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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山之重,或重于泰山

2023-08-27 15:40張學昕
揚子江評論 2023年4期
關鍵詞:王躍文鄉土

2006年,我讀過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之后,寫了《回到生活原點的寫作——賈平凹〈秦腔〉的敘事形態》一文,發表在林建法先生主編的《當代作家評論》上。賈平凹的《秦腔》洋洋五十余萬字的篇幅,文字及其所描述的生活,猶如林間小溪的涓涓細流,既有寧靜中的流淌,也有逶迤前行中泛起的微瀾,情境中雖然少有敘事的高潮,但也可謂生機處處,敘述常于平實中見奇崛,于寧靜時覓得濤聲陣陣。十七年前,我曾這樣表述我閱讀時的真切感受和體驗:

《秦腔》這部小說以四五十萬字來寫一條街、一個村子的生活狀貌或狀態,細膩地、不厭其煩地描述一年中日復一日瑣碎的鄉村歲月,從時間上看并不算長,但敘述卻給閱讀帶來了一種新的時間感。這種時間感顯然最為接近小說所表現的生活本身,一年的時間漲溢出差不多十年的感覺,正是這種鄉村一天天緩慢、沉寂的生活節奏,這種每日漫無際涯的變化,累積出鄉村生活、人世間的滄桑沉重。相對于那些卷帙浩繁、結構宏闊的鄉土敘事,賈平凹誠懇、樸實地選擇簡單的單向度的線性敘事結構,非作家經驗化的生活的自然時間節奏,沒有刻意地擬設人物、情節和故事之間清晰、遞進的邏輯關系,也不張揚生活細節后面存在的歷史發展的脈絡,只是平和地、坦誠而坦然地形成自己樸素的敘事,敘述本身也較少對當代鄉村及其復雜狀貌的主體性推測與反思性判斷。細節的瑣碎既構成生活的平淡或庸常,也構成了生活的真實。

也就是說,在《秦腔》中,小說的故事,始終保持著線性敘事時間的完整性,表面上看,大故事的結構,并沒有被敘述任意地“切割”,虛構似乎完全隱蔽在再現、復現生活的技術中,隱蔽在人的存在、人與存在的關系乃至生活的細部和肌理之中,而且,它完全是自己呈現出來。所以,在《秦腔》中,鄉土生活是較少戲劇性的,小說故事的敘述結構基本上就是現實生活中“事件”的結構。整個敘事結構的組成,絲毫不依賴沖突和巧合,敘述的邏輯起點和不斷延展的依據,則是生活和存在世界自身的邏輯和規律。這樣講并不武斷,因為,它的敘述從頭至尾是堅實而經得起推敲的。敘事同時依賴未被“顧及”的生活本身的“空缺”所產生的魅力,而不是那種偶然性累積起來的某種脆弱的巧合機制,進一步激發人們的閱讀想象。并且,敘事也避免了因那種密不透風、不停頓地延展而破壞故事本身應有的張弛。也就是說,生活沒有僵化在某種固化的小說敘事模式里,而是呈現出其原本的形態,令閱讀者徜徉其中,不斷慨然興嘆、恍然所悟。無疑,回到生活的原點,使賈平凹真正打開了新的文學敘述空間。

《秦腔》的文本形態和美學風貌,我們可以謂之敘事中的“生活流”。實際上,這樣的敘事形態,在中國當代小說創作中并不多見。若從所謂寫作方法上界定,它很容易被置放到“自然主義”的窠臼之中。在此后,賈平凹分別于2013年、2018年又寫出了長篇小說《古爐》和《山本》,基本延續著這樣的敘事策略和美學風格。我感到這幾部長篇小說,從賈平凹整體創作而言,敘事已經發生了結構性的變化?!靶≌f故事的敘述結構往往就是現實生活事件的結構,它的組成并不依賴沖突和巧合,敘述的依據是生活和存在世界自身的邏輯和規律”a,如此說來,就不僅僅是小說敘事學層面的問題了,其中蘊含著某種哲學的視界。

在這里,我之所以重提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古爐》和《山本》,不僅因為王躍文的這部《家山》在敘事形態上與前者非常接近,更重要的是,這幾部長篇小說體現出一種不謀而合的、近似的敘事美學風貌?!都疑健返臄⑹?,深深地呼吸著地氣,緊緊地貼著人和自然的原生態,文字切入存在世界的肌理。確切地講,王躍文深掘“形而下”世道人心的隧道,描摹人在自然與社會、國家與家族的多重網絡之中,以及人的存在狀態在這個網絡的限制之中的不斷調節。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矛盾,在家族、社會變革、鄉土文化演變過程中相生相克,此消彼長。我深切體會到,《家山》的文學敘述,顯現出作家自覺建立起來的“感覺結構”。這種所謂“感覺結構”,就是植根于生活本身的“全息”深層結構??梢哉f,這個“結構”源于作家對個人經驗的處理,也發生于被重新喚醒的作家個人記憶。當然,個人記憶在敘事中“重組”,極大地強化了對歷史、人性景觀的描述能力,主題意蘊也由此呈現出包括精神深度在內的“復數性”價值。一部家族史,在被重新梳理、追憶和重構中,愈發清晰。從追憶、重構、反抗遺忘的角度感知生命在滄桑歲月里的沉浮,生死歌哭,不僅可以掃除某些附麗于生命本體、社會歷史之外的虛假表象,更能夠直接接近人性、靈魂基本的、核心的層次,令我們大有“別夢依稀”之感。進一步說,王躍文較少對于生活進行凈化、純化,而是在文本中始終讓人生活在各種各樣鮮活的關系之中??梢哉f,這其中的每一個具體的人都是那種能夠在四通八達關系中相互關聯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共同呈現出鄉村社會里從個體到整體的生存意識、生命意識的覺醒,以及具有深厚文化積淀的環境里人性的復雜性?!都疑健防?,前輩的“前世”經歷,家譜上的名字,無論輩分,無論性別,仿佛魂魄猶在,伴隨著陳年的光陰流水般無法止息的生命印跡,在王躍文的筆下重現,時光正在以某種自為的狀態,緩緩地流淌、傾瀉,每日漫無際涯的變化,沉淀出鄉村生活的滄桑與沉重。我感覺,《家山》與《山本》,分別構成了“湘西”和“秦嶺”的世紀敘事。面對《家山》這樣一種沒有高潮但處處生機的“慢敘述”,我不由得涌動起探究王躍文敘事動力和寫作發生的強烈沖動。在這里,“日子”被寫長了,俗世生靈的生生不息的存在,與大歷史“對沖”演繹出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也呈現出了鄉村的逐漸蘇醒。我們看到一個宗族及其譜系,其中的每一個弱小和卑微的個體生命,在大歷史的風云際會中,已經或可能釋放出來“山”一樣的生命力量。顯然,王躍文格外注意考量家族的盛衰與國運之間的隱秘聯系,包括鄉村世界里生命的暗角??梢哉f,半個世紀以來的家學傳統和鄉村習俗,恰恰是幾代人之于家國關系、時運境況以及相互關聯的重要元素。無疑,《家山》是一部廣闊的、浩浩湯湯的河流般的作品,故事、人,都仿佛從歷史的深處漸漸浮現,一切尚未凍結和凝固,這是對過往的一次回望、探尋、沉淀,家國的記憶同時被重新找回來了。對此,我們也可以將其視為一場深情的奔赴。王躍文對歷史的關懷是如此深沉,而他表述的方式又是如此的樸素、從容和含蓄,不能不讓我們細思他在文本中的寄托和沉浸。我們在這里也看到了王躍文的精神激流和心理走勢,他比以往更加富于情懷,更加沉郁感傷??梢院敛恢M言地說,這是我讀到的王躍文迄今最好的作品。十余年來,他悄然地探索鄉村世界中人與社會、人的生態的曖昧而渾然的處境,對家鄉文化和禮俗的關懷,以想象回歸在個人記憶中行將失去的母體,赫然提醒我們遠逝的時間之流。這里,矗立的是一個宿命的“家山”,一個沉重的“家山”,也是一個有傳統、有秩序、有撞擊的在沉默和壓抑中抗拒衰朽的蘇醒的“家山”?!都疑健?,并沒有像有些“鄉土敘事”那樣信誓旦旦地要為歷史作證,而是為大歷史記憶中“曠野的微光”作出遙遠的述懷。他的敘事語境和情境,除氣勢上的沉穩之外,體味鄉土世界的生活的眼光,不斷地做低空盤桓,竭力去理解生命、命運及其存在價值。因此,王躍文將我們帶入貌似綿長、略顯荒寒的時間向度,讓我們細膩地咀嚼鄉村、鄉土、鄉情里的生命況味。這些,都深入地體現著王躍文的文學敘事倫理。無論是大時代背景下鄉村的微瀾,還是鄉土世界的奇詭或人性盲點,都嵌入到《家山》細膩的文字里,同時,讓我們感悟到這個村鎮,以及一個個家族的生生不息的力量,這是一種“再生性”的記憶與書寫,讓“家事”重新回到歷史的縱深。

從這部近六十萬字篇幅的《家山》中,我們看到王躍文超強的從整體到細部的表現俗世的能力。我相信,一個作家的成熟,必定要體現在他以積極入世的態度,對自己表現生活和人性的角度、方向、方式的選擇上。在這里,我們看到了王躍文敘事的耐心和精神的膂力。他從容地書寫大歷史風云變幻中生命個體的沉浮,對社會生活層面做出深刻的揭示,對題材進行深度解析和組織編碼,從獨特的角度尋找題材所包容的審美價值和精神容量,在漫長的敘事中對生活進行漸進的梳理、歸納。這種“歸納”在文字中不斷延展的過程,使得那些癱倒在地上的血肉,在時間、時代生活的颶風中變成能站立起來的骨骼,呈現出生存的意義和價值。文本正文前附著的那張家族、人物關系表,羅列出“陳氏”大家族的三老四少,代表著蕓蕓眾生之于農耕與自然、鄉土與社會、歷史變動、人事滄桑、悠遠的往事與現實驟變。每一個家族成員的角色、位置和相互牽動著的生死歌哭,都透射出“家”之于“國”所擔當的沉重、沉痛的負荷。自然與人為的種種壓力,經年累月地生成包含極多人情世故的線索,在王躍文的筆下或濃郁,或沖淡,皆絲絲入扣,令人難以釋懷。王躍文無意對這些小人物做自然主義的觀察和燭照,但人物行為常見浪漫和神秘的光澤,所述故事也時時籠罩著樸素的歷史辯證。

王躍文十分清楚,這樣沉浸于古老鄉村的文學敘事,惟有念茲在茲地心系“家國”,親近而不疏離,由近及遠,由遠而近,一切才不徒然和空泛?!吧碁场钡墓适率沁^去的舊事,是虛構的事,卻不是虛構的世情。七八十年前,沈從文曾經以《湘西》 《湘西散記》 《長河》 《邊城》 《石子船》等一系列文字,深情描述故鄉的山光水色之魅,人情風貌之美,充溢著無限留戀的綿綿鄉愁。王躍文承傳了自己前輩的文韻摯情,延伸了原鄉想象的靈魂路徑,續寫鄉土的奇觀異象。那么,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一次奇妙的因緣際會,也是對鄉土或“湘土”的重新雕塑。

我覺得不應該將《家山》簡單地視為一部所謂“家族小說”“史詩性文本”,也不能輕易地將其歸類為“民間敘事”。其實,這更像是一部具有沉實、厚重內蘊的“地方志”。說它是“地方志”,并非意味著強調文本的“記事”“本事”“檔案”的功能和價值,作家是在一個更自在、灑脫的敘事空間里試圖寫出浩瀚大歷史中的鄉土生活流。民生、民俗,鄉村、鄉野,以一種自然的形態從文字里逶迤而來,表面看,日常沒有驚雷,但暗流涌動,在巨大的時空間隙中,各種生命形態,各種生命力量共同攪動著人間煙火,生生不息?!都疑健愤@部小說,啟發我們從另一個維度來理解敘事的“史詩性”及其意義。一方面,小說里的故事、諸多事物和人物,都凝聚著作家對過去歷史的諸多詩意想象,從生活的最細微處折射、反映出那個時代生活的深刻底蘊,讓我們在今天真切地感受到歷史的巨大投影;另一方面,敘事完全擯棄了理想主義的寫法,而是讓我們從人物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一個消失了的時代的脈息,使那些隱匿已久的歷史光影,構成一個大的寓言,成為一個歷史的鏡像,舉重若輕地標識出大時代里的生命倫理刻度。實際上,當代作家的寫作,近些年在所謂“史詩性”呈現上,已經表現出巨大的困難。敘事文本中語言的隱喻性特質更顯困頓、模糊。但是,王躍文似乎很清楚如何應對歷史題材敘事的自我局限性和可能性。我想,這樣的“史詩性”,并沒有局限在“沙灣”,更不是盤桓在“佑德公屋里”“逸公老兒家”“祠堂”的空間,而是深藏于每一位沙灣人的心理靈地。

世界在每一個人眼里都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它作為整體在作家的逼視下或擴大或縮小,神秘的并不是世界緣何是怎樣的,而是它是如此這般的。顯然,王躍文竭力在歷史的徜徉中,以自己的哲學給我們勾勒、深描出他所感知到的世界的最基本圖像。而且,我能夠感覺到,他還試圖在這個世界中建立一個有自身秩序和邏輯的時空場域。無疑,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不是事物的總和,但是,個人邏輯空間感知到的事實和想象,不一定就是世界的全部?;蛟S,惟有讀罷這部厚實而誠實的《家山》,方可越發清楚這個道理。

具體說,《家山》敘述的故事時間跨度是從1927年到1949年,敘寫南方鄉村“沙灣”數百戶村民,主要是陳氏家族近半個世紀以來的興衰起伏。表面看,敘事生發、存在于一個封閉的文本結構里,其中陳氏家族的百余號人物,男女老幼,喜怒哀樂,俗世之象,道德倫理,盡顯“原生態”的鄉土本色。雖然,小說并沒有描摹、營構傳奇,“本事”書寫沿著線性的時間坐標重啟記憶之門。但是,我想,現在重述百年前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風風雨雨,寫作主體意欲彰顯的,是否既遙指時間的逶迤,也暗含歷史之謎的偈語?換言之,王躍文為何要寫作這樣一個大部頭的長篇?而書寫古老鄉土究竟如何才可能出新?近些年的所謂鄉土小說,少有凸顯世情駁雜,道出民生、人物心事之作。但《家山》卻突破了鄉土寫作的瓶頸,呈現出新的歷史洞見與美學魅力。

《家山》里的人物大多其來有自:“桃香的原型是我奶奶”,“伯父王楚偉,化為《家山》中的陳齊峰”。b可見,族譜里的人物,已經一個個走進了《家山》,可謂個個有來源,人人有著落。他們歷經軍閥混戰、國共合作、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在大歷史的煙云里,經年累月,春種秋收,四季輪轉,兒女情長,煙火日常,大歷史的風云跌宕進入每個人的內心。在這里,家族的繁衍生息,代際的賡續,不可言傳的隱痛,聚焦在故事的背后。這個叫“沙灣”的村落不僅自身承載著古老的往昔和風云激蕩的當下,還在很大程度和意義上為國家負擔著諸多有形和無形的使命。家族的傳承和賡續,是鄉土文化的傳承和遞進,也是指向民族未來的路徑。鄉村世界這個“超大文本”,在許多時候是模糊的,甚至是難以理解的,因此,對于它的回首與展望,最好的選擇就是從人入手,從每一個生命個體出發,考察、考量鄉村的秩序緣何成為秩序,關系緣何成為關系。很顯然,《家山》呈現的歷史敘事的方向及其敘事倫理,都是由家族里重要人物的人生選擇和取向決定和實現的?!笆赖涝谧?。外面的世界變得快,還會變?!薄霸缍几某瘬Q代了,還要變到哪里去?”修根和齊峰父子倆的簡短“對話”,道出了鄉里鄉外的動蕩命運。齊峰、劭夫和貞一們,正在改變著一個龐大家族的精神選擇和前景,而且這一代人已經身體力行地與整個社會和時代對話,“離岸”鄉里和家族,最終徹底參與到時代劇變和革命潮流之中。

同時,我們能夠意識到,王躍文的敘事有著清晰的倫理、道德邊界,寫作主體沒有絲毫虛幻的玄思,而是通過揚卿、劭夫等人的作為,更深入地開發、啟迪民智。并且,王躍文重視、強調敘事表現鄉村生活和人性的深廣度,從而建立起敘述內在的堅硬的情感結構。

我們看到,“沙灣”陳氏家族及其若干分支,枝蔓橫生,盤根錯節,彼此或咬合、勾連,或若即若離,他們在如此長的歲月和時間軌跡中,都還是相互沉潛于無形的精神維度?!坝拥鹿焙汀耙莨蟽骸奔易鍍擅},基本上構成小說敘事的主脈。這兩位望族的“掌門”“族長”,因其德高望重的威望、倫理承載力,在整個縣、鄉、村里享有至高地位和影響力。佑德公和逸公兩位“老兒”,仿佛是這座“家山”磐石般的底座,呈示出無法撼動的定力、凝聚力。他們的思想理路和基本倫理范疇,都十分接近中國傳統思想中素樸的核心范疇,即具有人的道德內蘊和“骨、氣”之韻以及人格操守。在這里,雖然王躍文并沒有將“佑德公”和“逸公老兒”奉為人格楷模,但他的確有意將兩者人物性格中的“動”“靜”及其辯證關系彰顯出來。雖然,佑德公也有“亂世,茍全性命最要緊”的生存哲學,但是,他仍存風骨而不失活氣,樸素守拙又順應天意,也顯示出鄉土世界中的仁愛寬厚,人性的隱忍和容納性品質。面對劭夫和貞一兄妹兩人的投筆從戎,佑德公比下一代更懂得家國之間“忠孝不能兩全”,但他對世相和時代仍然存有極大憂患和積慮?!坝拥鹿犃?,重重地嘆氣。心想,全沙灣村都沒到兩千人,那么多青壯勞力成年躉日扛槍殺人不做事,天下哪來好日子?”就是說,佑德公及其后裔的現實選擇,已成為牽動、貫注世情和親情的主線。兩個家族的價值倫理取向雖各有不同,一族為國,一族為家:佑德公的兒子劭夫、女兒貞一,最早離家,投身革命,開始戎馬生涯。但他們始終與“家”保持著血肉相連的血緣、精神依存。劭夫最早投筆從戎,置身于變動不羈的大時代風云變幻之下的潮頭和革命旋流。他是潛伏于國民黨軍隊的共產黨將領,沉穩干練,智慧勇敢,深懷赤子之心,擔當著振興家國的使命。而他和妹妹貞一通過返鄉,踐行孝心孝行,維系家庭血緣,建立起外部世界與縣里、鄉里之間的政治、軍事和文化聯系?!耙莨蟽骸钡暮蟠鷵P卿,留學日本歸鄉后,學以致用。他大力興辦教育、獻身教育,興修水利,改化民風民氣,兢兢業業,造福鄉里??梢哉f,他已然成為“沙灣”以至整個“鄉里”的精神、文化先聲。他對鄉里諸事的大膽想象和改革實踐,充分顯示出其情懷和魄力、能力。雖留洋歸來,同時研習西學和傳統文化的精要,但是,他執著持守鄉土,分明是從事著另一種意義上的革命。齊峰的形象,與劭夫、揚卿相比,更具有神秘性、立體感和多層次感。這個人物的存在,使得整個敘事具有很大程度的靈動性。齊峰有著極強的革命自覺性,是“有大抱負之人”,他在鄉里鄉外的“游走”和鄉情疏離,在沙灣人看來不乏吊詭、神秘,卻喻示著革命者的另一種飄零和孤獨。

不僅在沉浸于《家山》世界時,更是在閱讀后的掩卷沉思時,一系列的問題會在我們的腦海中奔涌而至:我們在這部跨時空的追憶和敘事中,可以獲得怎樣的啟示?能夠發現當代鄉土社會怎樣的精神之癢?沙灣幾個家族的人們,以怎樣的個人史構成對大歷史的呼應和燭照?當代鄉土書寫所要發掘的終極目的和意義是什么?抑或,我們長久追問的“鄉關何處”的精神端口在哪里?在我看來,貫穿全書的核心人物劭夫、貞一、揚卿和齊峰,他們的情懷和精神的根系,無不扎根于故土。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不妨將《家山》稱之為“新尋根小說”。鄉土就像是生命??康母蹫?,既是人們的“來路”和“出路”,也是他們的“退路”和歸屬,是“出發地”也是“回返地”。人們可以在這塊土地上謀生、建設、療傷和休整,人人都與“沙灣”有著物質、精神和心理的共振、交集,與鄉里親情永遠有著相互幫襯、援助的責任與義務。那個年代,在鄉村這個相對自治的社會,沒有經濟層面的階層區別,農耕社會“血緣高于一切”,惟有依賴血緣的堅實維系,每一代人才可以在這里扎根,所以,每一個人幾乎都能夠在家族的庇護下獲得安全的心理歸屬感。像劭夫、貞一和揚卿,可謂新舊兼濟,雖然他們接受了新思想并投身革命,但是仍恪守著數千年的鄉土規矩,不斷回望、回到鄉土。這才是對生命根系的維系,也是作家情感在鄉土中的沉淀。我們看到,即使五疤子這樣的曾經逃避從軍的“混世”者,也終于醒悟,走上革命道路。當然作家也借此暗示歷史、鄉土和個人主體的諸多缺憾。在這個意義上講,“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在這個古老的鄉土世界就顯得更具有別樣的內涵。

哪怕重新打量和整飭歷史和時代的心理、精神殘骸,找回家族和歷史的記憶,反抗遺忘,都是一次深入發掘,一次靈魂釋放,一次對于歷史的重新構筑?!班l村中國是最大意義上的中國”c,從這個角度看,小小的沙灣,就不僅是若干家族的繁衍之地,更是展示民族深層氣脈的靈魂道場。

倘若從大隱喻、大寓言的角度考慮,“家山”的含義可見一斑?!都疑健返碾[喻義,明顯超越其現實主義敘事的承載量??吹贸?,王躍文以工筆描摹出鄉村俗世生活的綿密,敘事的黏稠度堪比賈平凹的《秦腔》和《山本》?!都疑健纷杂袑儆谒旧砗糁龅膽兄x,我感到《家山》里的世俗“既無悲觀,亦無樂觀,它其實是無觀的自在”d。因此,敘述就變得更為灑脫了一些。整體上看,敘事既有日常性,也有傳奇性,而濃厚的“世俗性”,更能彰顯一位小說家的“詩性智慧”。王躍文的小說世界里,無論是縣一級官府,還是鄉里、保里等最基層設置或社會元素,它們與真正的民間相互之間藕斷絲連、盤根錯節。于是,鄉村俗事,家長里短,賦稅征繳和兵役種種,家事國事形形色色,念茲在茲地呈示、敷衍開來,整個鄉土世界得以充分展開,形成一個巨大的生命之場。那么,如此這般地展揚俗世俗事的意義何在?在中國鄉村這個“官體結構”里,最難梳理的是諸多事物之間的文化關系,其中,政治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中國人的社會屬性和自然屬性的矛盾,在鄉村文化、政治的對立中更顯尖銳,在對立中也就更顯復雜性?!都疑健匪憩F出的強大的家族氣勢、氣韻,表明了與社會整體結構的某種制衡。但是,看上去,王躍文并沒有完全以個人視角對復雜的存在先驗地作出界定,而是十分清楚這個龐大的鄉村世俗是活生生的多重存在,因此,他似乎在竭力擺脫以往“鄉土敘事”的若干套路,盡力以一種“平視”的目光書寫鄉村這個龐大之“象”。這個大“象”,是由無數綿長、舒緩而細密的鄉村日常場景構成,就像一幅“清明上河圖”的長卷。而“象”背后更有著一個“意”,“意”中飽含著強大的、新的歷史力量。在此,“大敘述”邏輯已然消隱,王躍文所執著的,應該是一種新的歷史觀念。

極力地呈現這個“象”與“意”形成的張力之“場”的元氣、習氣和生氣,正是《家山》想極力鑄造的渾然之境。這些,很自然地在敘述中或悄然或煥然地呈現出來,彌散在字里行間。鄉土“沙灣”,既沒有絲毫的矯情和抑郁,煙雨迷茫,也并非萬里無云,只顧無風之樹的輕逸。充分地呈現駁雜又包容的世俗情懷,倒是讓“樹欲靜而風不止”的原鄉情境,得以淋漓盡致地彰顯出來。這些,也成為王躍文孜孜以求的原鄉敘事倫理的驅動力之一。從一定意義上講,敘述就是一切,整部作品難見作家另有審美之外的諸多功利心,而文學語言特有的詩性功能,正是《家山》所刻意追求、刻意求工的形式美學的自覺努力和自我期許。

或者可以說,文學性和“道德感”,濃郁的民間氣息,也是文本能夠實現“家山”本義和品質的重要因素。而且,王躍文的世俗觀也在文本敘事中非常清晰地呈現出來。這主要在于,他給我們描繪出一個鄉土世界“自為的空間”。這是一個浮世繪樣態的空間,是一個活生生的、結結實實的存在。幾代人在這片土地生生不息地綿延,男耕女織,孝順長輩,養老送終,生兒育女,繁衍后代,按著世俗的說法:“中國是經歷過許多大災大難的國度——從‘春秋無義戰到‘五胡亂華,從無數宮廷政變到頻繁的農民戰爭……何以‘茍全性命于亂世?何以平平安安過一生?確實很不容易?!眅但是,很顯然,這并非《家山》這部小說敘事的終極目的?;蛟S,鄉土的匹夫父老可以充實世俗的聲光色相,而文本結構里最終還是要建構出一種人文境界。這種境界既不規避周遭世界的嘈雜和變異,也不刻意加入后設情境,率真地書寫,沒有遷就、規避冗長中的松懈。我們看到,《家山》即便是對鄉間婚喪嫁娶的場面描繪也格外精細,這些鄉里的“大事件”,也能夠讓敘事直抵鄉土的本然形態。

可以說,《家山》沒有著意于諸如“苦難”“革命”“鄉土中的粗鄙”“血淚情仇”“暗諷時政”等流行的鄉土元素,而是用革命、愛情、婚姻等元素呈現深廣度。在這部小說中,“革命”總是隱藏在鄉村故事的背后,不斷激發起鄉村自為狀態或常態的動蕩和“失態”。齊峰、劭夫、揚卿等人事業上的堅定、執著,讓沙灣幾十年極其不平凡的鄉村流年底蘊變得更加厚重。應該說,《家山》里的“家山”是“重”的,不僅是沉重的,更是負重的。王躍文的感喟自在其中。革命與歷史,革命與家族,人性的善良和頑疾,統統在王躍文的記憶中重組,落實了往事的妙微精深,沒有虛妄的幻想,而是以“沙灣”為中心,提供了1920年代至1949年代最重要的歷史空間。因此,若是從革命與歷史敘事的層面講,這個“家山”的意義和價值,也實在是要重于泰山的。

另外,能否在敘事上開創新意,想必也是王躍文從構思到完成這部作品始終的情感訴求和精神牽掛。但他在行文時還是執意選擇那種自然的時序,結構上也沒有任何形式主義美學的擴張。王躍文的文字平淡雋永,從容不迫而少見機鋒,更加彰顯出其樸素、樸拙的才情。諸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場景,不斷被文字輕輕地點染,似乎在一種很緩慢地流淌的時間狀態里逐漸生動起來。俗世化與抒情化、史詩化相互融合、交織,這是并不矛盾的美學選擇。當然,極簡的白描,更能顯露出作家的文字功力,發散出敘述本身的力量??梢哉f文學性是王躍文《家山》整體性的追求。尤其敘述語言,這種區別于任何其他語言的文學語言的本質特性,是使得文學成為文學的重要標志?!都疑健废ば膶⑽覀円胛谋镜恼Z言本身,刻意地引向音韻、詞匯、句法等形式因素,形成“王躍文式”的鄉土文學變奏曲。

現在,或許我們會愈發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激發出王躍文的創作力和潛能,以竭力打破創作視野的局限。對于厚土的愛戀,不斷地被內在的激情所撞擊,使他描摹出人、事、物、自然、風俗等鄉村日常生活形態。前文已述,王躍文這部《家山》,乍看起來頗能呼應賈平凹那幾部杰出的長篇巨構,但兩相比較而言,從《家山》所呈現的敘事情境中,更能見出枯澀和孤寂的一面。這絕不僅僅是美學風格層面上的差異,更是數百年來人文生態中鼓蕩著的“元氣”使然。湘西“沙灣”的人文場域和地理視景,荒僻山鄉既有的愚頑、不乏僵滯的習俗,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亙古難變的卑微鄉村的奇詭,似乎比歷史更加周折、復雜,構成鄉土世界的小史。倘若以人文的溫度沖破古老鄉土的鬼魅陰影,也不啻是作家深深植下的自我感喟,以那種自由自在的審美風格,去捕捉大歷史背景下的斷壁殘垣,始終保持著深描、鐫刻細部的愿望和沖動。小說以堅執而樸拙的敘述,重視社會的構形與歷史、時間的推演,敘述力求貼近民生的真實狀態,拒絕單一的價值判斷,對“民間社會”的整體性把握,容納鄉土世俗世界的千奇百怪,在粗糲中得細致,且實屬止于其所當止。其實,這樣的寫作,看上去并不陌生,但卻知易行難,其行文大巧若拙,沉潛日常,沒有絲毫矯情,隱而不彰,于無明中見光彩,這正是那種需要狠下功夫的技藝。當然,這也是《家山》敘事以平易美學取勝的關鍵。所以,這部《家山》,讓我們產生了對鄉土小說更加長久的期待。

“只有實事求是地把審美活動看作生命活動系統中的一種自我鼓勵、自我協調現象,才有可能破解人類的審美之謎?!眆我相信,王躍文就是這樣一位將審美活動視為生命活動的作家,他在這次自覺地與自己以往“駁雜”書寫的審美“斷離”之后,業已實現文學敘事的一次自我“擺渡”,完成對其小說創作行旅中的一次最大挑戰。這不僅是他賦予家鄉的一個新的意義,而且,讓更多人懂得了文學視域內外“鄉關何處”的精神氣度和靈魂歸屬。

2023年6月13日寫就于成都

【注釋】

a張學昕:《回到生活原點的寫作——賈平凹〈秦腔〉的敘事形態》,《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3期。

bc陳娟:《王躍文,湘西有一座“家山”》,《環球人物》2023年第10期。

d阿城:《閑話閑說——中國俗念與中國小說》,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89頁。

e樊星:《從“懷一種俗念”到人情練達——漫談阿城作品中的世俗智慧》,《當代文壇》2021年第5期。

f潘知常:《“因審美,而生命”——再向李澤厚先生請教》,《當代文壇》2021年第2期。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當代作家寫作發生與社會主義文學生產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2ZD273)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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