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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冬的開始

2023-06-30 08:50宋明煒
揚子江評論 2023年3期
關鍵詞:新英格蘭小說

一、 有選擇權的女性

張惠雯一家從休斯敦搬到波士頓,2018年7月底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她送給我一本新出的小說集《在南方》,而那時,她已經完成了本書收錄的小說中寫作時間最早的一篇《沉默的母親》,故事發生地點明確標明是波士頓,有一段情節甚至就發生在新英格蘭水族館。接下來的幾年中,張惠雯許多小說都以新英格蘭為背景。我們這些熟悉的朋友都開玩笑一樣說,下一本書應該是《在北方》了。張惠雯在2021年出版《飛鳥與池魚》,書中收入的都是“返鄉”故事——“回到自己外省小城的家鄉”,有意識地沒有收入任何一篇新英格蘭故事,直到今年,她果真不負眾望,把這一組以新英格蘭為背景的小說,結集為《在北方》。

張惠雯的創作從新加坡留學時代開始,她最早寫的小說具有一種想象的鄉愁,富有詩意,雖然寫出的世態人情惟妙惟肖,卻并非來自現實經驗,如早期模仿沈從文《邊城》的文字老到而意蘊自然的《古柳官河》,寫新疆草原上愛的萌動的田園牧歌一般的《愛》,寫鄉村中一位婦人憑著一點善意在艱難中施予愛的《路》——這三篇已經足以奠定張惠雯在文壇的重要位置。她也寫過新加坡,如惆悵、憂郁的《在屋頂上散步》:“畫面像易散的云彩一樣在我眼前飛跑著飄逝”,也有寫意的抽象的《藍色時代》,超現實的把世界如一個謎那樣呈現的《水晶孩童》。張惠雯成熟的代表作是《兩次相遇》,憑著這篇小說,她把自己的文思嫁接在世界文學的脈絡里。曾經是絕美的相遇,在第二次相遇時,現實和記憶發生了強烈的對比,但美的還是美的,她要捕捉的是在“一切光線、色彩和陰影之中”曾經閃亮的美好與善良。a

大約十幾年前,張惠雯移民來到美國,她的小說一半是繼續寫記憶或想象中的“故鄉”縣城故事;一半是從朦朧漸漸變得真切的在地美國故事。后一組故事的虛構性其實更強,如她寫南方的《醉意》和《歲暮》都極具戲劇沖突。但我總覺得,這兩組作品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因為好的小說不以地域為限制,更不在乎“海外文學”還是“鄉土文學”的標簽。好的小說具有倫理自覺,能建立獨特的美學追求,探索人性的秘境。寫還鄉故事的《飛鳥與池魚》和寫新英格蘭經驗的《在北方》之所以相通,是作家比以往更多了一些敢于直面黑暗,如同面臨深淵一般的感覺。因此我借用《飛鳥與池魚》中一篇小說的標題,稱張惠雯在面對一個不斷“失去”的、“夢想破滅”的時代,讓自己勇敢起來,讓那些失去的美好與理想在文字中重新活過來。至少在她的這些作品中,小說,就是“臨淵寫作”b。

這一次結集為《在北方》的九篇小說,有四篇以男性為敘述角度(包括套層結構中的《雙份兒》和《奇遇》),但所有這些小說敘述的重心較為統一,都是處于弱勢、被動地位,“沉默”的、被契約或情感所束縛,甚至感到內疚、憂郁和絕望的女性角色。無論這些女性是處在可以發聲的敘述者地位,還是在被敘述的被動地位,張惠雯的小說都讓我們感到她們或張揚或隱匿或被壓抑的對自由的追求。這些小說的核心問題是那樣古老,但依然是處在時代前沿的問題,諸如女性如何在愛情、婚姻、親情和社會關系中做出選擇,才能保持獨立的人格。在張惠雯的九個故事中,她們有的失敗了,有的也許從未真正覺悟到獨立人格在人生中的必要性。但作家從旁觀角度的敘述,都已經暴露出問題的核心——在人生的中途,如何找回那已經失去的自由,即便那自由永遠也沒有了,絕望的無聲也是需要表達出來的。這是我在通讀(重讀)了這九篇小說之后的強烈感受。這樣的主題無疑作者以前也寫過,如《兩次相遇》和《昨天》,但那時候作者處理的是已經逝去的美在黯淡現實中的一瞬間的韶光重現,如兩篇小說都用男性視角,卻沒有給女性角色一個有可能做出改變的時空可能性。但在新英格蘭故事中,女性角色有了自己的反抗可能,無論多么卑微,或是無效的行為,都展現出她們敢于看到深淵,做出抉擇,甚至采取行動的自覺。

二、 勇敢人的新英格蘭

很久以前我想過寫一篇文章,題目是《新英格蘭勇敢的女人們》,現在我已經忘記具體要寫哪些人物了,我大概是想表達這樣一個意思,新英格蘭不僅是男人勇敢,這里也有很多勇敢的女人們。新英格蘭是勇敢的人造就的地理和人文概念。五月花號帶來的善男善女,締造了一種生死與共的契約精神,面對荒野要生存下去,在人世間每個個人都是自由的,這和大英帝國建立的繁榮的弗吉尼亞殖民地詹姆斯鎮的氣質不一樣,也與南方新法蘭西的貴族化十分不同。所謂新英格蘭是美國東北部的六個州:緬因、新罕不什爾、佛蒙特、馬薩諸塞、羅得島、康涅狄格,居民多為五月花號的后代。這六個州與美國其他地方之間橫亙著龐大的紐約州。在18世紀富庶的南方人看來,這是北方苦寒之地,也是遍地刁民的所在。萊克星頓響起獨立戰爭第一槍,新罕不什爾在1776年率先獨立,宣稱“不自由,毋寧死”,波士頓律師亞當斯在大陸會議中,費盡口舌說服富庶的紐約州和南方各州加入獨立運動。如今平靜的查爾斯河兩岸曾經是叛軍與英軍對峙之地,華盛頓將軍的指揮部就在哈佛大學校園內,而耶魯大學校園內豎立著因為參加獨立戰爭被英軍處死的年輕學生內森·黑爾(Nathan Hale)的銅像。正是在新英格蘭地區,一種前所未有的國體和制度誕生了。此后的一個世紀中,新英格蘭地區成為美國文化的中心,這里建立了四所常青藤名校,以及許多著名的文理學院,包括七姊妹女校中的四所。圍繞著康科德和波士頓,誕生了美國超驗主義,埃默森為年輕的美國構筑自己的哲學和倫理學,其弟子梭羅的歷史地位,不僅在于他開創了自然主義的環境意識,還在于他寫出了驚世駭俗、影響至今的《論公民不合作的權利》。在新英格蘭誕生了最早有全國影響的女作家們,如以一本《湯姆叔叔的小屋》普及廢奴主義思想、從而影響了整個美國命運的斯托夫人,寫出女性追求自由精神的《小婦人》的阿爾科特,以“抽屜文學”的方式、在孤獨中寫出女性心聲的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在美國鍍金時代堅守“純真年代”的小說家伊迪絲·華頓,寫出《美麗的亞美利堅》的詩人凱瑟琳·李·貝茨(Katherine Lee Bates),20世紀第一個獲得普利策獎的女作家、最初以直白的詩句寫出女性獨立精神的詩人艾德納·圣文森特·米萊(Edna St. Vincent Millay)等。米萊被英國大詩人哈代和美國批評家威爾遜同時稱贊,堪稱是浪漫主義詩歌的最后一位英語大詩人,她的雙性戀的生活方式也成為后來的傳奇。之后現代主義來了,意象主義詩人艾米·洛厄爾緊隨米萊之后,是第二位獲得普利策獎的女詩人?;钴S于波士頓的20世紀標志性的女性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以及出生在波士頓近郊韋爾斯理鎮的兩位具有強烈女性主義意識的詩人希爾薇亞·普拉斯與安妮·賽克斯頓,她們的赤裸“自白”與選擇“自殺”的命運,都傳達出這片土地上的不安。在新英格蘭的森林和湖泊中,有著被囚禁的靈魂、被剝奪的人生、被壓抑的呼號。在啟蒙和文明的搖籃,也有黑暗之心。新英格蘭文學有獨樹一幟的哥特傳統,在波士頓出生的愛倫坡畢生都在書寫新英格蘭的黑暗陰影,出生于羅得島的洛夫克洛夫特(H. P.? Lovecraft)針對工業社會喪失靈性而發明流傳至今的克蘇魯神話,來自緬因州的史蒂芬·金所創作的恐怖小說至今暢銷全球。

張惠雯在《奇遇》中提到了霍桑的短篇小說《威克菲爾德》,一個似乎是因為非理性一時沖動而突然決定離家的男子,把自己藏起來,暗中觀察自己家庭,這一切都沒有任何實質目的。這個人因此走出了循規蹈矩的日常生活,他為此痛苦,充滿了后悔與哀怨,但他必須要壓制回歸舒適生活的欲望,繼續躲藏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像什么都沒發生那樣重新走回家門。c同在康科德文人圈中的霍桑,曾在發生過女巫案的塞勒姆擔任海關關長,他住在七個尖角的大屋里,寫出深沉反思宗教與人性的《紅字》和《七個尖角的大屋》,他揭示出新英格蘭文明的另一面,清教徒的虛偽和人性中與生俱來的罪惡。在《好人布朗》中,年輕的忠于信仰的布朗,在一個夜晚走進塞勒姆的叢林,他發現所有村民,包括他的妻子菲斯(Faith,意思是信仰),都被魔鬼誘惑,天亮之后他眼中看到的世界已經暗無天日,依然保有純真信仰的他,只能在孤獨和恐懼中度過余生。d與霍桑同時期的麥爾維爾則在《白鯨記》中用荷馬史詩的寫作方式描述出大自然不可觸犯的威力,與人類因為自以為是而注定覆滅的悲劇。

但是,這一切似乎都過去了。到21世紀,建立在燈塔山的波士頓,成為美國自由精神的堡壘,燈塔山在波士頓不是象征,而是一個真正的地方。即便當美國式民主在整個世界范圍內都在衰退的時候,波士頓和周圍六個州(包括紐約州)仍在燈塔山的光芒照耀之下。

三、 在北方的女人們

寫了這么多,回到張惠雯的《在北方》,九篇小說都有很強的在地性,與寫南方的移民生活側重有一些不同,它們寫的是生活在新英格蘭的人們,特別是女性,如何面對各種形式的壓迫,決定她們能否選擇獨立生活在北方——異鄉。這些故事都體現出對自由的追求、對獨立人格的信念,或是對人性中未知或黑暗面的覺察?!躲@戒》的女主人公在關鍵時刻選擇分手,她買下未婚夫送給她的訂婚鉆戒,為的是不讓他承受經濟損失。許多年過后,未婚夫過上了心滿意足的生活,“他對生活非常滿意,也沒有像他哥哥擔心的那樣變左,而是成了特朗普的信徒。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沒有結婚,因此把我看做生活的失敗者。他不知道,讓我害怕、退縮的恰恰是他追求的那種生活”。在這篇小說中,選擇分手,拒絕一種安穩、平庸的生活,體現了女性的勇敢,她把買下來的訂婚鉆戒戴在小拇指上,“它和婚姻沒有任何關系,只是一個美麗而無意義的裝飾”。這一行為,讓人想到臺灣作家朱天心三十年前在《蒂凡尼早餐》中描寫的尋求經濟獨立的“一克拉女人”。

在另一個寫分手的故事《黑鳥》中,主人公的美國丈夫借由公平原則在錢上分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主人公最終意識到這樣的“公平”其實是不平等,她關心的除了金錢,還有情感,還有生命。當她在乎被風吹掉鳥巢的黑鳥的命運時,丈夫用理性的方式看待這件事,即鳥應該按照自然的方式生活:“別擔心,它很快就會再蓋一個窩。它總能再找到一個家?!钡魅斯饾u覺悟,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制定和遵守原則的一直是丈夫,而她只能一直委屈讓步。當她提出要在房屋所有權上也加上自己的名字時,堅持理性公平原則的丈夫認為她沒有付出足夠的資金,所以這不合理。但她要的契約不僅是經濟意義上的,也包括感情的付出。兩個人在價值觀上發生了最根本的分歧。最后,已經五十多歲的女主人公決定離開丈夫:

那天早上,她一個人悄悄地離開島上,沒有向鄰居們告別,也堅持不讓格利克送她,說這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傷心。在此之前,她的東西都已經分批打包寄走了。當她站在島上的碼頭等船的時候,她想到他們第一次來島上看房子的那天,雨和海霧連成一片,那時她以為這里就是終點……只有她一個人在等船。大西洋上的晨霧漸漸在陽光中變得稀薄,像牛奶被水稀釋,最終于陽光中消散。她想到過去的那些戀情,那些模糊了的男人的身影、褪色的場景、破碎的片段,它們也像晨霧一樣慢慢稀薄、消散,不留影跡。又一次,她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家。后來,她登上那龐大的破船,獨自一人坐在船艙最后排,在船身震蕩的顛簸和發動機的轟鳴中離開了碼頭,眼見那熟悉的島越來越遠。她想起去年冬天站在白橡樹孤枝上的那只黑鳥,格利克說過,“它總會再找到一個家的”。

這樣一種面對蠻荒一樣的淵黑世界,在痛心之中仍敢于做出忠于內心聲音的選擇,是張惠雯筆下女性最不幸、但也最了不起的瞬間。這個選擇看起來卑微和委屈,沒有《鉆戒》中的從容,因為已經失去的太多,無可挽回了。但在《沉默的母親》中,女性連選擇如何生活的機會都沒有。與作者核實后,我了解到這篇小說先后寫了三個母親。第一個故事中,沃克太太被描述為一個在生活中處處都處于被動位置的中國女人,她在國際聯姻網站上被沃克先生看中,他們的婚姻看似一帆風順,但就在日常的交接中,沃克先生的嚴肅令她生畏。更重要的是,她越來越感覺自己在沃克先生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孩子的母親,她先后生了三個孩子,圓了沃克先生要有一個大家庭的夢想。但她卻沒有經濟自主權,當國內家人急需錢的時候,沃克先生“合理地”拒絕她的要求,她因此患上了憂郁癥、厭食癥……潛在的各種危險,沃克先生雖然看在眼里,但全然不知她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癥狀。第二個故事,寫了一個初為人母的女性,記敘她和丈夫、孩子在水族館一天的遭遇,她被先生苛責后感到羞辱、痛苦和委屈,在這個時刻,她看清自己人生的本質不過就是妥協和忍受,為了小女兒,她選擇忍耐。第三個故事,則是一個父親對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講述已故母親的故事,她在女兒三歲后獨自回國,決絕地自殺了,再沒有回來。父親完成了職責,說出真相。但真相在哪里呢?女兒其實早就暗自弄清楚了自己母親的故事,她愛著沉默的母親,但她知道這中間最令人傷心的是“我們無從知道她那幽暗的內心世界里究竟發生過什么,而她最終選擇了沉默,選擇把那扇門永遠向我們關閉”。

《二人世界》塑造的主人公比沃克太太多了一個選擇的機會,她有了一次婚外戀,但這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她逐漸發現自己喪失的是愛任何男人的能力。她的愛情被母愛代替了?!八氖澜缱冃×?,小多了,小得只剩下他們倆圍著個果核般的微型宇宙中心規律地、日復一日地運轉?!边@篇小說中的“二人世界”,不是指戀人的世界,而是母親和孩子的世界。在小說最后,她斷絕了與情人的來往,等待丈夫回家,當看到丈夫安全進門的時候,她感到如釋重負,卻沒有去迎接丈夫,而是冷靜地去廚房做飯。我想這個女人選擇為了母愛而犧牲自己的自由,她在今后也需要很大的勇氣,來面對這樣嚴苛的日復一日的尋常生活的考驗吧。

《朱迪》是一篇在主題上有所不同的小說,作為單親媽媽的主人公認識了美國朋友朱迪,也認識了朱迪的丈夫喬伊。喬伊很喜歡主人公的孩子湯尼,漸漸地在他和主人公的關系中,因為湯尼的原因發展出了一個不包括朱迪的關聯。這個關聯終于在一個最無辜的時刻被誤解了,朱迪退出主人公的生活,而“我”在反省中意識到“我”和喬伊極有可能有一天跨過邊界,只是喬伊的教養讓他有著比常人更多的克制力。雖然如此,在又一次意外地與朱迪重逢(但相互都沒來得及打招呼)之后,“我”假設如果有一天和喬伊重逢,即便朱迪不在那里,他們都是自由的,“最后我們大概會發現,那些渴望都已經熄滅了,人生就是這么荒唐,這么令人心碎”。這篇小說的主人公不是在愛情或婚姻關系中委屈,而是在被誤會之后感到失去了“純真”。只是她能像《純真年代》里的紐倫·阿徹那樣選擇嗎?紐倫是最后一個用道德意志克服個人欲望的美國君子吧?還是她只有面對“純真”失落、但又沒有接受自由的勇氣,只能在妥協和失落中了此殘生?

《玫瑰,玫瑰》是最具有新英格蘭“哥特式”神秘色彩的小說,也是整本書里色調最黑暗的一篇。敘述者“我”驅車深入美麗的緬因州,看望一個過去的女同學,但在那個被玫瑰圍繞的白房子里,他發現室內因為充滿著中國工藝品而顯得與周邊風景格格不入,而且這家人的生活就像那些干枯的玫瑰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有所感悟:

我最初只是把他們當成一對枯燥乏味、以展示對象和富有為樂的夫婦,但這幾天里,我不時從這里、那里得到一點兒難以解釋的發現,仿佛晦暗不明的微光,證明我最初的印象是膚淺的。最后,這些發現的微光連成了一個小小的火炬,讓我覺得憑借它我可以走過某條幽暗的通道、發現藏在這個深宅里的秘密??墒?,話說回來,我為什么要窺探別人的秘密呢?我為什么在揣測、猜疑那扇門后面可能發生的事?我察覺到一種危險:我仿佛跳進了他們這個與世隔絕的、華麗而詭異的籠子,在這里,生活如此緩慢,時間如此漫長,連我自己也在變得怪異,變得毫無必要的敏感,睡眠比以前更糟……我想最好是盡快離開。

真相是看不見的?!睹倒?,玫瑰》也許是整部小說集最完美的一篇,敘述者“他”也在觀察中理解了女主人公,“他”不能接受他們那樣的生活,但“他”暗自痛惜女同學的處境,開車離開的時候——也是小說最后一句話:“從后視鏡里,我看見男人返身離開,她還站在車道和馬路的交叉口那里,不離開,也不揮手。我看著她的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快地往后飄去,像一片被風卷走的枯葉?!边@是一篇像霍桑風格的故事,哥特氣氛十足,也有著亨利·詹姆斯式精準的語言和犀利的心理刻畫。

《在北方》中采用契訶夫套層敘述結構的兩篇小說《雙份兒》和《奇遇》都是男性敘述的有關女性和欲望的故事,這種夾了一層的故事講述方式,突顯出男性以自我為中心的、自以為是的道德感。但傾聽男人講話的女人會說出“像你這樣的男人”——這句話戳破了男人“明知卑劣、罪孽卻始終舍棄不了的生活”。男人在利益和道德上都占有“雙份兒”,而兩個故事中被敘述的女人,都被男人看作需要被拯救的弱者,但男人連女人的需要都根本不理解,又哪來的拯救呢?

《雪從南方來》描述了一個男人的生活,他獨自養育女兒長大成人,這中間曾有過一段極其難得的感情。在感恩節之夜,大雪跨越整個北美,起于休斯敦,經過紐約,到達波士頓。在這個雪夜,女兒的一封電郵揭露了一個許多年前的秘密,這關乎那段感情的終結,女兒向父親請求原諒。但他并不責怪女兒,而是醒悟當初,他對那個愛著自己的女人的傷害?!八麑λ隽藰O其卑劣的事。難道他真的認真判斷過他應該相信誰嗎?他真的想聽她的辯解嗎?他只是選擇了一個對他而言便利的解決方法,他只是急于擺脫那種困境、回到他以前的生活……”這個男人感到內心強烈的刺痛,此時下雪了,“他在想是否應該走出去拍張照片,像他們那樣發到朋友圈里,宣告他這里也在下雪。但他還是打消了這念頭。這是件奇怪的事,各處的人們都在為一場新雪激動、振奮,而它不過是漫漫長冬的開始”。

《在北方》寫出了在北方的勇氣,我們——無論女性還是男性——如何在一個并不公平、充滿了千瘡百孔的世界中通過艱難的選擇,來維護個人的獨立、倫理的自由、公民的自為。這是一個老問題了,斯托夫人、霍桑、梭羅、狄金森、米萊、普拉斯、賽克斯頓都曾經問過的問題;梁啟超、魯迅、胡適、巴金、蕭紅、張愛玲、胡風、殷海光、遇羅克、舒婷、殘雪、翟永明也都問過。新英格蘭經歷了退耕還林,如今無論四季,都有令人稱羨的湖光山色,在今天的世界上,無論新英格蘭還是中國內地,都相對提高了物質和精神的水平,但這些基本問題仍有必要被追問。張惠雯的《在北方》深入肌理地寫出選擇的艱難,甚至絕望,但每一個女性角色都在掙扎,為了那一口氣,在“漫漫長冬的開始”,讓自己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活下去。令人震驚的是,這樣一件簡單的事,其實并非易事。

2023年3月11日

寫于馬薩諸塞州韋爾斯利鎮

【注釋】

a關于張惠雯作品的美學與倫理的探究,請參見宋明煒:《倫理自由,小說藝術,與均衡的結構: 讀張惠雯作品所想到》,《文學》2019年春夏卷,第1-13頁。

b參見宋明煒:《臨淵寫作:張惠雯〈飛鳥和池魚〉前言》,原刊《上海文化》2021年第3期,后作為前言,收入張惠雯《飛鳥和池魚》,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11頁。

cNathaniel Hawthorne, “Wakefield,” Tales and Sketches, New York, NY: The Library of America, 1982, p290-298.

dNathaniel Hawthorne, “Young Goodman Brown,” Tales and Sketches, New York, NY: The Library of America, 1982, p276-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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