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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乃西特祭獻式死亡的精神隱喻與激活價值

2023-02-24 03:52
百色學院學報 2023年5期
關鍵詞:薩滿教黑塞儀式

陳 敏

(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西安 710128)

赫爾曼·黑塞(以下簡稱黑塞)最后一部長篇小說《玻璃球游戲》于1943年在瑞士蘇黎世出版,它是最完整地展現黑塞“向內之路”思想的作品。1946年,黑塞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就離不開這部鼎力之作的偉大成就。但該書出版之后,克乃西特之死的小說結局卻引起許多爭議和不解。黑塞在世時,收到眾多來信詢問此結尾之意義,甚至包括世界著名的心理學家榮格。1947年,黑塞在一封讀者回信中稱“約瑟夫?克乃西特是祭獻式的死亡(Opfertod)”[1]453-454.。

《玻璃球游戲》以主人公的“祭獻式死亡”為結尾的敘事目的和意義引起了研究者們的極大興趣。有的研究者認為,克乃西特故事結果表達出希望和積極的意義;有的研究者則認為,對克乃西特的死亡解讀并不樂觀①Vgl.Hilde D. Cohn,“The Symbolic End of Hermann Hesse's Glasperlenspiel”,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11, no.3(1950):347-357;Shelley Hay,“Metaphysical Mirroring: The Musical Structure of Society in Thomas Mann's Doktor Faustusand Hermann Hesse's Das Glasperlenspiel”, German Studies Review,Vol.41,No.1,Feb.2018:1-17.,這些爭議令小說解讀呈現多樣性。本文將姿勢理論與榮格心理學思想相結合,分析結尾部分的人物形象塑造和心理表征,通過諾瓦利斯的“激活”思想,闡釋這個祭獻儀式的隱喻價值和敘事目的。

一、自然之光感召下的一場祭獻儀式

在《玻璃球游戲》中,主人公克乃西特感受到卡斯塔里的發展危機,試圖通過與世俗世界的關聯來完善兩個世界的發展道路。他離開卡斯塔里,進入現實世界,希望以教育改善世界服務社會。受學生時期的好友普林尼奧所托,克乃西特承擔對其獨子鐵托(Tito)的教育重任。然而鐵托“時不時表現出蔑視知識的自然之子的姿態”[2]431,“雖然高貴卻也桀驁不馴”[2]430,頗具叛逆地獨自先行逃往高山湖泊旁的鄉間別墅??四宋魈仉S后趕往別墅。次日陽光初升時,兩人被光霞噴薄映照下的高山世界所震撼。鐵托從華美壯麗的自然景觀中感受到青春與活力,無意識地舞動肢體:

伸展四肢,雙臂開始有節奏地舞動,隨即整個身軀也舞動起來。鐵托以狂熱的舞蹈歡祝黎明破曉,其舞姿與四周波濤起伏般的萬丈霞光彼此融合。他舞動雙腳奔向太陽,歡欣恭祝它的凱旋,隨即恭敬地倒退幾步,伸展雙臂轉向山峰、湖泊和天空,接著跪下雙膝,尤似掬起一捧湖水般伸出合攏的雙手,好像在向大地母親祭獻致禮:獻出他本人,他的青春、自由,他內心熾烈的生命意識,如同節日慶典大會上向群神獻祭。朝霞映射在他褐色的肩膀上,雙眼因強光而半闔,年輕的臉龐似乎戴著面具般凝固著一派激動到近乎虔誠的肅穆之色。①由筆者根據參考文獻翻譯,后同。[2]432

此場景刻畫了鐵托的肢體行為、手勢以及面部表情。他的四肢和身體有節奏地舞動、伸展、倒退、下跪,所有姿勢均呈現了舞者對太陽、自然、大地的謙恭和致禮。鐵托下跪時雙手做出掬捧手勢,似乎掬著湖水行祭獻之禮。威廉·馮特認為:作為情感沖動表達的手勢語有兩種基本形式,即指向性手語和模仿性手語。[3]151所謂“模仿性手勢”,是指“要么用移動的食指在空中繪制物體的外表輪廓;或者用手形比擬再現事物的外觀”[3]157。據此可以認為,鐵托再現掬捧湖水的手勢屬于模仿性手語。在做這個手語的同時,他又做出捧獻的表達性行為,從而賦予該手勢以象征性。威廉·馮特在研究手勢語的詞源時指出:“手語的詞源在探究著每個手語的心理起源,自然要將表達性行為作為思考的出發點。因為手語本身是一個表達性行為系統,交流與理解的欲望賦予它特殊的性質?!盵3]150-151據此可以認為,人類的手勢是表達性行為,它們以交流與理解為目標,具有心理起源,并且手勢的性質特殊。手勢語主要包括手指、手掌和雙臂體態語,其和有聲語言一樣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4]224-225有研究者指出,一些流傳至今的造型手勢語具有非常悠久的傳統,它們的許多組成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演變為一種習俗性的符號系統。手作為造型器官,可以復制所有可能的自然或藝術形式,人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手勢語來表達思想和情感。[3]159-160

人類的發音語言中,一些詞匯具有象征意義;同樣,手勢語所代表的一些詞匯也具象征性。[3]169例如,在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中,“掬捧”這種模仿手勢均有著奉獻的象征含義。榮格在分析“水”的象征意義時,認為水的母性含義是神話領域中最為清楚的象征解讀之一。因此,古希臘人說大海是生生不息的象征,水是生命之源。[5]186以這些研究為基礎,可以認為鐵托“掬捧湖水”這個模仿性手勢表達出無意識狀態下舞者的內心訴求——自我奉獻,“獻出他本人,他的青春、自由,他內心熾烈的生命意識”[2]432。這個姿勢將外在日常行為與內在心理緊密結合,賦予普通行為以神圣性,配合著鐵托的舞蹈“如同節日慶典大會上向群神獻祭”,此時他的神情“凝固著一種激動到近乎虔誠的肅穆之色”,由此傳遞出鐵托神性體驗和祭獻自我的內在心理活動。黑塞用鐵托的情感表達手勢,結合其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道出這場舞蹈的核心意義:這是一場向自然祭獻自我之禮,它向外界宣告一個受到自然之神召喚的年輕生命自愿、毫無保留地奉獻自我所有,自己內心與外界光霞彼此融合,合二為一。因此這是鐵托的一場“祭獻之舞”。

在自然之光感召下,這場無意識舞動的“祭獻之舞”大大升華了鐵托的內在精神,同時令他的教育者克乃西特頃刻間看清了鐵托“內心最深處、最高貴的本質,他的愛好、天賦和命運”[2]432,更讓他意識到對這個貴族子弟在精神上的教誨難度。這個孩子無意識舞蹈中袒露的內心比他設想的“更加強硬、疏離,更加難于對付,難于接近”[2]433。鐵托來自勢力雄厚、影響深遠的貴族家庭,“是一位未來的統治者,一位將參與塑造國家和民族政治、社會的領袖”[2]430。以改善世界、服務社會為目的而來到世俗世界的克乃西特尤為重視對鐵托的培養。這場“祭獻之舞”使克乃西特清楚地認識到自身所承擔的教育責任的重要性和艱巨性。這種艱難且重要的教育職責使克乃西特極為重視他在鐵托眼中的形象,秉持著“言傳身教”的教育理念,克乃西特在鐵托面前始終保持高貴、儒雅,具有男子氣概的父輩形象,甚至為此隱藏身體已經極為不適的狀態。

當鐵托激情地邀請他在湖中游向對岸、趕超太陽時,盡管克乃西特深知自己身體欠佳,完全不適宜此時入水,不僅因為浴場氣溫寒冷,而且由于急速上山致使身心不調且虛弱,前一晚已經身感不適,這些跡象都在警告他務必小心謹慎。但是,他依然“迅速脫去輕軟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從他的學生方才躍下的地方,縱身跳入了湖中”[2]435。自然湖水是從上游匯聚的冰水,未曾在刺骨冰水中長期鍛煉的人是無法適應的。跳入湖中的克乃西特如同掉進冰火交織的煉獄,最終未能再次浮出水面。

作者在描寫克乃西特躍入水中的姿勢時,分別用“迅速”“深深”“縱身”等形容詞修飾克乃西特脫、吸、跳的動作。恩格爾(J.J.Engel)認為,每個人的心靈狀態都會通過短暫的體態昭顯出來。[6]7-8從迅速地褪去衣服(象征回歸肉體)、深深地吸氣(意味著鼓足勇氣)這些姿勢呈現克乃西特當時內心的決絕,縱身一躍更袒露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堅定意志。這些姿勢訴說著克乃西特“我以我血祭軒轅”的獻祭豪情??四宋魈卣J為,一方面要培養鐵托愛科學、智慧和美的情懷;另一方面要喚醒和訓練他的聰明才智。[2]430黑塞認為,教育未來世界的繼承者應以培養情懷、喚醒智慧為目的?!罢賳緩娪诰?,意志強于本能”[2]435,他從心靈深處去響應召喚,這是學生的召喚,也是上帝的召喚??四宋魈卦噲D突破卡斯塔里規則,再次覺醒與超越,覺得自己是為了服務與服從,在響應召喚,要成為奉獻者。[2]387學生在陽光下狂熱的“祭獻之舞”,以及他對老師真誠的召喚,激活了克乃西特心靈深處的自我犧牲精神。黑塞說:“他之所以這樣做,因為在他心中有比智慧更加強烈的東西,他不愿讓那個難于接近的執拗孩子失望。一位偉大人物,因為鐵托而導致的祭獻式死亡對鐵托的人生是一種敦促和指引。這對鐵托的教誨價值比所有知識的傳授更加震撼和深刻……”[1]453-454

克乃西特將教誨鐵托視為完善未來世界的重要手段,這是自己的重要職責。海姆?施溫克在《赫爾曼?黑塞:玻璃球游戲者的人生》中提出:“黑塞的人生和作品均蘊含著創造與服務的雙重概念?!盵7]11無論是他塑造的主人公,還是他本人并不是憎惡責任,而是需要責任,并不熱衷隨意任性,而是追求自我實現。施溫克認為黑塞發展了一種獨特的,類似于亞里士多德式的個性認知。對他來說,人并不是“自由出生的”,而是被賦予某種固有的本質,因此人必須自身塑造這種本質,并為它服務?!恫A蛴螒颉返闹魅斯四宋魈氐谋举|和使命就是創造和服務的結合,從他名字的含義可窺一斑:約瑟夫·克乃西特(JosefKnecht)——圣徒與仆人??四宋魈氐囊簧趯α⒔y一中不斷探索對整體世界的服務與創造,教誨鐵托是實現目標的重要道路。因此,他不惜獻身,從而黑塞指出他是犧牲和祭獻。學生鐵托的“祭獻之舞”和克乃西特的“祭獻式死亡”這兩個連貫的場景敘寫了《玻璃球游戲》主人公克乃西特的人生終點,小說也到此戛然而止。

二、薩滿教特征的祭獻儀式

黑塞在探討個體精神升華的“向內之路”時,從文學、哲學和心理學等方面汲取東西方智慧。榮格的心理學理論以及中國的傳統哲學思想(尤其是老莊道家思想)對黑塞的創作與思考有著顯著影響。在研究煉金術時,薩滿教引起了榮格的注意。他著手研究薩滿教,并認為薩滿教是煉金術個性化過程在太古階段的表現。也有研究者認為,榮格運用薩滿教的自我治療之法。[8]133同時,榮格非常推崇中國道家思想,甚至自稱是中國文化的忠實學生。[9]18他通過衛禮賢閱讀了中國道家書籍《太乙金華宗旨》,從中獲得重大啟示。書中內丹學特質幫助榮格發現了西方煉金術所蘊含的心理學意義,方才開始重視研究西方煉金術。[9]179-182薩滿教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莊子著作中的飛升遠游神話題材被認為源于薩滿教。[10]133-150榮格的心理學理論與中國老莊思想深深吸引了黑塞的眼光,黑塞閱讀相關代表性著作并了解到薩滿教應該是必然的。

小說中,鐵托在初升陽光感召下無意識地舞動,向太陽、山峰、湖泊、天空和大地致禮、祭拜,表達出其心靈對自然之神的崇拜。人類原始宗教在萬物有靈觀念的基礎上形成精靈崇拜,主要表現為圖騰崇拜、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等等①參見夏征農、陳至立主編:《辭海(第六版)》,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5531 頁。。從這個方面看,如果將鐵托的祭獻之舞與克乃西特祭獻式死亡相結合,會發現他們的姿勢行為共同構成了一場具有原始崇拜特征的動態祭獻儀式。

鐵托以無意識舞蹈表達自然之光召喚下的狂熱神性體驗與自然崇拜;克乃西特的“祭獻式死亡”以及祭獻儀式具有突發性、激情隨機性等特征,均與薩滿教有著非常類同的特點?;谶@些因素,本文嘗試從薩滿教的宗教儀式特點分析這部小說結尾的祭獻儀式。

鐵托的祭獻之舞“以著魔似的迷亂狀態”[2]433,用姿態和舉動“向太陽表達虔誠祈求”[2]433,他自豪且順從地通過舞蹈“將自己虔誠的靈魂奉獻給太陽、諸神”[2]433,以及智者克乃西特——他未來的教育者和朋友。這是鐵托在初升陽光感召下狂熱的神之體驗。在原始人眼中,冉冉升起的太陽是“老天——神力或神”[11]54。從這個層面來看,鐵托的祭獻之舞不僅表達了對太陽的崇拜,而且還以不受控制的無意識狀態進行身體舞動以獲得神靈附體的直接體驗。他的行為表達如薩滿一般在迷幻狀態下激情舞動求神。薩滿教是一種古老的、具有國際性和延續性的宗教信仰和文化現象。[12]106-136它在世界不同地域和時代變遷中發生各種變異,不過“通常薩滿的工作就是從不受控制的神靈附體狀態開始,即與歇斯底里、狂喜行為聯系在一起的一種體驗。這是薩滿的一個普遍特征”[13]48,在通古斯語言中,“薩滿”一詞的字面意思是“處于興奮、移動、上升狀態的人”[12]106-136。薩滿教儀式所用的服飾器具等組成一系列象征系統,其銅鏡配飾是太陽信仰的綜合體現。[12]106-136

鐵托祭拜太陽、山峰、湖泊、天空和大地,說明自然萬物在他心中皆為神靈,通過自然祭拜使他初步進入內外融合的宇宙體驗。自然萬物在薩滿教中都有神、有靈,具有靈魂、生命和意識的實體存在,人類生活與這個自然精靈世界交織在一起,結成一個完整的世界。薩滿通過祭拜儀式與神秘力量建立聯系,使神靈佑助改善人類自身的處境和命運。正是通過這場祭獻之禮,使“這個年輕生命即將面臨轉變的新階段”[2]433,“它決定了他的命運……升華為一種崇高,莊嚴而神圣的時光”[2]433。由此,這場神之體驗的祭獻之舞是鐵托精神成長的過程,他由外而內地去認識世界,即認識自我,此時的“我”與世界同一,猶如薩滿世界是一個人與自然彼此交織的完整世界。薩滿是一個氏族的精神、智慧和力量的綜合。薩滿教等原始宗教舉行崇拜儀式的目的是通過拜祭神靈獲得力量,以達到修復個體,或者治療深藏的社會頑疾,重建世界的和諧關系。[12]106-136或許,黑塞以薩滿祭獻形式暗示鐵托所代表的未來繼承者的身心成長對國家和民族發展的重大意義,鐵托的未來將影響國家和民族的發展。培養鐵托對世俗和精神兩個世界協調發展的能力,意味著未來世界的和諧發展。

通常,無論是在部落群體里發現的儀式,還是在較為復雜的社會中看到的儀式,皆一成不變地強調死亡和再生的儀式,這種死亡和再生儀式為不同生命發展時期的個體提供“啟蒙儀式”[14]105。在薩滿教的拜祭儀式中,往往需要祭獻犧牲以達祈愿。小說中的祭獻儀式遵循這一習俗,通過克乃西特“祭獻之死”以達精神輪回的“啟蒙儀式”。

在一些民族中,已故薩滿的靈魂成為他所篩選薩滿的庇護神,給予繼承者能力和幫助?;孟塍w驗是獲得守護神最主要的方式,其次是繼承。[12]106-136小說中克乃西特選擇入水的地方是學生“方才躍下的地方”,這暗示著他不僅為學生的成長而甘愿犧牲自我,也如同已故薩滿一般,意圖以精神重生的方式庇護年輕一代,給予繼承者能力和幫助,引導他們繼承祖輩精神。黑塞向讀者說:“很遺憾,您不能接受克乃西特祭獻式的死亡。您認為,如果克乃西特的故事再延長10年或者20年,就更加有價值嗎?那個把他從卡斯塔里吸引到塵世的呼喚是良知的呼喚,但亦是死亡的呼喚。在他快速突破自我之后,也就令他迅速找到美麗的死亡?!盵15]54看來,克乃西特的死亡暗喻了對內在精神永恒的喚醒和傳承,黑塞以薩滿教“啟蒙儀式”的敘事形式傳遞出這樣的隱喻:生命的本質精神以死亡的方式得以重生和輪回。

黑塞的“死亡的呼喚是愛的呼喚。如果我們肯定死亡,將它視為生命和轉化之偉大而恒久的形式,那么死亡將是美好的?!盵1]65他說:“就像榮格所命名的那樣,死亡進入集體無意識,通過死亡使人回歸形式,純粹的形式?!盵16]26小說最后,對克乃西特之死心懷愧疚的鐵托懷著神圣的顫栗,意識到這一罪責徹底改變了他及其生命,以更加高遠的要求指向他![2]436結合前文所論的精神啟蒙與傳承,小說結尾意喻克乃西特的死亡是一種破繭成蝶,是對主體存在方式的突破、超越,他的精神通過鐵托的傳承走向更高層次的發展。

伊利亞德發現,在世界各地的宗教實踐中廣泛流傳著一種信念:自天地相絕、人神分離之后,還有少數享有神恩的人,如薩滿、巫師、先知、祭司等,能夠通過各種魔法或儀式,以精神的方式超越凡俗境遇,重新回到宇宙創生之初的永恒當下,恢復人與諸神的交流。[17]488-580黑塞通過小說結尾鐵托的“祭獻之舞”與克乃西特的“祭獻式死亡”,設計了一場原初宗教的祭獻儀式,既回應了小說附錄“傳記三篇”的“呼風喚雨大師”之章節,同時以批判現代理性科技之暗語,表明只有在尊重自然的原初狀態下,恢復人與自然宇宙之神的交流,人類精神才能重生與永恒存在。

三、精神教育與成長的激活價值

至于眾人是否能理解克乃西特之死的意義,我并不看重。因為他的死亡已經影響到大家,引起大家的關注。他在您心中,也在鐵托心中留下了一根刺,這是一個永不會被遺忘的提醒。他的死亡喚醒或者增強了您心中對精神的向往和良知。即使隨著時間的消逝,您忘記了我的書和您的這封信,那份向往和良知依然會產生著影響。請您傾聽那個聲音,它不是來自一本書中,而是來自您內心深處,它將指引您不斷前行。[1]453-454

在黑塞的這封信中,他向讀者解釋克乃西特“祭獻式死亡”的意義時,指出了小說結尾的“喚醒”目的。他以原初宗教祭獻儀式的敘事方式比喻個體與世界萬物的整體性,嘗試激活內在精神的本真與神性,試圖戰勝人性之惡及現代文明的衰亡。

諾瓦利斯認為,人類內在精神的本真與神性如同萌芽一樣隱藏在心靈深處?!俺休d精神的塵世肉體不足以表達精神。這種可感知的不足便是那種未確定的萌芽思想,它將成為一切真正的思想之基礎——是智性進化的誘因。那種真正的東西迫使我們接受一個思維世界,接受每種精神無盡序列的表達和器官,其代表或根就是精神自性化?!盵18]347諾瓦利斯指出這種萌芽是可見、可感知的,是人類真正思考的源泉,“沒有這種可見的、可感覺的不朽,我們也許不能真正地思考”[18]347。這種萌芽同樣被榮格所研究,他認為人類首先不是作為生理的個體存在,而是作為先天的集體文化的攜帶者存在。這種集體文化深藏于人類心靈深處,是人類精神的巨大寶庫,是人類智慧的源泉,即集體無意識,其內容是原型(Archetypen)。[19]8

黑塞認同人類心靈蘊藏無比豐富的思想萌芽,是世界的內化。他以玻璃球游戲指出:“世上的萬事萬物莫不自有其豐富的意義。每一個符號以及符號與符號間的每一種聯系并非是進入這里或者那里,也并非導向任何一種例證、實驗以及證據,而只是要進入世界的中心,進入充滿神秘的世界心臟,進入一種原始認識之中?!鼈兙堑诌_宇宙堂奧的道路。呼與吸、天與地、陰與陽之間永恒交替變化,完成所屬之永恒神性?!盵2]117從這個層面上看,祭獻儀式中,首先是自然之光激活鐵托的無意識自我,在如薩滿般的“祭獻之舞”中感知和直觀體驗到自然之神、宇宙力量,在內外統一中激活起精神生發之力??四宋魈貙﹁F托祭獻之舞的觀照,繼而激活了克乃西特的祭獻自我之情。鐵托則再次從克乃西特祭獻之死感受到源自偉大原型生命之力的激活,由此作者將生與死彼此聯通,被激活的精神之力引導鐵托精神走向升華,這是一個精神自性化的成長過程,實現了個體精神重生與升華之目的。同時,無論是黑塞這部小說中的鐵托,還是書外的讀者,都是觀照者,每個人擁有無數的個體萌芽。黑塞希望發揮直觀力量的激活價值,以這場“祭獻儀式”生發起觀照者自身蘊含的思想種子。

黑塞于1931年開始構思《玻璃球游戲》,直至1943年方撰寫完成,耗時12年之久。這期間恰是德國納粹主義攫取權力到二戰期間德國的至暗時刻。第一次世界大戰帶給黑塞巨大的傷害,即使多年之后的回憶,依舊刻骨銘心:

這場丑陋的戰爭……對我們四十多歲的人來說改變了許多。它不僅吞噬了青春時光……還偷走了我們生命的盛年歲月。我們這些人中,每一個幫助贊頌戰爭的人都是罪犯。并非因為它使我們走上歧途,這已無足輕重,而是因為我們必須深刻感悟到戰爭的毀滅性、惡魔性,以及其導致價值的虛無。[20]116

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依舊在德國無可避免地發生、發展。早在1926年7月,黑塞在寫給海倫?韋爾蒂(HeleneWelti)的信中就表示憂心戰爭的再次爆發:“但是當整個世界揚著滿帆,高奏凱歌地駛向下一次戰爭時,我的確無法做到完全忘記和不當回事。因為我還一直遭受著上次戰爭帶給我的痛苦?!盵21]314從《荒原狼》經《東方之旅》到《玻璃球游戲》,黑塞試圖通過文學創作警告德國“軍國主義”傾向的戰爭危害性。小說中的克乃西特洞悉到卡斯塔里這個精神王國永恒性和完美性背后的危機,它僅以自我目的為思考對象,忘記了在完整國家與世界中應當承擔的職責與協作,最終因與整體生命偏見性的割離而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在黑塞看來,這樣的缺陷性、片面性引發殘酷戰爭是現實世界和時代的重要因素。

戰爭期間,黑塞認為人類受到了惡魔精神的控制,必須堅持不懈地追尋戰勝人性無底欲望的偉大精神,它隱藏在神圣的世界奧秘之中,這個奧秘就在于人的內在自我之中,人必須確保忠于自我。黑塞式的心靈目的論決定了個體與社會的關系:個人為了保持自身的獨特性而必須抵制群體性。路易斯?林賽爾(LuiseRinser)在《試論〈東方之旅〉的意義》中指出:“法西斯主義連同其非理性主義哲學把人們導向虛偽的母性王國。凡是看清這一點的人(黑塞看到了),就必然會去尋找雷歐,尋找父親精神,尋找神圣奧秘(hieorslogos)①Hieroslogos 意指神圣故事,神圣單詞或書籍。Definitionof“hieroslogos”,http://www.dictionaryofspiritualterms.com/public/Glossaries/terms.aspx?ID=308.2019.11.07.?!盵22]316因此,黑塞在作品中總是在不斷地描寫內心深處,并將其作為他生命中最富魅力的事情。[23]40《玻璃球游戲》的克乃西特不斷突破自身環境,執著追求內在本質,通過激活內心實現覺醒,走向自我的不斷超越性。[2]388

黑塞希望在小說結尾以一種引人關注和思考的原初宗教式的祭獻儀式,希望達成“諾瓦利斯式”的“激活”功能??四宋魈亍凹阔I之死”不僅激活學生去追求生命價值,也以激活讀者大眾的精神向往和良知為目的,使它從文學情節延伸至現實世界。如諾瓦利斯所言:“世界具有一種本初的能力:靠我激活——它總之先驗地被我激活——與我同一。我具有一種本初的傾向和能力:激活世界?!盵24]554在這兩重激活之下,新的力量將擘力而出,促使個體的思想萌芽在其精神世界生發出來,煥發個體獨立思考的智慧和力量,成為個體精神成長的重要力量。同時,新的力量將擊碎現實黑暗世界,創造輝煌的新世界。

綜上所述,克乃西特將拯救卡斯塔里視為自己的人生使命,他是約瑟夫式的使徒,是自己本質的服從者和仆人,最終以“祭獻之死”完成兩個世界和諧統一的使命。黑塞以一場原初宗教“祭獻儀式”的敘事方式寓意個體與世界萬物的整體和諧性,深刻闡發了人類世界多元和諧統一的重要價值。諾瓦利斯式的“自我激活”,有利于重啟現代人心中的本真和神性精神,化解戰爭所展現出的人性之惡??傮w來看,黑塞是從跨文化的角度試圖創造一種促進精神復蘇的智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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