空間上的位移與美學景觀的交融。于是城市文學和鄉村文學發生化學反應催生出了第三種類型的文學即“城鄉文學”。本文將在空間敘事、人物身份和美學景觀等方面闡釋這種新質城鄉經驗的書寫。

關鍵詞:空間敘事;美學景觀;城鄉文學

“由鄉入城”和“由城返鄉”是百年中國新文學的恒定敘事模式,魯迅的《祝?!贰对诰茦巧稀?、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駱駝祥子》等小說都對此敘事模式進行了豐富和拓展,并影響了百年新文學寫作,成為一種堅固的寫作傳統。尤其是新時期以來,這種敘事模式和寫作傳統更是統攝了與鄉村和城市相關的文學書寫?;蛘哒f,鄉村和城市都失去了空間的獨立性和文化自主性,寫鄉村是為反思和批判城市現代生活困境和城市精神危機,寫城市是為了印證鄉村的前現代性質及其落后的文化根源,鄉村和城市在相互參照、指正和撕扯中消解了重塑現代鄉村和城市的可能性,鄉村背后總是飄蕩著城市的幽靈,城市背后總是隱藏著鄉村的魂魄。因此,我們在“由鄉入城”敘事中勘察到的不是與現代城市生活相關的現代知識和現代體驗,而是城市生活的破敗不堪和個體精神的孤獨絕望,鄉村成為救贖城市的精神圣地;在“由城返鄉”敘事中探尋到的也并非鄉村的詩意,而是在吟唱鄉村挽歌中躲避世俗生活的紛擾??梢?,“由城入鄉”和“由城返鄉”敘事都存在難以解決的癥結的矛盾,無法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現代難題提供有效的解決方法和路徑。例如,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路遙的《人生》、賈平凹的《浮躁》、蘇童的《米》等小說都采取了“由鄉入城”的敘事模式,無論是高加林們或是金狗們拋棄農村原先與他們相愛的純潔美麗的女孩轉而去攀附有權勢的女性讓他們為自己“進城”提供便利,還是原本樸質而小心翼翼的陳奐生們因住進城里的酒店而失去五塊錢后展現出全部劣根性,或者是五龍們在進入城市后在權力角逐中暴露出人性的全部丑惡,都或多或少地表現著城市的現代觀念與經濟制度在進入農村后打破男耕女織的生產基本模式所引發的系列后果。城市與鄉村兩個空間像兩面鏡子一般互照著彼此的繁華與寧靜、墮落與頹敗。但小說只是提出了高加林、陳奐生、五龍的面對現代難題,并沒有給出明晰的答案,因而小說文本呈現出“是什么”和“怎么辦”之間的斷裂。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這些小說都將鄉村和城市作為獨立的生活和文化空間去敘述,而忽略了鄉村和城市相遇后產生的第三個空間:城鄉空間。

隨著現代化進程不斷加快,鄉土中國概念下的社會形態化的各種特征很難再圓融地結構出當今中國城鄉發展的整體格局。鄉村空心化、單向城鎮化、城鄉弱融合等社會學、地理學等概念的提出也不斷提示著我們,隨著城鄉二元對立結構的打破,將城市與鄉村進行簡單的二元劃分是不合時宜的。單一類型的鄉土文學或者城市文學,在城鄉結構急劇變動的背景下,對當今中國復雜的城鄉關系的書寫難以為繼。

城市的不斷外擴與城鄉人口的快速流動都體現著這種城鄉關系復雜性,但無論是城市外擴還是人口流動都是一種動態位移而非靜態景觀。城鄉的發展不均讓大批農民工進城務工,農民工潮的出現催生了大批打工族文學與進城書寫,農民工如候鳥遷徙般在城市與鄉村間進行季候性往返。這樣的往返就決定了如今的城鄉結構變動不是鄉村對城市的單向輸入,而是兩個空間有來有往的雙向流動。而城市的外擴不能簡單地稱之為農村城市化,雖然這種外擴不僅是對田野山林這種自然屬性空間的吞噬,還是對容納著倫理與觀念的精神空間的侵襲。但是農村歷經千百年形成的穩固的熟人社會下的禮治秩序、差序格局間的人倫關系也形成一股強大的動力反作用于城市。如此,單質的城市文學與鄉土文學都難以處理這種動態的城鄉經驗,在城市與鄉村之外我們需要找到第三種文學類型來對這種復雜文學生態下催生的新質的城鄉經驗進行概括,我們可以將其稱為“城鄉文學”。

“城鄉文學”兼具城市文學與鄉土文學的兩種氣質類型,譬如在一些農村人進城的文學里,鄉村被書寫成一個舊夢重溫般的懷舊空間用以與一地雞毛的城市現實生活形成對照。這些文學里既有現實里冰冷沉冗的城市景觀書寫,也有記憶中負有“三畫四彩”①特質的鄉村景觀書寫。但是“城鄉文學”又在空間敘事、人物身份和美學景觀等方面區別于城市文學與鄉土文學,它是由城市文學和鄉土文學發生化學反應催生出來的第三種類型的文學。新世紀到來后許多作家也將目光投向“城鄉文學”,胡學文、孫惠芬、付秀瑩、肖江虹、張楚等一批作家的筆下都出現了這種新質的城鄉經驗。城市生活的書寫擴展到鄉村、鄉村倫理輸入進城市、人物被同時賦予城市人與農村人的雙重身份、城市圖式與鄉村景觀糾纏交織等,都是新世紀“城鄉文學”書寫中出現的多元角度。

“城鄉文學”中,發生在城市與鄉村空間上的變動不能簡單地概括為一方的外擴或是一方的內縮,而應該描述為在人口流動和移民的背景下兩者的邊界模糊后發生的滲透融合?!傲徐撤鼱栒J為,空間不僅僅是社會關系演變的靜止的‘容器或‘平臺,相反,當今的許多社會空間往往充滿矛盾性地相互重疊、彼此滲透?!雹谧骷覍Α俺青l文學”中城市空間與鄉村空間發生的關系的書寫,我們或許可以分為兩種形態。

第一種是城鄉兩種空間發生碰撞融合后產生第三種空間。這種空間可以指向縣城、城中村或者城鄉接合部這種具象的概念,也可以指向雜糅著不同倫理觀念的精神空間??h城是城市與鄉土之間的重要緩沖帶,也被視為城鎮化建設的重要載體?!翱h城也許不是城鄉之間的停泊站,而是另一種迥異于北京、上海的知識/政治精英想象下的中國樣貌?!雹蹚埢蓥┑摹睹廊恕泛屯醢矐浀摹堕L恨歌》或許可以作為一組對照文本,它們都講述了一個美人蹉跎的情愛故事,只不過《長恨歌》中美人的表演舞臺是老上海,而張惠雯筆下的美人生存場域是縣城。如果說上海給王琦瑤提供的是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背景空間,那么《美人》中何麗所處的縣城則是逼仄但又在城鄉交融間每時每刻充滿著動態變化的?!翱h城雖小,卻有頑固的軸心感,城里人、鄉下人劃分明確?!雹堋睹廊恕分械目h城并不是一個整體空間而是有著城市與鄉村的劃分,縣城提供的不僅是一個單純的敘事空間,也不僅是作為一種敘述的后景而存在??h城本身成為了敘事的一部分推動著情節發展,如果不是在縣城,何麗的哥哥也不至被判死刑,那么也就不會有何麗后來曲折的人生經歷。如果說在上海的王琦瑤的人生是充滿傳奇性的話,那么在縣城的何麗的人生更融進了縣城的特有風貌,膽小保守是何麗的底色,也是縣城的底色。若不是時代巨變牽動著城鄉巨變,謹慎而溫順的何麗哪會有那么多的家庭變故而變得如此命途多舛。

無獨有偶,張楚筆下的桃源鎮也從各個角度展示了縣城這種“城鄉文學”中經常出現的具象空間?!兑跋笮〗恪分v述的是發生在縣城中一家醫院里的故事。野象小姐是醫院的清潔工,用撿瓶子賣廢品的錢貼補家用,她不在乎瓶子上的臟污與穢物,同時還在一家迪廳跳鋼管舞打工。隨著敘事的推進真相揭開,野象小姐的種種行為并不是因為貪戀金錢,而是為了撫養早年喪父、身患重病的兒子。至此野象小姐的善良、勤勞、富有人格魅力的形象躍然紙上。但縣城并不是只孕育著善的因子,其中依然藏污納垢,張楚的縣城敘事不僅展現人性美,同樣也展現了人性之惡?!镀吒兹赣鹈分械淖诮髻€博輸掉房產、向前妻勒索財物、最后還卷入了殺人案中,人的丑惡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前妻曹書娟身上也并非沒有惡的隱現,她拾金不昧本是善舉,卻被郭六引誘出軌使善蒙塵,后來又因金錢替郭六頂罪,最終身上的臟污再難洗凈。將幾部作品中的善與惡并置出來并不是為了說明城市與鄉土兩個空間哪個生產單純的善或者哪個制造純粹的惡??h城本就是兩個空間交融并舉的具象化表達,這里映照出都市的五光十色,容納了城市里如迪廳、電視、美甲等現代化物件,但也容納著一群鄉村中出來的打工者,“我們是鄉村里出來的,我是鳳凰男,她是鳳凰女”⑤,他們的鄉土氣質也融合在了縣城的天地之中。無論是為了養育兒子不辭辛苦地賺錢還是對金錢追逐、對愛情不忠都是生存在這片空間中的不同生命的不同選擇,善與惡、情與仇、生與死不斷地在縣城這個重要的具象空間中復現上演。

在胡學文的中篇小說《天上人間》中,住在城鄉接合部的姚百萬接到了一個到城里看護老人的工作。雖然一開始姚百萬遭受到性格怪異的老頭的折磨,但隨著兩人的交心老人的態度也開始發生轉變,老人甚至因為曾虐待過姚百萬感到愧疚從而伺候起了姚百萬,姚百萬在城里的老人家過上了可謂是天堂般的日子。小說在題目上就展開了天上/人間這兩個富有表征性的空間。天上指的是讓姚百萬過上舒適生活的城里,而人間的所指或許是姚百萬所居住的城鄉接合部,或許是更遙遠的養育姚百萬的農村。兩個空間的并置饒有意味地展示著姚百萬的流動軌跡,他的雙重居所展示著城鄉的巨大差距?!耙Π偃f瞅見蹬著三輪的崔荷,雖然她穿著橘黃色的衛生褂,扣著衛生帽,姚百萬還是立刻認出她?!雹捱@時姚百萬的妻子在城鄉接合部當清潔工,所過的生活和住在城里老人家的姚百萬天差地別。天上與人間,城市與鄉村兩個敘事空間在每次兩人相聚時發生碰撞與融合,在兩個人完全不同的生活處境下形成了巨大的敘事張力。

復雜的城鄉關系不僅展示在身處不同空間的姚百萬和他的妻子之間,也表現在有著鄉村血統的姚百萬和久居城市舉止怪異的老人之間。老人在聽完姚百萬與他兒子的事后很有感觸,同時又因為對姚百萬抱有愧疚之情所以決定給姚百萬一些錢,但姚百萬搖頭不要,“可姚百萬怎么能平白無故拿別人的錢?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是不能”⑦。這樣的做法在追求金錢,有著現代觀念的城里人看來是杠是軸,但這是鄉村人根植在土壤中的道德倫理?!霸谧约鹤髦行牡纳鐣P系網絡中,最主要的自然是‘克己復禮,‘壹是皆以修身為本——這是差序格局中道德體系的出發點?!雹嘁Π偃f將這套道德體系從鄉村帶到了城市,在倫理秩序鑄造的第三種空間中生長出城鄉互動間的新格局,也無怪乎久居城市的老人從生氣到輕蔑等一系列態度的變化,這都是由第三種空間內兩種觀念的沖突引起的。

另外一種類型是在城市生活的空間中嵌套鄉村的記憶空間,這種懷舊的調子里蘊含著大量的鄉愁,鄉村給在城中的農裔提供的不僅是厚重的鄉土血脈,還有可以構建抒情性想象空間的象征性場域。付秀瑩的《舊院》大篇幅描繪姥姥的舊院在“我”的童年記憶里的美好景象以及“我”的長輩們生長在舊院中發生的一些舊事。記憶中的鄉村場景如詩如畫,但也不是封閉的桃花源,“英羅的父親在縣城的藥廠上班”⑨,“那時候,我已經在很遠的城里讀書了”⑩。連“我”記憶中的場所都被侵染上城市的痕跡,也說明著城鄉融合的不可避免。但是“直到現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城市,在北京,某一個黃昏或者清晨,我會突然想起這個詞”11。鄉村依舊是“我”的精神原鄉,舊院的棗樹,舊時的生產隊生活,悠閑淳樸的夏日時光都能讓“我”在憶起時實現一次次精神返鄉。

魯迅《在酒樓上》中“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12充分表現了雙重邊緣人“在而不屬于”的無力感。如果我們將這里的南方與北方置換成城市與鄉村,也可以恰好地展現出當今城鄉流動人口的困境?;蛘呶覀兛梢哉f穿梭在城市與鄉村兩個空間的流動人口身負起了“農村人”與“城市人”的雙重身份,這樣的雙重身份使“城鄉文學”的描寫對象的生活書寫不局限于城市生活的雞零狗碎或者是鄉村生活的家長里短。但是雙重身份同時又給予了這幫流動人口在內又在外的雙重焦慮,他們似乎雙腳懸空,城市與鄉村都與他們無涉,他們在城市扮演為“城市人”又在歸鄉時“卸妝”,卻又在兩者間都有無家可歸的漂泊感,城市與鄉土在倫理道德以及各方面的差異阻礙著他們的身份構建。

《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中的李平的兩個稱呼很好地闡釋著李平的雙重身份?!爸灰呦蛲ㄍ颂壹业穆?,成子媳婦就知道自己不是成子媳婦而是李平”13,當村里人稱呼她為成子媳婦的時候,她是遵循著鄉村秩序懂事勤勉的農村媳婦,當她和向往城市的潘桃在一起時,她是從城市返歸鄉土,侵染了城市氣息的李平?!芭颂业箾]什么不好,只是潘桃能夠照見自己的過去”14,拉康的鏡像理論認為嬰兒對自我的建構離不開自身也離不開自我的對應物即鏡中自我的影像,自我通過與這個影像的認同而實現。潘桃與以前的李平構成了鏡像,李平與潘桃友誼的建立也是李平去梳理以前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城中的自己與鄉村的自己的關系。同時潘桃的存在也提示著李平,鄉村中的自己已經分裂出進城前的自己與進城后回來的自己,潘桃的確像一面大鏡子,照出李平層層疊疊的模樣?!八┲o身小衫,穿著牛仔褲,把自己打扮得很酷,以為這么一打扮自己就是城里的一分子了?!?5這是李平第一次扮演,從鄉村來到城里的她試圖從衣著上去扮演一個城里人?!澳浅勺酉眿D,那么好看,還溫順聽話,叫她吃蔥就吃蔥,叫她坐斧就坐斧,叫她點煙就點煙?!?6這是李平的第二次扮演,她在城里受到傷害渴望奪回自己的精神原鄉,費孝通在《鄉土中國》的禮治秩序一章說“鄉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17。這里的禮不是指文質彬彬或者君子之國的那種禮,而是在鄉村的熟人社會與差序格局下形成的與現代社會秩序不同的鄉土社會秩序,也就是孔子所說“爾愛其羊,我愛其禮”18。李平希望通過在行為上遵守鄉村的禮儀秩序來返歸到她的鄉村身份。只有在潘桃面前,她照清了自己的兩重身份。但潘桃也不完全是以前的李平的鏡像。隨著潘桃被婆婆挽回,鄉村的傳統性又一次在潘桃身上凸顯,在潘桃告訴婆婆李平以前在城里的事情后,成子媳婦的身份破裂,鄉村再不是李平的隱蔽之所,李平的雙重身份在鄉村又被再一次釘上倫理秩序的高架,接受鄉村道德的審判,這樣的雙重身份讓李平在城市與鄉村之間都無可附著。

如果說李平在城中被欺導致后來的境地是因為李平沒有足夠的文化的話,曹寇的《鴨鎮往事》中在省城念過師范院校的鄉鎮教師杜娟卻是個實打實的知識分子,她的遭遇可以說明李平最后在城市與鄉村都無法立足并非孤證。杜娟打小成績優異,成為教師后教學水平也在前列,可一切都在暑假大學生來鴨鎮進行社會實踐的時候被打破了。杜娟似乎與領頭的彭飛發生了戀愛關系,彭飛給杜娟帶來了新鮮觀念,“總有一天城鄉差距會逐漸消失,世界上將再也不存在城里人和鄉巴佬之分……”19,但隨著暑期實踐結束,彭飛回到城里就杳無音信。杜娟找去城里,彭飛卻告訴她自己要考北京的博士不可能和一個鄉鎮教師在一起。至此,城里人和鄉下人的高墻又被給杜娟帶來希望的彭飛豎起。杜娟終于回歸到了鄉鎮上,但她卻沒能回歸到原來的生活軌跡,她發了瘋被送去了腦科醫院,最終和父親同歸于盡在家中。杜娟的自毀行為不能說只源于一次戀愛失敗,更是因為進城的希望破滅后重返故里也變成夢幻泡影。不止是杜娟,小鎮上的青年們都往返于城鄉,他們都拒絕鴨鎮而渴望進城,只不過錢曉華、劉利民在后來成功進城,杜娟卻往返于兩者間成了一個悲劇的注腳。

隨著空間的交融與人口的流動,新的城鄉空間出現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的美學原則與新的文學景觀,“景觀是作為地理學的一個重要概念而被提出來的,現在多指包括自然與人文在內的各種物體及現象有規律地組合形成的地域綜合體”20。這意味著城市與鄉村不僅在自然景觀上漸趨交融,在人文以及其他方面也逐漸組合形成城鄉綜合體,21世紀城鄉小說中不斷展示著這種綜合景觀?!栋嬴B朝鳳》中承載著城里樂隊的卡車就像強勢入侵的他者文化一般進入了村莊,樂隊與嗩吶班子的對峙就是兩種文化發生的強烈碰撞,吉他發出砰的聲響、燈光下有五彩的顏色、年輕人跟唱流行歌曲,這是在城市演奏會上才能看見的文化景觀,卻在老馬的葬禮上進入鄉村。另一邊嗩吶隊“腮幫子高鼓,眼睛瞪得斗大”21,這是在鄉村紅白喜事上??吹轿幕坝^,“在那邊氣勢較弱的當口,就會有高亢的嗩吶聲從雜亂的聲音縫隙里飚出去”22。兩種景觀在老馬的葬禮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又在彼此的間隙中糾纏成一股,最后成為了一支悲哀的調子癥候性地溢出文本。

有的城鄉小說在哀惋鄉村詩情的消解,作家像吟誦一曲挽歌般書寫城市侵染下的鄉村情境,也有的用平實的語言客觀地觀察著城鄉轉型間鄉土景觀的變化。在孫惠芬的小說《上塘書》中,給城里人蓋過房子的民工把城市里的新格局搬到上塘來。上塘美麗的鄉村風景、霧靄浮動的田壟、人聲馬聲交錯的空氣與這些闊氣的房子一起組成了上塘新的美學景觀。還有《民工》中,奔喪的父子乘著火車返回家鄉,火車是承載他們從城市通往鄉村的載體,他們的視角里,車窗外的世界從城市風景過渡到了鄉村風景?!熬蠌V大的眼睛里滿滿當當全是綠……在外邊當民工,很少見到這大片的綠,春天出來時還沒有播種?!?3季候性往返于城市和鄉村的民工已經很少看見綠色的田野了,但是他們看著翠綠田野時又會想到城市,想到磚瓦石塊和水泥鋼筋,城市的景觀在民工的記憶中與鄉村景觀互為映射,民工的記憶空間也成了城鄉兩重景觀交融互現之地。當然,歸入景觀的不止有風景,流動的人口本身也是風景畫的一部分?!而嗘偼隆分忻枥L了1990年代鄉鎮中學的特有面貌,“鴨鎮中學的人民教師們或騎自行車或騎摩托車,在1990年代晚期的田間地頭,浩浩蕩蕩,逶迤而去”24,二八大杠、摩托車本是城里的景物,隨著城鄉融合而進入鄉鎮生活,伴隨著教師們回到鄉鎮教書而出現在田間地頭,而浩浩蕩蕩的教師們也成了鴨鎮的獨特景觀。

值得注意的是,任何景觀無論以何種面貌呈現在我們眼前,都需要以時空為載體?!盁o論是創作性圖像還是復制性圖像,都必須在特定的空間中包孕特定的時間?!?5空間或許因其部分具象性而更容易被我們感知,然而時間流淌悄無聲息,美學景觀借此依存時往往不易被我們察覺。但是付秀瑩的《野望》將時間推到了前景位置,小說分為二十四個章節分別以二十四節氣為題。二十四節氣在現代時間觀念中總被城市人忽略,但它卻是農村人賴以生存的可靠經驗?!爸袊迩f里的農人至今仍固執地堅守著這樣的時間觀,春種秋收依然遵循著祖先在農業生產中探索出來的二十四節氣?!?6小說每一章都描寫了特定節氣中芳村如詩般的風景畫并展示了這些節氣的特有民俗以及芳村在鄉村振興過程中家家戶戶的瑣碎日常。小說中描寫風景的語言充滿詩意而描寫以翠臺為中心的一干人的日常生活時又充斥著人間煙火。小說中的景觀有紛紛落下的穗子、碎了的野蒿子、沾了泥土腥味的麥子,也有各種各樣的車子、農村人開的超市,藍底白字的廣告牌,一幅幅一篇篇無疑不刻畫著鄉村振興戰略下城鄉交融時眾聲喧嘩的景象。景觀不僅傳遞視覺信息,更分享一種世界觀,芳村里的大喇叭也算是一處景觀。多種聲音通過村里的大喇叭糾集在一起,給村民們藝術文化以及政治政策上的供氧,也展示著城市文化與理念以何種媒介進入鄉村生活。小說的結尾政策支持下準備回鄉支援鄉村的大學生二妞會不會帶來更多新質的觀念碰撞,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社會主義新人都是作者留給我們的空白。但不會改變的是四季依然在輪回交替著,前現代的時間依然在芳村的田壟間滴答作響,經歷新一輪的小寒、大寒、立春……

上文論述的“城鄉文學”的幾種特征及其細分,都說明了“城鄉文學”正在豐富且精細地處理著當今中國城鄉轉型下的復雜經驗?!俺青l文學”的提出并不意味著鄉土敘事的終結,而是帶來一種新的審美空間與審美經驗去關注作家筆下新質的審美內容。與此同時,城鄉文學擴大了關注對象的范圍?!俺青l文學”并不能簡單地等同于打工文學一支,形成互動的人口不止是“推拉理論”27下的農村人,也有進入鄉村的城市人。而一些城市人本身就是農幾代,他們出生在城市,但他們身體里也混雜著鄉村血液。我們的視角不能只局限于在城鎮的農民工所遭受的艱難境遇,也應該關注到流淌著鄉土血液的所謂城市人面臨的精神困境。城鄉文學的構建并非要用一方侵占甚至取代另一方來消弭城鄉差距達到兩者的同質化,而是要去拆解城市與鄉村的二元對立框架。如果一味構建自我與他者,一味地認為一方是另一方的參照物,那么我們只會陷入莊子《齊物論》中“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28的幻象中。我們的根是深植于中國這片以小農經濟為主導的土壤中的,存在了千百年的農村不會如英法美等其他國家一樣走向消亡,而是在和城市的交融中磨合得越來越圓融,最后迎來城鄉一體化的新階段。而“城鄉文學”則在其側旁如實記錄著城市與鄉村的轉型與變遷,挖掘其內含的人文價值,貫通過去、現在與未來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城鄉交互圖景。新的城鄉經驗與城鄉關系也有待作家們進一步地挖掘、探討與書寫。

注釋:

①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8頁。

②龍迪勇:《敘事學研究的空間轉向》,《江西社會科學》2006年第10期。

③何平:《關于縣城和文學的十二個片段》,《花城》2020年第3期。

④張恵雯:《美人》,《收獲》2022年第2期。

⑤張楚:《七根孔雀羽毛》,《小說界》2012年第4期。

⑥⑦胡學文:《麥子的蓋頭》,現代出版社2019年版,第333頁,第318頁。

⑧1718費孝通:《鄉土中國》,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37頁,第59頁,第59頁。

⑨⑩11付秀瑩著,李云雷主編:《舊院》,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頁,第163頁,第157頁。

12魯迅著:《彷徨》,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1頁。

13141516孫惠芬:《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群眾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頁,第35頁,第12頁,第8頁。

1924曹寇:《鴨鎮往事》,《收獲》2022年第1期。

20馬志英:《明清云南少數民族漢語詩歌的地域書寫——以文學景觀為考察中心》,《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

2122肖江虹:《懸棺》,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44頁。

23孫惠芬:《民工·孫惠芬小說精品選》,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頁。

25龍迪勇:《圖像敘事:空間的時間化》,《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9期。

26韓春燕:《鄉土小說中村莊時間的敘事意義與敘事功能》,《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27李強:《影響中國城鄉流動人口的推力與拉力因素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1期。

28謝立凡:《莊子通讀·內篇》,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4頁。

(作者單位:韓春燕,遼寧大學文學院;顧吾玥,渤海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鄉土小說與鄉村文化變遷的關系、啟示研究及文獻整理”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ZDA273)

責任編輯:劉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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