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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皮囊 ?

2023-08-27 22:31弋舟
揚子江評論 2023年4期
關鍵詞:沃什皮囊本能

我幾乎是本能地寫下了這個題目。同時,當我寫下這個題目的一刻,略略的震驚也本能地發生著。這里面有著復雜的機制,我很難說那是源自人的生理系統還是心理系統,因為,當我略微想要以生理與心理來兩分“人”或者“自己”的時候,強烈的遲疑便自發地警告著我——窠臼,你依然深陷在黑洞般的窠臼里。

首先,我可能需要凝視自己的“本能”。想一想,何以我會用這種生物學意義上的概念來描述此番感受?它真的符合生物學的定義嗎?不,顯然并不。在達爾文那里,“本能”被指定為一種“先天的生物力量”,它預先確定了動物按照一定的方式活動,使動物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表現為一種可以預見的、相對固定的行為模式??墒?,當我意圖“重回皮囊”的這一刻,我得承認,這并非源自我“先天的生物力量”,于我而言,它非但“不可預見”,且絕對的“并不固定”。就是說,當我自以為是本能地寫下“重回皮囊”時,還有也宛如一個“本能”的“跳出皮囊”的沖動在約束著我。這樣就好解釋我緊隨而至的下一個“本能”了——那個“略略的震驚”,以“本能”的力量告知我:你是在否定著自己,你在你的那副皮囊里瞎折騰,朝三暮四,一會兒想跳出,一會兒想重回;如果說,你曾經一度獲益于你對皮囊的掙脫,如今你對掙脫的反對,勢必要令你震驚于你對自己的否決。你準備好了嗎?你確定你有魄力將自己推倒重來,或者干脆是勇于自取其辱?

我不確定。我知道這事兒說不清楚。對的,不過是修辭。而我的這番“修辭”,是被另一番“修辭”所驅動的。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舊金山海灣景象》這本隨筆集中的一章里,提了句“設法跳出自己的皮囊”。我很難說我讀懂了他的意思,頂多是有所意會,并且,“會”得是否得當,也全無把握。我只是被這個句子刺激到了,由之產生了好像是動物本能一般的反應。

這個句子何以能刺激到我呢?實際上,通讀米沃什的這篇文章,我很難認定這個句子便是“題眼”,他更像是順嘴一說,上下文是這樣的:

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的雙重天性是否能夠經受一種靜止的現實,倘若我們被禁止去超越那個現實、超越我們的天性,我們是否會發瘋,或者,用精神病學者的語言來說,被過量的“問題”壓垮。極有可能的是,我們唯有希望不時地獲得成功,設法跳出自己的皮囊,才能變得健康。

你讀懂了嗎?反復再讀幾遍,我卻覺得自己連那可憐的“意會”都沒有了。但這并不妨礙我依然受到刺激,毋寧說,米沃什的這種句式,本身就天然地能夠刺激到我。何況,這句式中還塞進了“跳出皮囊”這種讓我身不由己就會受到觸發的小按鈕。

喏,我又不可救藥地說到了“天然”。對此,目前我好像尚無力辯解,在我的“天然”里,好像的確對這種只可意會、但看上去蠻深奧的話術比較有感應。證據是:關于“跳出皮囊”這樣的小按鈕,我也一度按下過。

大約三年前,我寫下了一篇《那澎湃的拘囿與掙脫之力》這樣名目的小文章,重新百度出來讀一下,原來是應約就“地方性書寫”這一議題所寫。記憶在此顯然發生了錯位,文章的名字我是記得的,“拘囿”與“掙脫”,也讓我篤信自己就“皮囊”發表過牢騷般的議論。不是嗎?這樣的詞,幾乎“天然”便是為“皮囊”準備著的,而掙脫皮囊之拘囿,看上去又是多么有力量、多么有派頭。

當時的主持者如是寫道:

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地方性書寫不僅歷史悠久、成績顯著,而且也備受文學研究者們的贊譽——似乎一個作家越是表現了獨特的地域風情,那么他的創作也就越發地具有了文化根基。然而風潮所及必有暗流,當一些作家以文學的名義占山為王之際,卻經常會在無意間畫地為牢,陷入到了一種老調重談的創作困局。這當然是由于作家們對地方性書寫的過度迷信所致。誠如弋舟所言,當“我們將這場靈魂跋涉的起點預設成了文學全部的要義”時,也就意味著“將牢籠懶惰地視為了殿堂”。那么,地方性書寫的限度究竟在哪里?而我們又該如何打破舊規、另辟新途?

與這段話對視良久,我多少有所釋然了。沒錯,“地方性書寫”幾乎可被看作是一個“皮囊”的別稱。我們生在哪兒、長在哪兒,正像是我們被內置的皮囊一般。不同之處在于,“歷史悠久、成績顯著”,我們對于出生地的忠誠與依賴,是個“合法”的傳統,而現代以來,委身于自己的皮囊,卻幾乎從來都只是一個“非法”的選項,那表征著消極、麻木,甚至茍且。

三年前,我貿然放言,將對“地方性書寫”的依賴批判為“將牢籠懶惰地視為了殿堂”,言下之意,出生地這樣的皮囊,即便是殿堂,牢籠的可能性也同時并存,但因為其“合法”所導致的“必須性”,釀成了地方性書寫的套路化,所以要掙脫之,所以要跳出之;三年后,同樣面對皮囊,面對米沃什“跳出皮囊”的倡議,我竟“本能”地想要“重回皮囊”。簡單地說就是:一個仿佛不證自明的牢籠,如今卻被我當成了殿堂,曾經我欲掙脫拘囿,如今我欲重回拘囿。

怎么回事兒呢?這可能是正視自我時,需要檢討一番的命題。試著梳理一下,我大致檢討到了:原來,在很多時候,我都“本能”地維護著自己的有限。譬如,當我將“地方性”書寫描述為一個“拘囿”時,根本動力,也許不過是因為我的寫作缺乏一個“地方性”的優勢?!拔覜]有故鄉”——這樣的坦白我如實交代過許多次,每一次說出,有自憐自艾,也有自傲自滿,盡管,這的確是一個事實,并且更多的時候,我的自傲與自滿都是極其卑微的,但說來說去,就讓一個自身顯著的缺陷被部分地美化為了“特點”。這幾乎是不由自主的,是形同于“本能”的。依此所需,某種“反?!钡?、“另辟蹊徑”的方法論,便先于世界觀,成了我不免要去依賴的路徑。而且,它也的確好使,差不多能夠讓我向世界自洽地解釋自我,將自己辯解為一個多少也具有了合理性的人。

然而,在這條“蹊徑”上,其實也擠滿了大人物。原來它也未必偏僻,甚至,在相當程度上,這條道路之熙熙攘攘,不說比朝天的大道上擁擠,至少也足以等量齊觀?!拔覀儭痹瓉硪膊皇巧贁蹬?,拒絕屈從于自己的皮囊,也同樣“歷史悠久、成績顯著”。

米沃什不就在這支隊列里嗎?我放言掙脫“地方性”書寫,他建議“跳出皮囊”,籠統地說,大家可能都預設了某種“拘囿”,因之,鼓勵自己掙脫與跳出。但現在我怎么開始了“本能”的“反動”?就像是一個始終蛻皮破繭的蟲子,掉過頭來,又一層一層地鉆回舊殼、“退化”般地想要返祖?這是“歸正”還是“背叛”?

行文至此,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把自己繞了進去,即將不知所云。我需要再讀幾篇米沃什那段話的上下文,才能重新拽出一根線頭來。這也說明,我自認為的“本能”,也的確并非真的是“本能”。因為本能“是指一個生物體趨向于某一特定行為的內在傾向。其固定的行為模式非學習得來,也不是繼承而來”。非學習、不能繼承的,才是本能,而我,卻需要一再地通過學習與繼承才能拽到線頭。

“極有可能的是,我們唯有希望不時地獲得成功,設法跳出自己的皮囊,才能變得健康?!蔽覜Q定,這次我要拽的是“健康”這個線頭。

我與米沃什的不同在于:他設想“跳出自己的皮囊”刺激了我“本能”地想要“重回皮囊”;我與米沃什的相同在于:沒有異議的話,可能我們都尊重“健康”。說成“尊重”,是因為我不敢妄測米沃什的境界,沒準,人家并不像我這般地對“健康”懷有熱望,但我認為“尊重”至少是有的,無論如何,我從他的句式中讀不出那可怕和詭詐的“反諷”。

妄測不了米沃什,妄測一番自己應該還是可以的。那么好了,是的,如今對于“健康”,我懷有熱望。熱望健康,看上去多么正當啊,為什么我表達出來卻會如此扭捏?繼續檢討,那就是:或許曾經我可能并不是那么愿意承認自己對于健康的渴望。又是“或許”又是“可能”,你瞧,即使鼓足了勇氣坦白,我不免還是這般地扭捏。

曾幾何時,在我所依賴的方法論中,對于健康的渴望都是需要隱瞞與掩飾的。同樣,那還是因為:在很多時候,我都“本能”地維護著自己的有限。譬如,當我將“疾病”描述為一個個的“隱喻”時,根本動力,也許不過是因為我的生命實感中,缺乏一個“健康”的滿足。我是一個“力圖平衡的跛足者”,或者,我是一個“精神診所的觀察者”——這樣的自認與被指認,我也如實交代過許多次,每一次說出,有自憐自艾,也有自傲自滿,于是同樣地,說來說去,就讓一個自身顯著的缺陷或者“病態”,被部分地上升為了“審美”。

好了,讓檢討暫時告一段落。因為,我又感到了“本能”的不安。首先,我感到自己有可能極大地曲解了米沃什。對于“健康”的獲得,在他給出的方案里,“跳出皮囊”之前,還有一個“不時地獲得成功”,這就令歧義無限橫生,而我之“重回皮囊”的“本能”里,卻無法完全逆行著給出一個“拒絕成功”的方向,如此一來,我和他既構不成倒行逆施的對話,也達不成相映成趣的映照。沒準,我們說的壓根兒就不是一回事兒,沒準,我們說的壓根兒就是同一回事兒。

是的是的,不過是修辭。

可“修辭”能讓我們開脫一切嗎?那樣,將是多么虛無并且“虛無主義”。有故鄉和沒有故鄉是一回事兒嗎?疾病與健康不是一回事兒嗎?一切可以被我們顛三倒四地混淆,一切又決不允許我們顛三倒四地混淆。你看動物的行為何其直觀,它們進行各種活動,有時復雜的程度也并不亞于我們,但它們不是基于此前的經驗,不是通過學習,海龜會自己朝海的方向前進,蜜蜂通過舞蹈來交流信息,它們戰斗,它們求偶,它們逃生,它們筑巢……而我們,“修辭”的劣跡斑斑俱在,作為一個寫作者,至少多年以來,我的創作基本上都是在以上命題中被顛三倒四地解釋著,也顛三倒四地自我解釋著。其實一切不過是基于“需要”,我們需要為自己開脫,我們需要對自己粉飾,我們不愿承認、至少是不敢正視——自己的有限。

在這個意義上,我終于又一次找到了“開脫”自己的閉環。在那篇有關“地方性”寫作的文章里,我放言正是因為“受困于自己胸中那澎湃的拘囿與掙脫之力”,所以才能煥發出“希緒弗斯般推石上山的虛妄的勇氣”,并且妄言,這種勇氣終將令作家“張望到了自由”。無法正視自己的有限,或可在此被替換為故鄉與皮囊對人的轄制,于是“受困于自己胸中那澎湃的拘囿與掙脫之力”,無論米沃什的“跳出”,還是我的“重回”,我都可以一廂情愿地將之想象為對于拘囿的自知和對于掙脫的自覺。

那么,有了自知又有了自覺,我就“張望到了自由”嗎?

讓我清楚一些地坦白吧:如今,我意圖重回皮囊,就是傾向于相信,回到自己的有限中去,也是張望自由的一個可能性選項。這的確是一個自取其辱的自我否定。但我狹隘地覺得,唯有如此,才會令我獲得健康。這是屈從嗎?或者干脆是怯懦,是油滑也是狡詐?哪怕你將此以修辭的方式形容為“一種甜蜜、溫暖而坦率的屈從”,你也無法宣判海龜自己朝海的方向前進,蜜蜂通過舞蹈來交流信息的行為為非法,你無法將它們的戰斗、它們的求偶、它們的逃生、它們的筑巢,降格為低級。因為,那是萬物幾近真理的、不折不扣的本能。

米沃什說,他感到“在街上擦身而過的每個男女都封閉在皮膚的邊界內,但是,事實上他們是敏感細膩的接收器,其精神和肉體以特殊的方式震顫著,因為被設定在一個特殊的頻率上”。這一點我在自己的局限里完全認同,我知道,自己重回的皮囊里,的確有著一架“敏感細膩的接收器”,它正以“特殊的方式震顫著”。米沃什還說:“他們中的每個人在自身內部都承荷著大量的靈魂”,并且斷言,“還承荷著大量的身體”,對此,我也沒有異議,的確,那是承載,是大量的,而且是太大量的。但是,當他下結論說:“通過改變文明,時間會持續不斷地解放人自身內部的新的靈魂和身體,因此,時間不是一條吞噬自己尾巴的蛇,盡管普通男女并不了然這一點?!蔽揖碗y以茍同了,只因為,此刻我正身在“一條吞噬自己尾巴的蛇”的時間里,我也無力將自己自外于“普通”的男女。

如今,我所懼怕的是,跳出皮囊時,既驚擾了世界,也驚擾了自己。我感到不安,于是知道了“限度”也沒有那么可憎和可怕,知道了窠臼之所以為窠臼與窠臼之巨大,知道了“打破舊規、另辟新途”云云,不過也是一個窠臼。

回到皮囊里,回到自己的有限里,我當然還會繼續寫作,繼續經受自我“開脫”與“粉飾”的誘惑,但我或許會變得“健康”一點。如果幸運的話,沒準我會獲得一種回歸自己的平靜,獲得一種自己擁抱了自己的安全感與確定性,甚而,我還能寫得更富局限性、更無知一些,一如米沃什在他這篇刺激到我的文章里舉出的那則最樸素、最簡單明了的例子:

有一次,在很久以前,在波蘭的一個村子里,我走在路上,看見一群鴨子在一個臟污的水洼里戲水,就陷入了沉思。我驚訝不已,因為附近有一條在榿木林中川流而過的清澈小溪?!盀槭裁此鼈儾蝗バ∠锬??”我向一位蒼老的農人問道,他坐在小木屋前的長椅上。他回答:“唔,那也得它們知道??!”

2023年6月3日

癸卯四月十六

香都東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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