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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經》到壯族民歌
——通向生活世界的審美與情感

2023-03-04 05:01楊麗萍覃月彎
關鍵詞:詩性壯族詩經

楊麗萍,覃月彎

(1.廣西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廣西 桂林 541004;2.廣西師范大學 廣西民族教育發展研究中心,廣西 桂林 541004)

中華文明作為一個源遠流長且漫潤深沉的偉大精神系統,由復雜的子系統構成,各子系統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內在關聯,《詩經》與壯族民歌即其中一例。證實其關系的存在,考察其生活圖景、審美態度、表達方式的相互影響,既是推進互動雙方研究深入的學術需要,也為探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底層邏輯提供一種可能。

一、壯族民歌與《詩經》的溯源

(一)壯族《越人歌》與《詩經》

《詩經》三百余篇,其中《國風》收錄165篇,采集各地民風歌謠,內容涵蓋了周天子教化地區的民情風俗。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風、王風、鄭風、齊風、魏風、唐風、秦風、陳風、檜風、曹風、豳風幾個管轄地區,將周天子統治下的北方諸侯國完整囊括?!爸艽詠淼牟稍妭鹘y,民間歌謠被看作是民眾心聲的自然流露,‘陳詩以觀民風’。民風必然出自民歌,來自當地民歌的直觀?!盵1]363但限于當時的民族意識以及政治文化中心思想,同時代的南方諸民族地區民歌并未收錄進來。然而,人類思維的衍化,在這一時期具有共同的心理及思維模式。從原始社會時期占主導的原野性思維,到傳統農業時期的詩性思維,人類的審美及思維模式已經發展為相對穩定的形態。而先秦時期的南北方諸民族,雖然在農業化進程中步伐不完全一致,但依然具有了文明的共通之處。

早在前秦時期,壯族的社會結構已經由原始氏族部落轉向了階級社會,約2500年前的春秋時期,壯族先民已進入銅器時代[2]3。因此,在尚未為世人所知的先秦時期的嶺南諸民族有相當發達的詩歌文化,而且與《詩經》中的詩性思維保持高度的契合。據游國恩《楚辭的起源》考證,“《越人歌》出世的時候,必在楚康王五十五年中,我定它們為(公元)前五五○年間的產品”[3]13,并認為《越人歌》的“文學藝術的確可以代表一個《楚辭》進步很高的時期,雖是寥寥短章,在《九歌》中,除了《少司命》《山鬼》等篇,恐怕沒有哪篇趕得上它”[3]13。而《越人歌》從文辭與風格,到時間年代,與《詩經》相近,足以看出春秋時期的駱越地區,極擅歌唱,甚至在秦漢時期也備受贊賞和推崇,成為長安貴族們的一種時尚?!稘h書·元后傳》云:成都侯王商“穿長安城,引內豐水注第中大坡以行船,立羽蓋,輯濯越歌”[4]1010。

關于《越人歌》的族屬問題,眾多學者從多角度進行了考證,爭議頗多。比如周作秋的《壯族文學史》中認為,《越人歌》是一首有文字記載的距今已兩千多年歷史的著名的古老壯歌;韋慶穩將漢語記音逐字還原為上古漢字讀音,又根據譯文與試擬的上古越語詞相對照,再與現代壯語詞音相對照,發現《越人歌》不但能用壯語讀通,而且能反映壯族的表達習俗,由此認為《越人歌》是一首早期的壯歌。而張民、鄧敏文卻認為《越人歌》是侗歌。關于《越人歌》究竟孰是孰非,尚無定論。目前學術界一致認為,壯古越人是今天壯侗語族各民族的祖先。反觀今日之壯族,依然保留有歌唱風俗,定期舉行對歌、趕歌圩等節日活動。古代壯族先民流傳下來的“歡敢”“歡婭圭”,前者有數以萬計的群眾前往巖洞集會歡歌,后者進行儀式性的歡歌狂舞,也為青年男女提供了擇偶的良機,是現在壯族“歌圩”的習俗來源。

因此,《詩經》與壯族民歌的關系不可謂不密切,《詩經》中遺漏下的古越族民歌,在明清之時,為李調元所發現,在采集收錄了一部分壯歌之后,贊嘆其“章法淺深,逼真三百篇矣”[2]40。在任潯州推官之時,李調元輯成《粵風續九》,取國風之意,意為續屈子《九歌》,由此可見對壯族民歌的推崇。在《粵風續九》的基礎之上,他又增補輯成《粵風》,分列為漢族民歌、瑤歌、俍歌、僮歌四卷,并在序中贊“粵近于楚,而楚無風,風者可以補三百篇之遺乎”[2]46。自此,壯族民歌的民風習俗和藝術風格開始被世人所熟知,從民國到當代,壯族民歌開始成為一道獨具特色的亮麗風景,“劉三姐”歌仙文化也成為廣西壯族自治區的名片。但其實,壯族的民歌在文化源頭上,頗有傳統國風的元素在其中,它可以溯源自先秦時期《詩經》采錄民風的詩性文化,加以民族性格的衍變,相對完整地將一個富有神秘面紗的詩性思維時代的記憶碎片保存下來。

(二)壯族民歌中的詩性思維

詩性思維的風格特征,至今仍然可以在壯族民歌的藝術特色中觀感出來,從藝術形式和思想內容兩大方面可見一斑。作為詩性思維的直接產物,詩歌的表達必然不同于理性思維之下的文學作品。它將自身的整體風格籠罩在一層陌生化、神秘化的浪漫意境之中,從《詩經》的語言風格、語法形式以及修辭手法等藝術手段中都有所反映。先秦時期的語言習慣和語法在將當下的閱讀審美隔開一段陌生之距的同時,也帶來了神秘的審美魅力,藝術的旨趣就在于其來源于生活,又陌生于日常生活。

在理性思維占據主導地位的現代社會,詩性思維的表達看似往往限于文學和藝術作品的創作之中,較為小眾且以高雅文化的形態存在,但實則與具有民族氣質的民間生活息息相關。民間生活與未受壓制的自然情感聯系密切,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產生的情感需要宣泄與表達,因此,民歌對詩性思維的延續其實順應了自然和歷史的發展規律,不可替代且不會被時間所湮滅。傳承至古越人善歌天性且具有自由情感表達習俗的壯族人民,在當今壯族民歌的創作和唱作過程中,作為主體完全合情合理,正是民族性格、民族情感以及傳統詩性思維的一脈相承的歷史選擇。

(三)壯族民歌與《詩經》的審美、情感淵源

壯族民歌的語言風格,在現代社會顯然更趨向于直白簡單,往往通俗易懂頗具民間文學作品的鮮明特點。這樣的風格也使其看似與《詩經》的藝術風格拉開了距離,似乎走向了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的兩個極端。但在清代李元調輯錄的壯族民歌中,仍可以看出使用古壯文字表達的民歌頗具《詩經》語言風格的語言組織形式。糅合了壯族語言特色的音節語調自然與先秦時期的語言風格已有較大差異,但從格律和音韻上來看,陌生化的藝術美依然存在。透過用壯語唱腔歌唱表達出來的民歌,音調簡單又頗具樸拙不加矯飾的味道,我們似乎仍然能夠從中想象出先秦時期的人民發自內心頗具自由濃烈情感的自然天性。歌調的音律美構成了民歌情感表達的很大一部分因素,情感的抒發從一開始就與通過聲音和氣息與外界自然溝通共鳴息息相關。除曲調之外,詞作也是情感表達的另一種直接形式。配著調子的婉轉起伏,想要表達的情感和想法以表情達意的形式言說出來,可以將情感更加直接明白地傳遞出去?!对饺烁琛分袧O人搖楫而唱的歌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5]581,便是將曲調的婉轉悱惻與詞作的深沉情感結合為一體,從而具有了情感與審美的藝術美感,也成為傳唱于歷史長河依舊經久不衰的經典佳話。

在現代的壯族民歌中,歌調的形式依然保持著相對穩定的傳承,壯族的歌手們秉承著口耳相傳的代代傳承模式,置身歌唱環境中的歌手耳濡目染長大,唱法一般具有較為穩定的表達形式。例如《越人歌》中的起頭:“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與壯族民歌中常用的起興句“ham ni ham ka ma? Fei a tok log sui”(今晚是什么晚上?烏鴉銜火落在社屋邊)極其相似[6]46。只是在歌詞的語言表達形式上,與今天所通用的白話漢文保持一致,更加貼近民眾的日常生活,符合當下的理解接受能力。但在詩歌主題的選擇、自然意象的選取、修辭手法的運用,以及情感表達的自由形式上,依然能夠看出傳承沿襲下來的鮮明痕跡。例如體裁多為直接自由的情歌,取材于日常生活的現實生活場景,壯族人民生活的嶺南地區因受稻作文化影響,經常成為詩歌意象的自然風物,比興、明喻、暗喻、雙關、重復詠嘆等手法在詩歌中的頻頻出現,幾乎貫穿著壯族民歌創作表達的全過程。這樣的鮮明風格和藝術手法,從《詩經》到《越人歌》再到壯族民歌,都有著一以貫之的情感表達模式,這也反映了中華民族完整連貫的詩性思維以及民族性格及情感心理。而歌圩的活動形式,類似《詩經》中記載的“溱洧之風”[2]24,從“祭巖洞唱歌”的“歡敢”到娛人的“圩蓬”,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即使時間與空間如何間隔,也依然在情感上具有高度的共通之處,歷經時代風云變幻、空間滄海桑田,遠隔古老久遠的時空兩端,情感的共鳴依舊如遠古足音,空谷傳響。

二、審美意象的生成

(一)從自然之景到審美意象

自然規律主宰著的自然萬物,具有了無與倫比的規則偉力,日出西沉、斗轉星移,河海奔流,山川聳立,再加上草木花鳥的輕靈秀麗,運轉不息的生態世界足以將這世間最美好的一面動態展現。人眼也正如觀察世界的全景視角,美的啟蒙首先是來自置身的自然環境,眼中收錄的盡是美景與靈氣,腦中自是帶有漸漸成型的世界投影,世界觀影響之下的語言與動作,便是代表著人的真實觀念與思維方式。自然萬物之靈,也正是智慧萌發的源頭活水了。

在語言與文字形成之前,人的腦海中便存在著世界的圖景,完整的宏觀視野之中散落著碎片化的小景,框景一般將視線所及的美分門別類儲存在思維之中??梢哉f,自然界中有著多少框景,就有著多少裝入腦海中的自然意象。意象沖刷之下的審美啟迪著語言與文字,遠古時代的人們就足以用語調與音節來表達有感于心的情感,再進而萌生出將之永久記錄的強烈想法,文字的創造也如開天辟地一般驚天地、泣鬼神,因為從那時起,人類的情感與記憶便不再只是倏忽而逝的過眼云煙,而真正成為能夠脫離時間與空間制約的創造之物。審美,在這一階段,能構成靜心品味的藝術活動。

(二)打通情感的兩端

人有情感,不同于自然萬物的規則,雖然受之于自然,也發展出了自然所不能直接生發的思維智慧。語言和文字的用途,除交流信息之外,也直接催生著表達情感與思想的更深層次需求。簡單的字詞組合成句段,句段組合成篇章,從朦朧隱約的抽象情緒轉向漸漸清晰的復雜情感,情感的寄托由此有了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抽離出只能由單個人占據的私人感情,可以脫離個體的寄居,超越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在不同情境中的人們只要能夠解碼作者的意象符號,就能夠引發共鳴,獲得情感的升華。

情感的殊途同歸讓意象的重要性顯現出來,身處不同生活情境甚至社會地位各有差異的人們如何能夠達到情感的共通?就是詩句中共同所見的意象。當然即使意象相同,由同一意象衍生在腦海中的畫面依舊可能大相徑庭,所以意象的形成也需要文化環境約束的典型性。如鄭風風雨中的“風雨”意象,就是將同一個意象的情感選擇疊加起來,達到共同的情感升華,除了和風細雨之外,離別、相思、危難、陰郁等等情緒都是風雨能夠觸動的內心情緒,如此這般,人們眼見風雨,心中自然一片凄迷之色。

意象中想要傳達的意義就這樣與情感融為一體,對應人類情感的多愁善感,意象的原型自然也是豐富多樣,自然環境中的任何景物都可以成為一處意象,人的創造物也能夠聯系到所代表的情感寄托。因而,凡對人有意義者皆可為意象。對于“美”的界定同樣如此,美之所以存在,也是因為萬物進入人眼,便由客觀與主觀兩個維度對之做出價值判斷,凡能打動人心勾動思潮的皆為美。壯闊偉岸是美、輕快明麗是美、婉約凄迷是美,甚至悲歡離合也是一種美。詩句中的意象,囊括天地萬物,容納千萬種情感,將情感的跌宕起伏與審美的千變萬化結合起來,就足以化成詩性美學的審美意境。

三、《詩經》中的情感呈現

(一)《詩經》中的敘事與抒情

《詩經》中的敘事推動力,離不開情感的起伏推動,貫穿其中的字詞語句,將情感連接成線,平鋪直敘娓娓道來,或者寄情于景,感興于懷,筆端的文字正是一個個凝縮了情感的具有象征意義的符碼,組合而成的意象,也是將自然之景移到人心的創造物之中,情感的抽象表達因此能夠憑借著自然物的有形之體獲得具象化的呈現。意象與情感的關系相互交融,成為不分彼此的完整統一體,眼中自然之景的形貌映入眼中,凝縮為筆端的詞句,解讀之人的腦海中自然浮現出畫面的同時,也是將自我情感代入進去的過程,唯有實現情感的共通才能夠獲得解碼象征意義的關鍵之鑰。眼中的山水草木、佳人良偶也就不僅僅是無關己身的故事,可感可觸可唏噓的情感充分被調動,才能夠成為似真似幻世界中的一部分,與作者的心境相通。

《詩經》的敘事也是敘情,沒有單純之景,也沒有單純之物,情感的暗流涌動在文字意象的表象之下,讀來也是情感的雙向交流與互動?!对娊洝返谋磉_方式,在古典文學中的風格特征明顯,高度凝縮的文字表述方式,意象的象征意義,情感的關聯表達,使得它的存在成為一種朦朧隱晦的詩性之美。即使時過境遷,文學體裁也隨著時代的轉換形成了形式各異的偏好,形成了獨具特征的氣質風格,但背后推動力卻仍是根植于人心中的感性成分,具有亙古不變的共同結構,面臨的生存與命運抉擇也不會超出古人整體的選擇范圍,有感而發的情感表達也自然具有可以超越時空的情感連接點。

《詩經》之中存在著包羅整體生活的人生活動,從日常的勞作、路遇到婚嫁等重要生命節點,細微的生活細節更像是一幅幅生活圖景,隨著歲時節慶之時的盛大集會來臨,群體性的情感集中爆發,將個體日常生活中可能隱而不見的情感加以相互觸發,既是日常需求的集中顯現,也為之覆上了一層錯開距離所帶來的神圣色彩與儀式感。作為情感的直接表達,聲調和音律的運用可謂是人的本能之舉。隨著情緒的起落音調起伏,配以直接表明心緒的詞作,正是將情感的情理相融的和諧形式?!梆囌吒杵涫?勞者歌其事”,直接觸發情感表達的正是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物,置身其中引發情緒與感懷,隨著情感的絲縷延展拖曳,正是真實心境的生動寫照?!对娊洝分械臄⑹聢鼍?取自于生活情境,風雨夜的苦苦思念,春光時節的睹物懷人,泛舟江上的情思悠長,無不是順著自然萬物氣質風格的大勢,將觸發而出的自身情感融入其中,吟唱娓娓道來的調子,音律的韻與詞作的意讓整個敘事的表達變得清晰無比,也頗為應景應情,輕易就能夠將人帶入其中,獲得身臨其境的體驗。

(二)多維度情感表達

人的情感世界細膩豐富,要化成意象一一表達出來,自然也將是多維度與深層次的。最為顯而易見的情感類型莫過于喜、怒、哀、樂、憂,每一種情感類型按照程度的深淺層次又可以劃分為細化的小類。人生際遇沒有兩個人是完全相同,同一人的不同階段生活情境也跌宕起伏,甚至為人處世的心態不同也會將相似情境的情感衍生為千千萬萬迥然不同的個人情感。因此,詩人的情感世界與讀者的情感世界雖然有著相互吸引的共同之處,也不可能完全一致,情感的表達永遠是復雜而深層的神秘存在。

詩歌的表達與由理性秩序建構起來的現實生活世界有些距離,詩性美的呈現自然帶著幻想與游離的成分,真實的生活情境需要覆上一層朦朧隱約的視角。進入文本中的意象正是溝通了深層情感與詩性美感的藝術形象,以真實存在為原型,又是抽離出具象附加上光暈的靈媒。自由存在著的生命狀態、多重情境下的情感生發,通過詩歌直接溝通著人心與天地宇宙之間的互動,達到情境共融的精神狀態。

多維度的情感表達對應著自然萬物的意象選擇,眼觀巍峨山巒使人心生敬畏與崇高之感,輕靈微風與草木蕩滌心境的歡愉喜悅,清爽之意自然生發。氤氳的霧氣、綿軟的泉水,呼嘯低沉的風雨之聲,輕易就能夠無孔不入,化作絲絲縷縷的凄婉情緒鉆入心境,化作千萬愁緒濃郁纏繞內心。情緒與情感的進入漸進而深入,由外在景與情境引發而來,經歷著絲縷入扣的引導線索,情感的擴大與深入正是在勾動自身的生活情境與體驗經歷的過程中才能夠實現,深入的過程也是反觀自身,內視心靈世界與精神空間的必經之路。情感的連通與共鳴,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具有了觸動人心的震撼之力。

人民在日常生活中共處的山川草木、河流山泉,就是情感引發的契機,生活在其間的人將自己的勞作、休憩、娛樂、慶典,與影響著情緒變化的陰晴雨雪、秋冬春夏聯系起來,故事就發生在細微的生活細節之中,情感也伴隨著生活細節的展開起伏波動,一個完整的時間輪回中包含著生活在一方水土中的人們的喜怒哀樂,以自己特有的儀式方式轉化缺憾,與無法抵抗的命運和解,以及在新的時間節點到來之際重新萌生對未來一個新的輪回時間段的美好祈愿。

四、重現與轉化儀式中的神圣情感

(一)儀式中的神圣情感

以生活為中心的世界,將人的行動上升到占據主體的地位,填滿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的世界。圍繞生存與生活的需求,人的日常行動并不復雜,簡單的衣食住行滿足之后,就是心靈上的愉悅與自我滿足。從民間生活世界中的美好愿望中能夠清楚地看出,少病少災、豐衣足食、姻緣美滿和福壽綿長就是足以心安的理想人生。這些祈愿涵蓋了人的生存發展的幾個不同維度,也將各個人生不同側面的理想圖景整合在一起,再做進一步的整合來看,健康與溫飽可歸于肉身的需求,姻緣福壽可歸于靈魂的滿足,肉身的安然無恙與靈魂的愉悅安寧就成為人性對理想世界的簡單真實的追求。

因為有了對生活理想的設定,現實中的人自然有意識或潛意識中做出相應的表達,即使是最樸實簡單的表達,也包含著人的情感的充分調動。對人的心靈本能而言,越是崇高而神圣的理想化身,就越容易喚醒行動的莊嚴肅穆,原本不帶有任何神秘色彩的事物,附加上人的情感向往和理想祈望,就不再是簡單的物理意義上的存在,而成為靈媒一樣的神圣事物,普通如色彩、材質、形態、位置等自然存在屬性也成為象征著人的附加意義的象征。

這樣象征著附加意義的神圣事物,可以是生活世界中與人息息相關的任何事物,但自從文字誕生以來,似乎就自帶著驚天地、泣鬼神的神圣意義。人為的創造物之中,文字的傳播與記錄能力對人類歷史而言意義非凡。以文字記載下來的經文、禱詞、典籍,將祖訓的神圣性意義以肉眼可見的形式傳承下來,即使后人不再能夠身臨其境祖先曾經切身感受到的生活情境和生存困境,也依然能夠憑借文字轉化為腦海中的情境圖像,配以環境氛圍的布置、行為的遵守,實現心靈上的凈化與神圣化。

由于現實需求而誕生的熱切祈望,讓儀式、歲時節慶等行為呼之欲出,通過這樣調動集體情感與付諸實際行動的追求手段,不論人力能否真的達到目的,連通兩端的真實意圖已經清晰又生動地展現出來。對于一個特定時空中生存的群體而言,這樣的存在不僅僅是集體記憶的神圣傳承,更是將情感與命運的雙重抗爭保存與承續下來的有效方式。

(二)轉化神圣情感

在儀式與神話隨著人的理性漸漸衰落的過程之中,也可以說是現實與命運的沉重壓力將人的內心欲望壓制到了一個潛意識的層面,現實生活的規則秩序規范著約定俗成的生活面貌,人們的行動理性而有條不紊,情感表達與充滿神圣意義的祈愿這一面不再以集體形式在公開場合經常上演。即使依舊存在,也在人前失落了情感的真實表露。

但存在于人心中的情感與心理卻不會因為現實的掩蓋而真正消失,只是由顯性的形式轉化為隱藏于個體心理的私人情感。儀式的集體性在現代,更多地轉化為閱讀與想象。以文學形式出現的文本記載,包含了散落在個體心靈中的情感碎片和情境畫面,閱讀文本所實現的畫面重現,得以重新喚醒對情感與祈愿的理解與共鳴體驗。也許時過境遷的生活世界在形貌上已經大不相同,但是一脈相承的生活愿望卻不會偏離心靈的真實表達。

《詩經》中的以文字形式記錄下來的生活面貌,雖然因為文字的古久而難以準確地揣測,但仍然能夠勾勒出大概的形貌,捕捉到散落貫穿其中的人、物、事件與儀式行為,感受到這些敘事與記錄之中的真實細微的情感流露與意義表達,這樣展露出來的生活情境與心靈意境,除了能夠給人以文學藝術上的震撼觸動之外,更是一種將人性中亙古不變的一面重現出來。既能夠引發共鳴,那就必然存在著心靈上的共通之處,千年時間的流逝與滄海桑田的空間變換也不能將之湮滅,心靈結構的這種穩定所揭示出來的祈愿欲望,也是當下人類所面臨的情感困境與生存難題。

“詩歌是春季節慶中神圣情感的產物。詩歌表達了與這種神圣情感相伴生的愛情。在另外的場合,愛情仍然能夠把自身表達出來,其表達的方式是與古老的即興對歌相一致的,《詩經》輯錄的歌謠就是這樣誕生的。這些歌謠帶著儀式起源的印記,在歌謠里保留了某種神圣起源的東西?!盵7]134季節儀式、農業儀式、人生儀式,在原始的神圣情感的推動下,將整體的生活面貌展示出來,成為歌者表達情感與意愿的初始來源。

而儀式與節慶的意義一經誕生,就具有了強大的傳承自身的穩定性?!对娊洝分械拿耖g歌謠將特定歷史情境中的神圣情感與自由祈愿深刻地錄入先人的腦海與心靈,后世傳承而來的民歌以及相伴生的儀式節慶,即使有所偏差,也總是脫離不出表達真實情感與自由祈愿的心理圖譜。

駱越文化的氣質風格,崇尚自由與愛的情感表達,在當下以民歌的形式表現出來,也依舊與季節的神圣時間節點保持了高度的契合。春季是萬物生長復蘇之際,也是情感萌發助長愛情與祈愿的神圣時節之一,在順勢而生的互滲律影響之下的心靈將這一節點作為盛大的歌圩舉行的神圣時間,人們的集體行動與群體狂歡,在這樣的時間背景之下獲得了合情合理的意義賦予,整個事件和儀式活動也是以人為主體的主觀生活世界的一次重大展示。

五、回歸生活世界的民歌

(一)詩性思維與生活世界

胡塞爾的“生活世界”,提出了超越論意義上的自我存在形態。世界是客觀的,脫離人的主觀意識依然可以獨立存在,但完整的世界之所以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必然有著人的主體性。是以人為中心的世界,圍繞著人的生活細節、由人的情感思想一以貫之,這樣生動活潑的世界才是富有生機的人的“生活世界”。生活既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經驗世界,將客觀存在的人的衣食住行等細微而真實的活動經歷作為生活世界的組成片段,但若是沒有人的主觀經驗上的自我意識來粘合,這個世界必然是零散且沒有生機活力的。生活世界的主體是人,這樣的視角把人從抽象的關系中抽離出來,只為存在而活,只將人作為聽從內心所愿與召喚的一面呈現出來,所以這個世界也可以看做是人的自我世界,人們自覺或不自覺追求著的真實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的基底是肉體的滿足,生存與安全的需求。因此,圍繞著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必然是生活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只不過它們的組合并不是毫無個人感情色彩的物理物質,而是打上了個人情感的喜怒哀樂的有歸屬的存在。正如《詩經》中的每一處房屋、每一片田川,每一株草木,都是眼前之人寄托了他的喜好,表達著情緒起伏波動的物質存在,蒹葭可以寄托愛情,房屋與田川是人心中的家園,眼中的物質存在正是人心中的情感圖卷。

打好了基底的生活世界,滿足生存需要的肉體需求之后,便是靈與精神的升華。與飽滿而實在的物質生活不同的是,人的情感不需要依賴物質活動而觸動和激發,靈的自由表達是人心處在自由與放空狀態中的微妙觸動,它可以是直接而濃烈的情感抒發。打通情感的表達之路,將存在著的意象與內心世界連接,追尋自我生存意義的世界?!霸趯嵺`的意義上,民俗、民間文學就是人生活于其中的觀念世界、意義世界,就是人的生活本身?!盵1]357在這樣的觀念之上,處于生活之中的人民,自然也就不僅僅生活在可見可觸的現實物質世界之中,與這一世界重疊的另一個維度,還存在著充滿自由想象與情感的精神世界。在這樣兩個世界的共同作用之下,作為客觀存在的神話、歌謠以及民俗,也具有了滿足物質需求與精神需求的雙重實用性。而作為以文學形態存在的民歌,更是具有了情感表達的純粹精神形態。

“民歌直接是人民的聲音。確定無疑的是,我們的本質的很大一部分和最大的一部分是感性的生存:感官活動和最強烈的感性力是(人)民與兒童教育的主要內容?!盵8]81在赫爾德看來,民歌的直觀表達展示了一個活生生的生活世界,在這個情感自由表達的精神狀態之下,人的內心天性通過聲音和唱詞的感性方式生動傳達出來,在自我的情感抒發與觀者的審美欣賞兩方面都是天籟般的詩性沉浸。因為是自然自由形態的表達,民歌更多地動用了感性的語言表達方式,未經過過多的藝術加工和矯飾,便具有了直接客觀的對現實生活關照的可能。如赫爾德所認識到的,“民歌是人民感性的存在方式,是人民生活經驗的直接呈現,他們的歌如其所是。換言之,民歌如其存在,人民所歌是他們的存在。它不以認識為旨趣,不像藝術詩歌那樣濃墨重彩,少有人工雕琢的痕跡,所以民歌也被稱為‘天籟’”[1]367。

這樣質樸簡單的直觀表達,正是自由情感充斥其間的詩性思維主導的產物,從詩性思維占據人們心靈的先秦兩漢《詩經》《越人歌》,到順應情感流動暢快而歌這一珍貴的民風遺俗仍然保留的現代壯族歌圩,歌者的濃烈情感與自由形式是人民保持旺盛生活熱忱的不竭源泉,因為它本身是與鮮活生活相通的一汪活水,所以必定不會被時間的風沙所掩蓋。

(二)《詩經》與民歌中的生活世界

生活世界的營造,將人的主觀存在推向主體地位,純粹的自然世界不能稱之為生活世界。生活的主體是人,而人為生活的推動力是情感的起伏波動。因為有所欲求而產生喜怒哀樂,在現實的外在制約之下奮力向往與追求,處在現實壓迫力的強大峰值便會產生沉郁頓挫的慨嘆之歌,所得欲求與外在推動力重合之時,又會產生狂喜之情。介于兩端之間,是看似平淡無波瀾的日常生活,可即使是簡單的細枝末節的生活細節,也必然無法脫離情緒的推動力,人們所做出的每一個行動,都設定了預先幻想的目標,以及推動目標達成的激勵情緒,簡單平淡的生活也是情感陳鋪的調子,只不過它的風格更趨向于娓娓道來而已。

因此,《詩經》中所描寫的生活世界,更多的意象都是取自平淡無奇的日常,可簡單質樸的表象之下,卻蘊含著暗流涌動的情感表達。這不僅僅是一種文學藝術手法的加工,更多的是符合了人心與天性的情感表達規律。情愛的自由大膽表達,是這種情感的集中體現。作為最直接濃烈的情感形式,它的存在意象豐富而飽滿,日常生活中的簡單細節也可以是充滿著溫暖濃郁情感的載體。相見時熱烈歡愉,分離時沉郁哀怨,平淡相處時溫情脈脈,連帶著這些情感渲染下的意象也都被附加了一層氣質風格各異的情感色彩。

順著時間之流的線索追溯至今,自由形式的民歌表達也無出其外。生活世界中的人,將以自身的情感需求為主體的日常劃分出簡單自然的節點。出生、成年、婚戀、節慶時的喜悅與歡愉在不同程度上都有情感起伏波動的變化,相對應的民歌表達形式也各自依托于真實自然的情感流露。而面對人生中的不平與低谷,情感的起伏也依然有民歌形式的嘆惋曲調,情感的起伏線與民歌的吟唱調正是在這樣的推動力之下高度契合,天籟的自然心聲,也是人民將以自我存在為中心的日常生活付諸情感自由表達的真實實踐。

六、《詩經》與壯族民歌的情感表達傳續

(一)超越時空的情感線

生活世界的整體構成,將人的心靈狀態轉化為可以抽象保存下來的精神世界,伴隨著時間與空間的轉移,整體風貌不可避免地會發生變化,但貫穿其中的感情線卻可以作為理解與溝通的橋梁,將完整的生活世界重現于人們眼前。

天籟的展示,以發自內心不加過多修飾的聲音與詞句作為表達感情的內容,這條感情線的一端是古老而質樸的《詩經》,另一端伴隨著時間的蔓延系著率性真摯的民歌演唱。從形式到音律,再到其中蘊藏的濃厚感情色彩,無不是發自內心的強烈愿望的真實表達。差異之處在于具體的時空環境帶來的語境差異,外在形式的變化使它的直觀感覺發生了風格上的變化,但契合內心情感與真摯愿望的萌發才是它不變的精神內核。

(二)古老時間中的《詩經》與情感表達

《詩經》的發生環境在千年之前的古代中國,以極其簡單的自然環境為依托,生活在其間的人民自然要將自己的情感寄托在現實的生活細節之中。生活世界的中心是人,是看似對歷史沒有明顯推動力的普通之人,但正是曾經真實存在過的人的細微生活,才是將個人情感匯聚成為民族情感的汪洋的必備之物。人民的群體存在,在任何時代都是當下社會的主體,人民的生活細節組合而成完整的生活整體,受制于特定時代背景的行動選擇會引發情感的自然表達,但即使不同時代之下的行動選項再有不同,也無法脫離人類趨利避害、追求自由與愛的思維模式和心靈結構的共性推動力。

《詩經》中的民歌采自廣泛范圍內的屬國之民,不同的地方風物也將意趣各異的民歌以適應自我表達的方式展現出來。鄭風多自由大膽的情歌,楚風馳騁著浪漫瑰麗的幻想追求,《越人歌》的民風樸質又真摯,對情感的表達以自然不矯飾的方式傳達于人心之間。在古代,儒釋道的主流思想確立統治地位以來,思想的理性態度與情感的自由天性發生了調和與統一。人的自由情感更多地以合乎禮的方式表達出來,民歌的自由傳情與浪漫恣意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之中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角色轉化。由外在的顯性風格,轉化為內心的個人情感世界,集體情感與記憶的存在依然沒有消失于無形,但卻是在隱忍之中薄發而出的情感狂歡了。

(三)現代時間中的民歌與情感表達

民歌在當下社會中的存在形態,依然有著它不變的內核,即情感的自由流露與天性表達。只不過適應現代理性社會的道德規范與價值觀念的要求,形式上已經較多呈現著表演與禮儀式的外在保護層。民歌的自由演唱往往事先告知眾人歌唱發生的語境,將外在環境的營造原因與目的清楚地展示給參與進去的在場的所有人。但毋庸置疑的是,連接時間線兩端的精神內核并沒有發生實質性的變化,情感的自由表達在剝除了刻意營造氛圍的外在形式之后,依然是人民質樸無矯飾的真情流露,若無情感的推動,歌何以誕生?音律本就是情感的另一種顯性形式的轉化。

《越人歌》的發生地,地處駱越文化的核心地帶,此地的民風與性情必不可少地會受到中原文化氣質的影響。天生俊秀的山川靈水,在蘊養著地方風物的同時,也將民風中向往自由、與天地自然共處的詩性智慧的詩歌誕生在這片土地上,頗為契合歌其情的樸素哲理。遠離中原地帶主流文化的地理區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規則與形式占據主導地位的理性束縛,情感表達天性得以獲得相對寬松的自由空間。山水自然之物成為詩歌意象的靈感來源,文化風格中的重自由情感表達提供了進一步深入內心情感世界與生活世界的可能性,壯族民歌的存在,在成為當下社會的一朵奇異花朵的表象下,更有著深刻的文化源頭,它通向的是傳承自古老心靈結構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

三月三壯族歌圩的誕生背景正是處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自然風貌營造的真實世界與以人的情感為主體的生活世界構成了歌圩世界的兩面。萌發自內心的情感表達欲望與外在社會環境所需的意義賦予交織在一起,人潮涌動的表象之下,是情感暗自洶涌的薄發,將理性與規則的秩序暫時拋開,回歸人的自由與愛的存在狀態,拋開形式之下的民歌吟唱,才是真實的民間情感主導的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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