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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武威漢簡《儀禮》分節符號背后的經學內涵

2023-11-15 10:38杜以恒
文史哲 2023年6期
關鍵詞:分節儀禮漢簡

杜以恒

武威漢簡《儀禮》是現存最早的《儀禮》文本,備受關注,陳夢家、王關仕、沈文倬等學者以文字校釋為基礎,討論了《儀禮》今古文、文本流傳、經典化、學術史等重要問題(1)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編:《武威漢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64年;王關仕:《〈儀禮〉漢簡本考證》,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5年;沈文倬:《〈禮〉漢簡異文釋》,《宗周禮樂文明考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44-434頁;沈文倬:《漢簡〈服傳〉考》,《宗周禮樂文明考論》,第130-193頁;沈文倬:《漢簡〈士相見禮〉今古文雜錯并用說》,《宗周禮樂文明考論》,第126-129頁;田河:《武威漢簡集釋》,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20年。,取得了很多突破,但這些討論大體局限于文獻層面,基本不涉及經典解讀。我們目前對漢代《儀禮》學的系統性認識只能上溯至東漢末鄭玄《儀禮注》,至于武威漢簡所處的西漢時期人們如何理解《儀禮》經文,今人只能從《通典》等史料中輾轉探求,其詳則不可知。

然而,武威漢簡《儀禮》中遍布的分節符號卻可為我們提供直通西漢《儀禮》學的階梯?!秲x禮》共有十七篇,除《喪服》篇是記載服喪制度的專篇外,其余十六篇詳細記載了“士冠禮”以下十四種周代禮儀的禮儀程序。而《儀禮》記載的這些大型禮儀程序都是由若干個小的禮儀環節有序排纂而成,具有極強的程序性。這些小的禮儀環節,就是儀節,是大型禮儀程序的基本組成單位,典禮蘊含的圣人之意正是通過儀節的有序進行體現的。對《儀禮》進行分節,表面上看是文本層次的劃分,其實質則是對典禮的分析、整合,直接關乎經義,是一種獨特的解經方式。清儒陳澧總結《儀禮》讀法時云“一曰分節,二曰繪圖,三曰釋例”(2)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八《儀禮》,《續修四庫全書》第116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72頁。,將劃分儀節視作解析《儀禮》的第一步,可見《儀禮》分節之重要?!秲x禮》古本只分十七篇,十七篇中并無固定分節,因此歷代經學家的分節多有不同,其中往往體現著學者對經義的不同認識。

武威漢簡《儀禮》中的分節符號當然也暗含了當時學者對《儀禮》經文的理解,通過細讀漢簡分節,我們能夠體會到漢儒以章句治經的學風、獨特的禮學理念及西漢《儀禮》學之繁盛??上叭藢@些符號不夠重視,未能深入發掘其經學價值。本文對簡本《儀禮》所含符號進行窮盡式研究,全面鉤索符號背后潛藏的經說,并與后世經說進行系統比較,力圖從共時、歷時兩個層面揭示武威漢簡《儀禮》的經學價值。

鑒于簡本《儀禮》符號種類繁多、功能各異、眾說紛紜,在闡發簡本《儀禮》符號的經學價值之前,必須先對簡本《儀禮》符號本身進行系統梳理。

一、簡本《儀禮》的分節符號及其性質

(一)簡本《儀禮》符號的種類、數量及其功能

陳夢家、王關仕、程鵬萬等學者對簡本《儀禮》符號的種類、功能已有討論(3)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編:《武威漢簡》,第39-40頁;王關仕:《〈儀禮〉漢簡本考證》,第150-151頁;程鵬萬:《簡牘帛書格式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78-230頁。,建樹頗多。其中陳夢家首次梳理了簡本《儀禮》的符號系統,王關仕則敏銳地認識到漢簡符號的主要功能是劃分《儀禮》儀節。但前人所論亦不無偏頗,如陳夢家將武威漢簡《儀禮》符號分為十一種,其中的大圓點、中圓點、小點實際上都是實心圈號“●”,只是書手所畫大小不同,并不是三種符號;王關仕對漢簡儀節劃分符號的討論則止步于個別條目的辨析,未能全面分析??傊?簡本《儀禮》符號的基本情況尚待系統梳理。

表1 武威漢簡《儀禮》功能符號分布統計表

通過上表可知以“●”號為主的儀節劃分符號遍布簡本《儀禮》除《喪服》篇外諸篇,共有281個,占全部簡本《儀禮》符號半數以上,是簡本中最常見的符號類型。分節符號的具體施加方式是在兩個儀節之間加“●”,如《特牲》第3、4、5、6簡中各有一個“●”,恰好將《特牲饋食禮》“筮日”“筮尸”“宿尸”“宿賓”“視濯視牲”這五個前期籌備儀節準確地區隔開來。除分節符號外,重文符號是抄寫的技術性簡省,篇目符號、字數統計符號、《喪服》文本劃分符號屬于對《儀禮》固有文本層次的提示,括號、鉤識號則是讀者后加,基本不涉及對《儀禮》經文的理解。而儀節劃分符號是施加者根據其對《儀禮》本經的理解,將諸篇大典禮劃分成若干小禮節。這一符號的施加是主觀的,體現了施加者對《儀禮》的理解,能夠反映其禮學水平,是經學研究的重要切入點。

(二)簡本《儀禮》儀節劃分符號的性質

簡本《儀禮》儀節劃分符號具有很高的經學價值,但在討論之前,我們必須先明確簡本儀節劃分符號的代表性問題,即這些分節符號是個別抄寫者或個別經師的偶然行為,還是某一時期內《儀禮》學者普遍采用的。

簡本《儀禮》的抄寫時間,學界主要有西漢成帝說與新莽時期說兩種(4)西漢晚期說的代表學者是陳夢家、沈文倬,其主要依據是同時出土的日忌簡有墓主人所書西漢成帝年號“河平”。新莽時期說始于陳邦懷,支持者較多,2018年陳松梅、張顯成發表《武威漢簡〈儀禮〉形成時代綜論》一文仍主此說,其主要依據是簡本特殊用字習慣與新莽時期文本相符、簡本刪改與“邦”相關內容,見《簡帛》第十七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57-265、349-350頁。,尚無定論。其實成帝之時距新莽時期不過三四十年,兩派觀點的時間跨度并不算大。目前學界基本達成共識的是丙本在三本中抄寫年代最早,而甲本、乙本則是略晚于丙本的同時期抄本,丙本淵源可追溯至西漢早期,甲、乙本可追溯至西漢中期。也就是說,武威漢簡《儀禮》代表的《儀禮》文本面貌基本屬于西漢中后期。又考慮到武威漢簡《儀禮》大部分篇目含有通篇字數統計,這說明簡本《儀禮》追求文本的穩定性,帶有定本性質,因此我們可以認定簡本《儀禮》是西漢中后期具有代表性的通行《儀禮》文本之一。

那么簡本《儀禮》的符號是否與漢簡本身一樣淵源有自、能夠一定程度上反映西漢中后期《儀禮》文本的共性呢?答案是肯定的。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先要明確三個小問題:

1.簡本《儀禮》大部分符號的作用是劃分儀節,這一工作要求施加符號者對《儀禮》較為熟練,有較高的禮學水平,因此簡本《儀禮》符號當源自某位經師,并非抄手可為。且簡本《儀禮》除了括號和“?”號外,包括儀節劃分符號在內的絕大多數符號都占一字或半字位,這說明這些符號在抄寫之初就已存在,是簡本《儀禮》固有的組成部分,不可能是抄成之后所加。

2.甲、乙本《服傳》不僅在文字上高度相似,其內含各類符號的位置亦高度一致,根據筆者統計,甲本《服傳》符號共35個,乙本《服傳》符號共36個,二本中位置完全相同的符號有33個,另有“繩屢者”“疎衰?!薄百Y者也”“小功布衰?!?句前符號二本中恰有一本殘缺,不知同異,只有“為夫之君”之上的符號乙本有而甲本無。也就是說,甲本、乙本《服傳》中絕大多數符號在正文中的位置是完全相同的。而簡本《服傳》中大量存在的經傳間符號、經文內部圈號、傳文內部圈號的施加并不系統,帶有較大隨意性。甲、乙本《服傳》符號的高度相似只能說明簡本《儀禮》中包括儀節劃分符號在內的大部分符號在傳抄中較為穩定,是簡本《儀禮》的重要組成部分。

綜合以上三點,我們可以對簡本《儀禮》符號及漢代《儀禮》儀節劃分得出初步認識:武威漢簡《儀禮》中的儀節劃分符號由西漢經師施加,并隨著《儀禮》文本的傳抄而穩定傳承,不隨意變動。簡本《儀禮》雖是西漢邊遠地區的抄本,但其篇題篇次形式、儀節劃分符號與東漢官方定本熹平石經一致,證明簡本《儀禮》源出一個被后世認可的西漢通行本。因此簡本《儀禮》儀節劃分符號組成的分節體系、暗含的《儀禮》經說、折射的禮學理念在西漢當有一定代表性。而武威漢簡與熹平石經分節的共性,則說明在文本中以“●”號劃分儀節是兩漢時通行的《儀禮》研讀法。

二、簡本《儀禮》儀節劃分符號的經學內涵

武威漢簡《儀禮》殘存儀節劃分符號281個(后加的鉤識號不計),暗含了對《儀禮》經文的理解,是我們研究西漢《儀禮》學乃至整個漢代經學的寶貴材料。經筆者考察,漢簡之后可考的對《儀禮》進行全面分節的經解共有唐賈公彥《儀禮疏》、宋朱熹《儀禮經傳通解》(以下簡稱“《通解》”)、清張爾岐《儀禮鄭注句讀》(以下簡稱“《句讀》”)、清胡培翚《儀禮正義》(以下簡稱“《正義》”)等17家(8)列入本文考察的漢簡之后17家《儀禮》分節為:唐賈公彥《儀禮疏》、宋朱熹《儀禮經傳通解》、楊復《儀禮圖》、元敖繼公《儀禮集說》、明郝敬《儀禮節解》、清張爾岐《儀禮鄭注句讀》、姚際恒《儀禮通論》、江永《禮書綱目》、姜兆錫《儀禮經傳內編》、王文清《儀禮分節句讀》、蔡德晉《禮經本義》、盛世佐《儀禮集編》、王士讓《儀禮紃解》《欽定儀禮義疏》、吳廷華《儀禮章句》、秦蕙田《五禮通考》、胡培翚《儀禮正義》。朱熹《通解》、胡培翚《正義》都存在弟子門人補作的篇目,為免煩冗,下文列舉時不再細分。,為更好地解析簡本《儀禮》的儀節劃分符號,也為徹底打通古今《儀禮》分節的歷史,筆者將簡本《儀禮》281個儀節劃分符號逐一與17部后世經解相應的儀節劃分進行對比,得出了一些經學、經學史上的新認識,茲擇要分論于下。

(一)從漢至清《儀禮》分節共識頗多,是古人研治《儀禮》的通行方法

將武威漢簡《儀禮》儀節劃分與后世眾多《儀禮》經解進行全面比較,可知漢簡儀節劃分與后世多有相同之處,如漢簡《特牲》第42簡“利洗散”前加“●”,將“旅酬”“佐食獻尸”兩個儀節區隔開來,賈公彥《儀禮疏》、朱熹《通解》以下17家后世經解皆在此處分節;又如漢簡《少牢》第6簡“既宿尸”“明日,主人朝服即位于廟門外”兩句經文前所加“●”,將“筮尸宿尸宿諸官”“為期”“視殺視濯”三個少牢饋食禮籌備階段的儀節區隔開來,除明人郝敬《儀禮節解》(以下簡稱“《節解》”)此處分節略有差異外,賈公彥、朱熹以下16家分節皆與漢簡同。再如漢簡《燕禮》第32簡“射人自作(阼)階下請立司正”前“●”,將“樂賓笙間合”“立司正命安賓”兩個儀節劃分開,賈公彥、朱熹以下17家分節皆同。諸如此類漢簡儀節劃分與后世17家全同或與大多數同者,共有116處,占簡本《儀禮》全部儀節劃分符號(281個)四成以上(9)116處分節點的分布情況是:《士相見之禮》7個:J6/J9N1/J9N3/J10/J13/J14/J15;《特牲》26個:J3/J4/J5/J6/J10N1/J25/J27N2/J27N3/J30/J31/J33/J35N1/J35N3/J35N4/J36/J37/J41/J42N1/J42N2/J42N4/J47N2/J49N1/J49N3/J50N3/J51N2/J51N3;《少牢》11個:J6N1/J6N2/J8N2/J12N2/J23/J30/J34/J37/J40/J41/J42N1;《有司》18個:J1/J5/J10/J20/J40/J42/J48/J50/J54/J58/J59/J60N1/J60N2/J60N3/J61/J64/J75N1/J76;《燕禮》17個:J5/J16/J19/J22/J24N2/J30N1/J30N2/J32/J34/J35/J37/J39/J41/J45/J48/J50/J50N1;《泰射》37個:J4/J9/J11N2/J11N3/J15/J19/J20/J22N2/J33N1/J33N2/J35N2/J38/J40/J44N3/J46N1/J52/J55/J61N1/J65N1/J75N1/J78N1/J84N1/J87/J93N3/J96N2/J97N2/J98N1/J100/J101/J102N1/J103/J105/J106/J108/J109N1/J109N2/J113N2。(“J”代表簡數,“N”代表在一簡中的先后次序,如“J6”代表第6簡中唯一的圈號,“J9N3”代表第9簡第3個圈號。下文描述漢簡符號位置均用此法,不再一一說明。所列116個符號中,唯《特牲》第6簡是虛心圈號“○”,其余皆是實心圈號“●”)。賈公彥、朱熹、張爾岐等唐以來學者當然沒有見過武威漢簡,不可能參考其儀節劃分,他們與簡本《儀禮》大量共同的儀節劃分體現了漢代至清代學者對《儀禮》經文本義的理解多有共識。

此外,對《儀禮》進行通篇儀節劃分的不只是本文業已論及的武威漢簡、熹平石經以及17家后世經說。據筆者考察,現存《儀禮》刻本中明正德陳鳳梧刻經注本、明嘉靖陳鳳梧刻注疏本、明嘉靖汪文盛刻注疏本、明嘉靖聞人詮刻注疏本、明嘉靖李元陽刻注疏本、明萬歷北京國子監刻注疏本、明崇禎毛氏汲古閣刻注疏本、清乾隆武英殿刻注疏本、清同治崇文書局刻經注本、清光緒桂垣書局刻經注本亦以圈號的形式對《儀禮》儀節進行全面劃分(10)歷代《儀禮》刊本中的儀節劃分情況可參杜以恒:《歷代〈儀禮〉刊本經文圈號考》,《古典文獻研究》第二十六輯上卷,南京:鳳凰出版社,2023年,第43-63頁。,清道光稽古樓刻經注本則以文字標注的方式劃分全經儀節(11)可參杜以恒:《論清道光立本齋本、稽古樓本〈儀禮〉的獨特價值》,《歷史文獻研究》第50輯,揚州:廣陵書社,2023年,第172-186頁。。儀節劃分遍布《儀禮》從漢至清各種版本、經說,可見儀節劃分是古人研治《儀禮》的通行方法。兩千年來古今學者共用同一種解經方法且所分儀節共識頗多,體現了中國古代經學家在思維方式上的共性,反映出經學在中國傳統學術中獨具的穩定性。

(二)武威漢簡《儀禮》的儀節劃分比后世經解更為精細,可見西漢經師重視章句之風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儀禮》分節也是如此。雖然在特定儀節中不一定劃分得越細越好,但就整部《儀禮》儀節劃分而論,無疑是細密者更佳。對《儀禮》分節越細密,往往意味著分節水平越高。以唐以來各時期具有代表性的《儀禮》分節為例,唐賈公彥《儀禮疏》將《儀禮》分為332個儀節,宋朱熹《通解》分為413節,元敖繼公《儀禮集說》分為480節,明郝敬《節解》分為383節,清初張爾岐《句讀》分為522節,清中期胡培翚《正義》分為542節。這些經解所分儀節數量多寡大體與其分節水平高低相符,而由唐至清儀節數量的波動上升亦與《儀禮》學興衰大勢相符。

在具體儀節的劃分中,我們更能直觀感受到漢簡分節之細密,茲略舉數例:

1.《特牲饋食禮》經文“厥明夕,陳鼎于門外”至“告事畢,賓出,主人拜送”述說在舉行典禮前一日進行的一系列籌備工作。本文所考賈公彥以下17家分節中15家將本段籠統分為一個儀節,并冠以“視濯視牲”“視濯視牲告期”等節名(12)賈公彥節名為“祭前一日之夕視濯與視牲”,朱熹節名為“陳鼎拜賓視牲告期”,楊復、張爾岐、胡培翚節名為“視濯視牲”,敖繼公、蔡德晉、盛世佐、《欽定儀禮義疏》節名為“視濯視牲為期”,郝敬節名為“省視牲器”,王文清節名為“陳鼎視濯視牲告期”,江永節名為“視濯視牲告期”,王士讓節名為“陳鼎拜賓視牲器告祭期”,秦蕙田節名為“陳鼎拜賓視濯視牲告期”。姚際恒此處分節缺失。。姜兆錫則在本段內部“請期”前切分,將本段分為“視濯具及牲鼎”“請期”兩個儀節。吳廷華不僅在“請期”前切分,還在“主人及子姓、兄弟即位于門東”前切分,將姜兆錫“視濯具及牲鼎”節對應的經文細分為“陳設”“省具”兩節。簡本《特牲》本段不僅在“主人及子姓、兄弟即位于門東”(第7簡)、“請期”(第9簡)前均有分節符號“●”,在“(設)洗于作(阼)階東南”前又有“●”(第7簡),是將吳廷華“陳設”節對應的經文細分為“門外陳設”“門內陳設”兩個儀節。簡本《儀禮》本段共分4個儀節,較清人吳廷華3節、姜兆錫2節及大部分后世經解籠統分為1節更為精細。

簡本《儀禮》分節細密、遠超后人的例子比比皆是,茲制表總列于下(14)表中分節符號除《少牢》J22是“■”外其余均為通行的“●”。。

表2 簡本《儀禮》儀節劃分細密程度超越后世經解統計表

武威漢簡《儀禮》分節不僅細,而且精,如《大射儀》“司射適次,釋弓,說決、拾,去撲,襲,反位”句,賈公彥、朱熹、郝敬、姚際恒、江永、姜兆錫、蔡德晉、王士讓、吳廷華未分節,楊復、敖繼公、張爾岐、王文清、《欽定儀禮義疏》、盛世佐、秦蕙田、胡培翚則在此句前分節。此句前經文為“三耦及諸公、卿、大夫、眾射者……皆授有司弓矢,襲,反位。卿、大夫升就席”,意為參與射箭的人都將自己的弓矢交還有司,穿上左臂外衣袖,回到原位,無論是否參與射箭的卿、大夫均升堂返回原位。而“司射適次”句意為司射去次中放下自己主持射禮所需的各類物件,穿上左臂外衣袖,回到原位?!八旧溥m次”句與前面幾句共同說明了參與大射禮的主要人員都交回或放回行射禮所用各類器物,“襲,反位”,回到原位,準備開始大射禮最后的旅酬環節。至于“司射適次”句下面的經文,則是司馬正、司射命令相關人員將行禮的箭靶等各類器物撤下。簡言之,“司射適次”句及上面幾句經文說明射禮完成人員歸位,而“司射適次”句之下的幾句經文則說明人員歸位之后撤去射禮相關器物。楊復、敖繼公、張爾岐、胡培翚等在“司射適次”句前分節,誤將該句歸入撤出器物的儀節。武威漢簡《儀禮》則在“司射適次”句之下加“●”分節(《泰射》第99簡),將該句正確歸入上文,可見漢簡分節者對經文理解之精準。

總體而論,武威漢簡《儀禮》儀節劃分比我們目前可知所有后世分節更為細密,且在《儀禮》經文理解上多有勝于后人之處,這說明劃分簡本《儀禮》儀節的經師讀《儀禮》極為細致、對《儀禮》極為熟悉。西漢盛行章句之學,重視經文的深度闡發。對專記禮儀程序的《儀禮》來說,準確把握《儀禮》儀節無疑是《儀禮》章句的前提與基礎。從漢簡細密的分節中,我們可以想見漢儒重視章句、“一經說至百余萬言”的經學風尚(15)《漢書》卷八八《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620頁。。

(三)武威漢簡《儀禮》儀節劃分比后世經解更重視等級、正變、禮成等禮學要素

縱觀整個漢簡《儀禮》分節與后世之同異,可以發現漢簡往往對一些包含重要禮學元素的經文單獨劃分儀節,這無疑反映了分節者的禮學理念。從儀節劃分來看,漢簡最為重視的禮學要素是等級、禮成、正變。

第一,好教育必須有充滿活力的體制機制、相對均衡合理的布局與結構,有現代教育治理體系,有高占比的優質學校。所謂好的體制機制、好的布局和結構,必須能充分發揮中央和地方、市、區、校各層級的積極性,各級各類教育齊全,協調發展,學校充滿活力;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比例適合、靈活互通;各類學校要布局合理、相對均衡,老百姓認可的好學校要有較高的占比。目前,廣州的相當部分家長和孩子為升學焦慮和糾結,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廣州在教育均衡、學校布局和質量特色方面的差距和努力的方向。

1.重視等級

禮的核心功能是“別異”,即根據等級尊卑約束人們的行為,使所有社會成員各安其位。等級性是《儀禮》乃至整個禮學體系的核心要素。簡本《儀禮》分節對等級非常重視,經常將不同等級行禮的差別以分節的方式凸顯出來,具體又可分區別尊卑身份、凸顯尊者指令、區別尊卑器物三類。

①區別尊卑身份,即直接區分描述不同等級、不同身份行禮者禮節的經文。如《士相見禮》“下大夫相見”句與“上大夫相見”句記述大夫相見之禮,本文所考歷代17家分節中除賈公彥此處未分節外,其余16家分節均將此兩句視作一個儀節,命名為“大夫相見”。簡本《儀禮》則在“上大夫相見”前加分節符號“●”(第8簡),將上大夫、下大夫相見之禮各分一個儀節。又如《士相見禮》:“始見于君,執摯,至下,容彌蹙。庶人見于君,不為容,進退走?!北疚乃細v代17家分節中除賈公彥此處未分節外,其余16家分節均將此句歸入“大夫士庶人見于君”節,不再細分。簡本《儀禮》則在“庶人見于君”前加分節符號“●”(第9簡),將臣與民見君之禮加以區隔。又如《大射儀》“司射命設豐”至“乃徹豐與觶”,本文所考歷代17家分節均分為“飲不勝者”一節(16)個別分節節名略有差異,如賈公彥名曰“二番射訖行射爵”,郝敬名曰“正射飲不勝者”,姜兆錫、王文清名曰“再射飲不勝者”,吳廷華名曰“飲射爵”。,漢簡則在此段內部施加6個“●”,細分為7個儀節,其中兩個“●”加在“若賓、諸公、卿、大夫不勝”(第82簡)、“若飲公”(第83簡)之前,意在凸顯若身份尊貴之人輸掉比賽被罰酒,則要適度降低懲罰力度。再如《大射儀》“諸公卿升就席”前后本文所考歷代分節皆無儀節劃分,簡本《泰射》則在本句前后分別加“●”(第93簡),凸顯了地位尊貴的公、卿升堂就座之儀。

②凸顯尊者指令,即注重將典禮中請示尊者的環節凸顯出來。如《大射儀》“小臣自阼階下請媵爵者”至“媵爵者皆退反位”為“二人媵觶”環節,本文所考歷代分節均分作一節,簡本《泰射》則在本段中“小臣請致者”前加“●”分節(第24簡),將小臣請示公如何致爵的環節區隔出來,而本段首句前漢簡本來就有“●”,如此一來漢簡此段兩節皆以小臣請示公起首(“請媵爵者”“請致者”),可見漢簡對請公命之重視。又如《大射儀》“公坐取大夫所媵觶”至“奠于篚,復位”為“公為賓舉旅”環節,歷代分節均不細分,簡本《泰射》則在本段“賓告于擯者,請旅諸臣”前加“●”(第27簡),凸顯了賓委托擯者請公下令開始旅酬的環節。

總之,漢簡《儀禮》儀節劃分處處體現著遠超后人的等級關注,這或是西漢時《儀禮》學興盛并廣泛介入政治的學術反映。

2.重視禮成

禮成即某個儀節完成,往往有特定經文與之對應。唐以來諸家分節對于這些標志著儀節完成的經文不夠重視,通常將這些經文置于儀節之末,不再單獨區分。簡本《儀禮》則很注意凸顯禮成,如《特牲》經文“尸休(謖),祝前,主人降”前簡本有分節符號“●”(第42簡),凸顯了獻尸禮成,尸、主人降堂的儀節;《特牲》經文“賓出,主人送于門外”句前簡本有分節符號“●”(第46簡),凸顯了特牲饋食禮全部禮節完畢、主賓離開的儀節;《泰射》經文“擯者升卿,卿皆升就席”“卒,擯者升大夫,大夫皆升就席”前簡本均有分節符號“●”(第31、35簡),分別凸顯了主人獻卿、獻大夫禮成,相關人員升堂就位的儀節。

《儀禮》禮典的標準程序是正禮,因應某種特殊情況作出的調整則是變禮,二者一主一輔,不可或缺。漢簡之后諸家分節面對體量較小的儀節,往往不區分正變,籠統將正禮、變禮歸為一節,而漢簡則較為注重正變之別,如簡本《燕禮》《泰射》共有的“若有諸公,則先卿獻之”句前均有分節符號“●”(《燕禮》第24簡、《泰射》第31簡)(17)簡本《燕禮》“若有”寫作“如右”,“獻”寫作“就”。,將《燕禮》《大射儀》中主人獻卿正禮與主人獻孤變禮區分開來。

單純從分節的角度來看,以上所舉諸例未必完全妥當,如簡本《泰射》第93簡在“諸公卿升就席”句前后均加“●”,是以六字為一個儀節,略顯細碎,實不必分。然而無論這些分節是否可取,其傳達出的重等級、重禮成、重正變的禮學傾向是非常明顯的,這對我們了解西漢《儀禮》學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四)武威漢簡《儀禮》儀節劃分粗疏漏略處亦不在少

上文論證了漢簡《儀禮》分節在精細程度、關注核心禮學要素等層面多有遠超后世分節之處,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簡本《儀禮》分節質量超越后人。簡本《儀禮》儀節劃分也有很多不容回避的疏漏,具體體現在局部分節細碎、局部分節粗疏、錯誤理解經文三個方面。

2.局部分節粗疏

簡本《儀禮》總體分節精細,但也并不是毫無死角,在較大范圍內的局部分節中亦可見分節粗疏之例。如保存較為完好的簡本《有司》第21簡至35簡,這15支簡涵蓋“主人受尸酢”“主婦獻尸”“主婦獻侑”“主婦致爵于主人”四個分量較重的儀節,后世分節在這一范圍分節數量均不低于四個,然而簡本竟無一個分節符號;又如《特牲饋食禮》“長兄弟洗觚為加爵”“眾賓長為加爵”二句分別記述長兄弟、眾賓長加爵,后世絕大多數分節都將這兩句各立一節,簡本《特牲》則籠統分為一節。類似簡本分節比后世分節粗疏之例尚多,此不盡舉。

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局部分節粗疏并不一定說明簡本《儀禮》分節者對《儀禮》的理解有誤。從上文分析來看,簡本《儀禮》分節多有細密精到之處,可見簡本分節者禮學水平較高。這樣一位分節者不至于分辨不出《有司》中的主要儀節,其局部分節粗疏可能有特殊原因(比如《有司》的儀節多有與《特牲饋食禮》重復之處)。

3.錯誤理解經文

比分節細碎、分節粗疏更為嚴重的問題,是簡本《儀禮》分節有時反映出分節者對《儀禮》經文有誤解之處。上文梳理前人成果時曾提及王關仕《〈儀禮〉漢簡本考證》有專論漢簡分節疏失的“句讀之異屬”“句讀之誤斷”(20)王關仕:《〈儀禮〉漢簡本考證》,第150-151頁。,舉出12處漢簡分節的錯誤,十分精到。此外,筆者還發現了若干漢簡分節之誤,如《特牲饋食禮》旅酬環節經文“賓坐取觶……長兄弟拜受觶,賓北面答拜……眾賓長自左受旅……受旅者拜受,長兄弟北面答拜……皆如初儀”,此段經文講述旅酬開始時主人將觶傳給長兄弟、長兄弟再傳給眾賓長的禮節,漢簡之后諸家均不分節,漢簡則在“長兄弟北面合(答)拜”前加分節符號“●”(第39簡)。此段經文共涉及兩次觶的傳遞,每次傳遞的禮節大體相同,即傳遞時接受者一拜,傳遞者回以一拜。漢簡于賓傳長兄弟觶時不在傳遞者回拜處(即“賓北面答拜”)分節,卻在長兄弟傳眾賓長時在傳遞者回拜處分節,自相矛盾。且從經義而論,長兄弟答拜是對眾賓長拜受的直接響應,二者不可分割。漢簡此處分節不合經義且自相抵牾,當是誤解經文。

又如《少牢饋食禮》經文“少牢饋食之禮。日用丁、己”至“又筮日如初”是少牢饋食禮第一個儀節“筮日”,漢簡之后諸家均不在此段內部分節,漢簡則在本段“乃官戒”前加“●”分節(第3簡)。此處相應上下文是“吉,則史韇筮,史兼執筮與卦以告于主人:‘占曰從?!斯俳?宗人命滌,宰命為酒,乃退。乃官戒,宗人命滌,宰命為酒,乃退?!贝笠馐求呷战Y果出來后,如果結果是吉祥的,史就把結果告訴主人,并告訴諸官,諸官則開始為即將到來的祭禮下達籌備命令。此段經文行為主體都是史,是連貫的儀節,不可切分。且《特牲饋食禮》首個儀節也是筮日,但漢簡《特牲》筮日儀節內部卻沒有再加細分。此是漢簡分節有違經義且自相矛盾的又一例。

從這些粗疏漏略來看,漢簡《儀禮》分節并非盡善,其儀節劃分的體系性、準確性仍與朱熹、敖繼公、張爾岐、胡培翚等后世杰出經解有差距。

三、結 語

武威漢簡《儀禮》抄寫于西漢末期或新莽時期,抄寫工整,篇末多有經文字數統計,帶有定本性質,是西漢中后期通行的《儀禮》文本之一,也是現存最早的《儀禮》文本。簡本《儀禮》向來以其文獻價值聞名于世,但其符號中潛藏的經學價值卻未得到充分發掘。

簡本《儀禮》遍布各類符號530個,其中數量最多、價值最大的是281個儀節劃分符號,其形態多為實心圓圈“●”。而《儀禮》分節要求施加符號者對《儀禮》較為精熟,并非抄手可為,且簡本《儀禮》除了少數后加符號外,包括分節符號在內的絕大多數原有符號都占一字或半字位,這說明這些符號在抄寫之初就已存在,是簡本《儀禮》固有的組成部分,不可能是抄成之后所加。甲、乙本共有的《服傳》篇符號的位置幾乎全同,則說明簡本《儀禮》原有占字位的符號是當時《儀禮》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因傳抄而改易,具有相對穩定性。此外,東漢后期立于太學的熹平石經《儀禮》亦有分節符號,其形態與用法與簡本《儀禮》如出一轍,這進一步說明武威漢簡《儀禮》及其儀節劃分體系在兩漢時期具有一定典型性、代表性。

簡本《儀禮》儀節劃分直接與經義相關,透過簡本分節符號,我們可以窺見西漢經師對《儀禮》的具體理解。將唐賈公彥《儀禮疏》、宋朱熹《儀禮經傳通解》等17部具有代表性的《儀禮》經解與簡本《儀禮》進行比較,可知簡本《儀禮》281個分節點中,有116個與后人全同或與大部分后人同。這反映出劃分儀節是古代通行的《儀禮》讀法,且各時期經學家對《儀禮》的具體理解頗多共識,顯示了經學在中國傳統學術中特有的穩定性。

除了116個有共識的分節點外,其余165個有差異的分節點絕大多數是漢簡分節比后世細密造成的,可見簡本《儀禮》分節精細程度遠遠超越后人。而簡本《儀禮》分節中有不少分節能夠折射出漢簡分節者對《儀禮》的精到理解,并反映出漢簡分節者比后人更加重視等級、禮成、正變等核心禮學要素。這些現象無疑反映出西漢經師讀《儀禮》用功之深、琢磨之細,令人直觀地感受到漢儒重視章句的學風、獨特的禮學理念及一時《儀禮》學之盛。當然,簡本《儀禮》分節也并非盡善,其儀節劃分存在局部分節細碎、局部分節粗疏、誤解經文等問題。

需要指出的是,東漢末鄭玄撰作《儀禮注》時所用的《儀禮》文本極有可能是兩漢時期通行的、以圈號劃分儀節的《儀禮》文本,但就唐石經《儀禮》、黃丕烈影刻宋嚴州本《儀禮》而論,鄭玄注本似乎并未延續這一經學傳統。鄭玄放棄當時通行的《儀禮》分節傳統或許是克服章句解經煩瑣之弊的需要,這又是一個有價值的學術論題??傊?簡本《儀禮》符號及其經學價值尚有繼續深入研究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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