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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科學知識如何參與自然審美
——對科學認知主義理論難題的反思

2024-01-23 00:42王一凡
華中學術 2023年4期
關鍵詞:卡爾森范疇事物

王一凡

(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山東濟南,250100)

引言

環境美學家對審美理論中的認知問題有著獨特的洞見和貢獻。他們對自然科學知識等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的探討值得我們關注。在《自然、審美與環境保護主義:從美到責任》(Nature,Aesthetic,andEnvironmentalism:fromBeautytoDuty)一書的導言中,卡爾森(Allen Carlson)與林托特(Sheila Lintott)將自然審美分為9種模式,除去以藝術為中心的對象模式與風景模式,剩下的自然審美模式可大致分為兩個立場:一個是以卡爾森為代表的認知主義立場,一個是以柏林特(Arnold Berleant)為代表的非認知主義立場。兩個立場論爭的核心問題是:以自然科學知識為代表的認知因素,和以感知、情感、想象等為代表的非認知因素,哪一個才是自然審美適當性的核心。這一論爭最后落腳在了自然科學知識等如何參與自然審美這一問題上。該問題也正是以卡爾森為代表的認知主義者的困境所在:自然科學知識等在自然審美中如何轉化為審美感性。這是關系到科學認知主義理論能否成立的關鍵問題,也就是說,認知主義立場強調自然科學知識等是自然審美適當性的核心,就有義務回答自然科學知識等參與自然審美的路徑與方式。因此,本文聚焦于自然科學知識等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等問題,嘗試分析各位環境美學家在修正與解決科學認知主義理論難題時所采取的策略,挖掘其中隱含的審美理論。同時,本文以神經美學家萊德(Helmut Leder)的審美體驗加工模型圖為基本框架,參照和借鑒環境美學家對自然審美中認知問題的探討,從而闡發自然科學知識等參與自然審美的四種路徑,以此推動自然審美理論的進一步完善。

一、自然科學知識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

近年來,自然審美領域有一場論爭非常值得我們關注。這場論爭的焦點是自然審美的適當性,其中包含了一系列的問題:什么是對自然的審美體驗;對自然的審美體驗何時是正確的;自然欣賞何以是審美的;自然的審美體驗與宗教、科學、經濟或藝術體驗的異同;對自然的審美體驗是否有合適與不合適之分;是否有方法和標準可以評判某些自然審美體驗優于其他自然審美體驗;等等。這場論爭的雙方,就是認知主義立場與非認知主義立場。在這場論爭中,環境美學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一些與審美心理、審美經驗有關的美學基本問題,尤其是對自然科學知識等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的探討有著獨特的貢獻。

認知主義立場以卡爾森的科學認知主義理論為代表??茖W認知主義理論的要點是強調自然科學知識在適當的自然審美中的重要作用。這一理論要點與環境的特點是緊密結合的。環境并不像藝術品有明確的框架與邊界,環境是復雜的,它被我們感知的特征是無限的,它與我們之間的互動也是無限的。因此,環境面臨著從日常生活的模糊背景轉變為審美環境的問題。在卡爾森看來,關于自然環境性質的知識便在其中發揮著關鍵作用??柹梃b沃爾頓(Kendall Lewis Walton)的藝術范疇理論,指出自然科學知識所提供的范疇能夠將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自然的相關方面,并且能夠揭示自然事物與環境的真實審美屬性,從而避免審美忽略和審美欺騙,進而能夠確保我們對自然的審美是恰當的、深刻的。也就是說,卡爾森將沃爾頓的“范疇”概念引入自然審美理論,并以“如何適當地欣賞自然”這一問題為邏輯起點。他的邏輯思路是:在以自然科學知識為代表的認知理性因素的幫助下,欣賞者不僅能夠將注意力集中在與自然相關的方面,還能夠恰當地確定自然事物所屬的范疇。在此基礎上,欣賞者才能夠全面、準確地感知自然事物與環境所具有的審美特性與審美價值,對自然事物與環境的審美才能更加豐富和適當。

以卡爾森為代表的認知主義立場受到了不少學者的質疑。不少批評者指出,認知主義立場的癥結在于過于強調自然審美中的認知理性因素而忽視了體驗與感知,這種觀點其實是對認知主義立場的誤解。認知主義立場的學者們雖然強調自然科學知識(特別是生物學和生態學提供的知識,以及關于自然的地方敘事、民間傳說甚至神話故事等)在自然審美中的重要作用,但是他們并沒有因為強調這些認知理性因素,而忽視自然審美中的感知與體驗。他們形成了一個共識:自然科學知識等認知理性因素是通過影響我們的感知,進而作用于我們的審美欣賞。也就是說,知覺是知識(認知理性因素)與審美的中介[1]。許多認知主義者對這一誤解進行了澄清,例如,馬修斯(Patricia Matthews)便強調了感知在自然審美中的重要地位,她指出:“物體是否具有美學價值將取決于對它的整體感知——不僅僅是它如何進入一個系統,而是它具有什么其他美學(和非美學)屬性,以及當物體被感知時如何與這些屬性相統一。所以體驗,而不僅僅是知識是很重要的?!盵2]

通過綜合考察認知主義者的自然審美理論,我們可以發現,盡管他們強調知識在自然審美中的重要作用,但同時他們也都肯定了知覺在知識與審美之間的中介作用。在補充和修正卡爾森的科學認知主義理論時,他們的策略主要側重于考察知識如何引導我們的感知,從而影響我們的審美欣賞。因此,認知主義立場的癥結并不在于過于強調以知識為代表的認知理性因素而忽視了自然審美中的感性因素。認知主義立場所面臨的真正的困境在于:他們需要進一步闡述自然科學知識等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并揭示自然科學知識等參與自然審美的路徑與方式。這是關系到科學認知主義理論能否夠成立的關鍵問題,也是認知主義立場所面臨的最大理論難題。薛富興教授在《轉識成智:科學認知主義理論的困境及出路》中指出:“只要不承認康德的先驗論,一切理性主義美學仍面臨一種來自認識論的難題:理性因素如何在審美經驗中成功地轉化為一種總體上的感性審美經驗?”[3]在自然審美領域,由于這一理論問題的關鍵性,認知主義者們或多或少地探討了自然科學知識等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并在此基礎上對卡爾森的科學認知主義理論進行補充與修正。

二、環境美學家的三種推進策略

帕森斯(Glenn Parsons)曾概括總結了對科學認知主義理論主要的批評聲音,有如下四點:①自然事物的某些審美特性,不需要科學知識也能得到適當的欣賞;②對于一個自然事物,許多關于它的科學知識都是與審美欣賞無關的;③科學認知主義沒有提供主要的方法來決定哪些科學知識與自然對象的欣賞有關;④科學知識分散了觀察者注意到的審美品質,從而使美學價值被降低到科學的價值[4]。為了徹底解決上述質疑,關鍵在于回答作為認知理性因素的知識如何融入作為感性活動的自然審美,并如何將其轉化為感性的審美經驗。由于環境美學家普遍認為知覺是知識與審美的中介,因此他們對這一問題側重于探討自然科學知識等認知理性因素如何參與對自然事物審美屬性的感知。環境美學家對這一問題的推進可以概括為如下三種策略:

其一,環境美學家立足于范疇的審美感知功能,強調對自然事物審美屬性的審美欣賞需要在合適的范疇分類下進行,并認為知識能夠為自然事物提供感知可區分的范疇。在此基礎上,他們進一步辨析自然科學知識、自然科學范疇以及自然事物可感知的審美屬性三者之間的關系,明確指出它們之間并不是一種一一對應的關系。例如,馬修斯與帕森斯都重新回到了沃爾頓的藝術范疇理論中進行考察。馬修斯發現,范疇是通過提供指導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的規范來引導我們的審美欣賞,這些規范有時只是指出我們應該期望什么和注意什么,而沒有指出一個特征具有的特定價值[5]。因此,馬修斯對卡爾森所強調的科學知識的內涵與外延進行了進一步的擴展與限定。一方面,馬修斯將卡爾森的科學知識擴展為我們對審美對象的經驗知識,并且進一步分析了經驗知識對審美欣賞的影響方式。她認為經驗知識并沒有告訴我們自然事物在審美上有什么價值,但它卻可以通過恰當的范疇分類,讓我們理解自然事物的正常狀態,從而有助于揭示它的審美價值。另一方面,馬修斯進一步限定了經驗知識的范圍與相關科學范疇(或經驗范疇)的數量。她認為經驗知識的意義不在于簡單地對自然事物進行詳細的描述,而在于為我們提供恰當的范疇,從而在恰當的范疇下感知對象。因此,她將經驗知識與范疇限制在了那些能為我們提供知覺規范的經驗知識與范疇當中。此外,馬修斯還強調了經驗知識與對象的審美屬性之間沒有先驗的聯系,經驗事實與審美性質之間也沒有一對一的關系。帕森斯也重回沃爾頓的藝術范疇理論,指出在沃爾頓的藝術范疇理論中,藝術知識只對藝術品的某些審美特性的正確欣賞是必要的。同理,在自然審美中,科學知識也只是對自然事物的某些而非全部的審美特性的正確欣賞是必要的。也就是說,在帕森斯看來,并非所有的科學知識帶來的科學范疇都與自然事物的審美欣賞有關,也并非所有的自然事物的審美屬性都是范疇敏感的。帕森斯確定了科學知識所提供的范疇中是否與審美欣賞有關的區分標準,即是否在感知上可分。為了從眾多范疇中挑選出最合適的范疇,帕森斯提出了“使美標準”的方法。他認為,當自然事物涉及多個科學范疇時,應以審美價值的最大化為標準,選擇能夠使自然事物的審美吸引力最大化的范疇。

其二,環境美學家強調了自然科學知識(經驗知識,或各種故事與敘事)以審美注意、審美期望的方式,參與到了對自然事物審美屬性的感知中。一方面,這些知識可以將我們的注意力轉向自然事物自身的講述,從而避免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態度;另一方面,這些知識能夠使自然事物的審美屬性變得更加感性突出,并且不斷促進與保持我們對自然事物審美屬性的注意力,從而增強我們的審美耐力。例如,齊藤百合子認為對自然恰當的審美必須體現出一種道德能力:承認和尊重自然。因為自然有自己的現實,有自己的故事要講。于是齊藤百合子將卡爾森所強調的科學知識擴展為一些土著傳統、民間傳說和神話。她認為這些土著傳統、民間傳說和神話深化了對自然的審美欣賞。這種科學解釋和民間敘述與聯想主義對自然的審美欣賞不同:聯想主義認為自然是沉默的,沒有故事可講,直到一些人類戲劇把它圣化;而科學解釋和民間敘述都是我們試圖幫助自然通過其感官表面向我們講述它的故事,講述它自己的歷史和功能[6]。齊藤百合子指出,認知主義者之所以強調科學知識的重要性,并不是因為科學知識可以導致審美,而是因為對自然的審美必須由相關的知識來告知與調整,將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自然事物自身的講述中,進而糾正我們對自然采取的人類中心主義態度。伊頓(Marcia Muelder Eaton)則強調了“審美注意”在自然審美中的重要作用,她將自然事物的屬性劃分為內在屬性和外在屬性兩種:人們能夠直觀感知到的是自然事物的內在屬性;而外在屬性則與自然事物的外部信息相關,不能被直接感知。人們的審美體驗是對自然事物內在屬性的感知,因此,外在屬性如何轉化為內在屬性便成為一個問題。同時伊頓給出了解決的方法,即人們對自然事物外在屬性的注意能夠引起人們對自然事物內在屬性的注意,從而實現從外在屬性到內在屬性的轉化。從伊頓的闡述中,我們可以總結出一條審美體驗的發生線索:首先,我們的注意力被那些解釋自然事物內在屬性的知識和信息所吸引,這些信息構成了其外在屬性,并且告訴我們什么是值得關注的審美(內在)屬性;接著,審美主體在面對自然事物時,他們的注意力從這些自然事物的外在屬性轉移到自然事物內在的審美屬性上,從而引發對這種審美屬性的感知與欣賞;最后,這些作為自然事物外在屬性的知識與信息不僅保持了這種注意力,并且使這種注意力不斷再生,使審美主體得以進行豐富且恰當的審美欣賞。

其三,環境美學家認為,知識(或各種故事與敘事)等認知理性因素能夠以激發想象力的方式參與我們對自然的感知與審美活動之中。因此,以海德(Thomas Heyd)為代表的環境美學家試圖通過將自然科學知識擴展為各種故事與敘事,以此來融合認知理性因素與審美欣賞中的感性因素——想象力。海德強調了“審美耐力”的重要性,他認為我們的審美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注意事物的能力,這需要我們將事物轉化為感官關注和想象游戲的對象。然而,我們的感官注意容易疲勞,這給審美帶來了挑戰。為了能夠進行適當的自然審美,我們可能需要更大的耐力,而這種耐力通常超過我們所能提供的范圍。那么如何增強這種耐力呢?海德指出,我們可以通過豐富自己的審美視野、增加我們的知覺經驗對比,或者增加想象力發揮的可能性來實現這一目標。具體方法就是了解不同的故事,這樣就能夠延長我們的“審美耐力”[7]。也就是說,各種作為知識的故事與敘事,能夠激發我們的想象力,從而提高我們專注事物的能力,增強“審美耐力”,并有助于我們作出恰當的審美評估,豐富我們的審美體驗與審美情感。

環境美學家對于自然科學知識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的探討,可以視為自然審美理論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盡管環境美學家對此問題進行了研究,但許多地方仍有待探索。近期,神經美學利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fMRI)等技術,成功揭示了審美活動中大腦的運作機制,從而對審美體驗過程中的心理機制進行了更為深刻的解析。因此,本文將結合神經美學的研究成果探討知識-意義參與審美體驗的過程,以期進一步推動科學認知主義這一理論難題的解決。

三、神經美學對知識-意義參與審美體驗過程的揭示

2004年赫爾穆特 · 萊德等人提出了審美體驗五階段加工模型,其中包括“感性分析”“內隱記憶整合”“明確的分類”“認知掌握”“評估”等神經認知加工回路,他們在2014年又對該模型進行了完善和修整[8]。2009年杰拉爾德 ·C.卡普切克(Gerald C. Cupchik)等人揭示了審美體驗的兩個路徑:自上而下的審美認知注意與自下而上的審美知覺輸入[9]。2016年,查特吉(Anjan Chatterjee)和瓦塔尼安(Oshin Vartanian)對審美體驗的三環路展開了具體論述[10]。通過他們對審美體驗過程中心理機制的剖析,我們可以得知,審美體驗的初始階段是對審美對象感知的輸入與分析。這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過程,我們將基于自身的審美偏好形成相對簡單的審美判斷。也就是說,我們在審美評估的早期階段,不需要認知因素的參與就可以快速判斷刺激物是否是美的。例如,萊德等人揭示的審美體驗的“感知分析”和“內隱記憶整合”階段,這種路徑便是自下而上的,它是由刺激物所驅動的,并且能夠使我們產生快樂或不快樂的審美評價。萊德等人將審美判斷和審美情感區分為構成審美體驗系統的兩個獨立輸出路徑:審美判斷源于個體對物體的解釋(即理解)的評估;審美情感反映了處理物體的主觀輕松程度[11]。這也就解釋了我們為什么在沒有明確估價或認知控制的情況下仍有可能獲得審美體驗。

然而,當感知者具備足夠的處理動機時,更精細的自上而下的處理過程是可以出現的,這也會導致不同的審美體驗具有不同的處理深度。在神經美學領域中,越來越多的實驗證據表明,以知識-意義為參與形式的自上而下的處理過程對審美體驗產生了顯著的影響。正如查特吉所說:“我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提取藝術品的語義特征(semantic properties),而不僅僅是它們的感官品質(sensory qualities),這會影響神經系統為審美體驗服務的程度?!盵12]通過對神經美學領域相關認知問題的考察,我們可以總結出三種知識-意義參與審美體驗的方式:其一,知識-意義能夠影響我們的審美注意力,從而參與審美活動;其二,知識-意義能夠帶來對事物的范疇分類,從而參與審美活動;其三,知識-意義能夠將審美對象與審美主體的處境和情緒狀態聯系起來形成自我關聯的認知信息,從而參與審美活動。

首先,卡普切克表明審美體驗需要有意識地將感知定向,以提煉藝術品的適當之處[13]。有意識的感知定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審美注意力,這是審美體驗發生的必要條件,并且需要自上而下認知控制的參與??ㄆ涨锌伺c同事進行了審美實驗,在實驗中,受試者分別在普通物體識別與審美欣賞的條件下分別觀看。研究結果表明,外側前額葉皮層在審美欣賞的條件下會更加地活躍,也就是說,審美體驗需要更多地運用認知控制來引導注意力。許多研究證據表明,外側前額葉皮層與認知控制有關,外側前額葉皮層是將認知和感知器官導向審美結構的關鍵??ㄆ涨锌说热说难芯拷Y果最終表明,審美體驗是自上而下的來自前額葉的審美注意力定向,和自下而上的審美知覺輸入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

其次,萊德等人的審美體驗加工模型有一個階段是“明確的分類”。萊德以對藝術品的審美欣賞為例,為我們解釋了審美體驗的這一階段。萊德認為在“明確的分類”階段,感知者的專業技能與知識對審美加工的影響尤為重要,因為它提供了無限的知識庫來提高辨別技能。這些知識包括了支持認知處理的信息,從而導向審美加工的下一階段“認知掌握”與“評估”?!罢J知掌握”與“評估”這兩個處理階段密切相關,并且建立了一個反饋循環,其中“認知掌握”階段的結果與它們在揭示令人滿意的理解、成功的認知掌握或模糊程度的預期變化方面的成功有關。而“評估”階段通過衡量其成功與否來指導審美判斷,當評估主觀上沒有成功時,信息處理可以重新定向到以前的階段,專業知識也反映在這個反饋循環的質量上。

最后,在“認知掌握”與“評估”階段,我們更多的是對內部產生的思維的關注,并且將審美對象與自己的處境與情緒狀態聯系起來,形成自我關聯的認知信息。也可以說,是通過審美對象激活審美主體的聯想的數量和多樣性來引發愉悅和理解的。查特吉也認為,更深層次的審美時刻與內部取向有關。深層的審美體驗與我們內部產生的思維活動有關,這時我們的注意力由對外部審美對象的注意力轉移集中到了我們內部產生的思維中,這是深層審美體驗產生的重要一環。查特吉指出,當受試者專注于藝術品喚起的感覺時,這會抑制島葉的激活。這個區域與調節我們的自主神經系統和情感的內部體驗密切相關?,F有的實驗研究結果表明,內部焦點有兩個不同的含義:一個包括自傳體和敘事信息的自我指涉處理;另一個代表更多的內部感覺狀態(即內感受)。盡管審美評估的早期階段我們可以快速判斷刺激是“美的”還是“不美的”,但是延遲階段涉及了更深層次的處理,即我們為什么會發現刺激是美的。這在一定意義上反映了認知評估對于審美對象情感體驗的影響。這種認知層面的評估與一定的語義、社會,和文化因素有關。

值得注意的是,查特吉指出:“雖然專業知識可以帶來更高水平的理解和興趣,但它并不一定會影響對藝術的情感評價。從這個意義上說,專業知識可能會對審美處理的認知和情感方面產生不可調和的影響?!盵14]也就是說,我們最終產生的深層的審美判斷是認知和情感兩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專業知識有時會影響我們的情感體驗,而有時則會有不可調和的影響。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專業知識有時會改變我們的審美判斷,而有時卻深化了我們原有的審美體驗與審美判斷。因此,在萊德審美體驗加工模型的最后一個階段“評估”中,積極理想的審美體驗需要認知狀態與情感狀態的雙重滿足。

四、自然科學知識等參與自然審美的四種路徑

我們曾提出,當代自然審美理論隱含著由一系列關鍵詞構成的審美理論,其邏輯順序應該是知識-認知-范疇-感知-知覺規范-審美體驗-審美屬性-審美欣賞[15]。本文在此基礎上,繼續考察環境美學家對自然科學知識如何參與自然審美這一問題的推進,通過梳理環境美學家對“知覺(感知)”“審美注意”“范疇”“(自然科學)知識”等關鍵問題的論述,本文總結了卡爾森之后的環境美學家對該問題的三種推進策略。雖然他們對該問題有著豐富且獨特的理論貢獻,但仍有許多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和解決。因此,本文借鑒了神經美學的理論成果,以尋求突破方法。在這里,本文以萊德的審美加工模型圖為基本框架,以環境美學家對自然科學知識(經驗知識,或各種故事與敘事)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的探討為參照與補充,繪制了如下圖表,以便更直觀地討論自然科學知識(經驗知識,或各種故事與敘事)等認知理性因素參與自然審美的路徑與方式。

如圖1所示,自然科學知識(經驗知識,或各種故事與敘事)在自然審美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些知識可以通過如下四種路徑參與自然審美的過程。第一條路徑:自然科學知識等認知理性因素能夠(以積淀的先前經驗與形成的個人趣味等方式)影響我們的審美態度與審美期望,從而引導我們的注意力,使注意力不斷再生,并不斷地激發我們對自然事物的感知。這些知識不僅可以使我們感知到更多自然事物的審美屬性(內在屬性),豐富了我們的自然審美,還可以告訴我們什么是自然事物值得關注的審美屬性,將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與自然的相關方面,關注自然事物自己的講述,避免人類中心主義的態度,從而保證自然審美的適當性。第二條路徑:自然科學知識(經驗知識,或各種故事與敘事)可以通過積淀的先前經驗和形成的個人趣味等方式,直接參與大腦自下而上的“內隱記憶整合”,其中對自然事物熟悉程度與原型因素是這一階段非常重要的影響因素。第三條路徑:自然科學知識與經驗知識可以帶來對自然事物更加準確的范疇分類。在不同的范疇分類下,我們能夠注意到,進而感知到自然事物不同的審美屬性。范疇分類帶來的知覺規范以審美期望與審美注意的形式影響了我們感知事物的方式,從而保證了自然審美的適當性。第四條路徑:知識(或各種故事與敘事)等認知理性因素能夠以激發想象力等方式參與我們對自然事物的審美欣賞,這就涉及了萊德審美加工模型圖的“認知掌握”階段。這一自上而下的認知控制的參與,使我們的注意力從外在的注意力轉向了我們內在產生的思維上,關注點更多地放在了內部想象和聯想上。這種對內在產生的思維的關注將審美對象與個體的處境和情緒狀態聯系起來,形成了自我關聯的認知信息。想象力就是在這一階段發揮作用的,而這正是產生深層審美體驗的重要一環。需要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的自然審美都一定能夠達到“認知掌握”階段,不同的審美體驗有不同的處理深度。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審美注意在審美體驗中并不是單獨發揮作用的,而是貫穿審美體驗的始終。在上述路徑模型圖中,之所以將審美注意單獨呈現,是為了凸顯審美注意在審美體驗中的重要作用。此外,雖然一般認為,審美注意的情感特征是審美期待,而由此形成的特定的審美定勢為審美態度。但審美注意與審美態度、審美期望之間的關系與相互作用有待進一步考察。

圖1 自然科學知識等參與自然審美的路徑模型圖

我們可以發現,在這一模型圖中,作為自上而下路徑中重要一環的“認知掌握”階段,是環境美學家討論較少的地方,而更深層的審美體驗恰恰與這種內部取向有關。這種內在的注意力包括兩個方面:其一是自傳體和敘事信息的自我指涉處理;其二是內部的感覺狀態。我們的審美判斷與審美情感與這兩方面密切相關,這是獲得深層審美體驗的關鍵一環。當我們的大腦進行更精細的自上而下的審美加工時,自然科學知識(經驗知識、或各種故事與敘事)是否影響,以及如何影響我們的審美判斷與審美情感,這是自然審美理論中值得我們進一步推進的重要認知問題。

結語

由于自然環境的獨特性,環境美學家在理論建構中遇到了自然審美的適當性問題,并圍繞這一重要問題展開了討論,理論成果頗豐。這些理論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知識如何參與審美這一美學基本問題,但是,當代環境美學著力解決的問題是適當的自然審美,其學術目標并不是建構一套系統的自然審美理論。與此相反,我們的學術目標是通過探討當代環境美學,而發掘、補充、完善其隱含的審美理論,最終目標是建構一套系統的自然審美理論學說[16]。因此,本文聚焦于環境美學家對自然科學知識在自然審美中的角色與功能等問題,挖掘其中隱含的自然審美理論,并借鑒神經美學對審美體驗心理過程的揭示,闡發了自然科學知識等參與自然審美的四種路徑,從而推動了自然審美理論的完善。

目前神經科學在研究相對普遍、穩定的腦部特性方面表現得很出色,我們可以很容易地解釋審美體驗時大腦神經系統的運作過程,萊德等神經美學家也建構了比較完整的審美體驗加工模型圖。我們應繼續密切關注神經美學領域中關于知識-意義如何影響審美體驗的最新研究成果,這些成果能夠突破科學認知主義的難題,為自然審美理論的發展和完善提供有力的支持。

注釋:

[1]我們有必要對“感覺”與“知覺”“感知”這一組概念進行辨析?!案杏X”(sensation),指的是生命體與環境接觸,察覺環境能量,并且將其轉換成生物電的神經代碼傳送到大腦的若干過程。感覺是我們感知世界的第一步?!皃erception”可以譯為“知覺”,也可以譯為“感知”,是客觀事物作用于感覺器官,多種感覺器官進行聯合活動,并且由含義、關系、語境、判斷、過去經歷和記憶共同發揮作用,將多種不同的感覺組織成有意義的心理模式,從而在大腦中產生對事物整體的認識。簡言之,知覺是對感覺進行組織與整合的結果,從而形成對事物和環境事件的認識。事實上,我們對外部世界的全部認識根本上是感覺與知覺的結果,我們對外部世界的知識和對自然現實的內在感覺都來自感官信息。

[2]P. Matthews,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 in A. Carlson and S. Lintott eds.,Nature,Aesthetics,andEnvironmentalism:FromBeautyto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 pp. 188-204.

[3]薛富興:《轉識成智:科學認知主義理論的認識論困境及出路》,《學術研究》2023年第3期,第146~153頁。

[4]G. Parsons, “Nature Appreciation, Science, and Positive Aesthetics”, in A. Carlson and S. Lintott eds.,Nature,Aesthetics,andEnvironmentalism:FromBeautyto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 pp. 302-318.

[5]P. Matthews,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 in A. Carlson and S. Lintott eds.,Nature,Aesthetics,andEnvironmentalism:FromBeautyto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 pp. 188-204.

[6]Y. Saito. “Appreciating Nature on Its Own Terms”,EnvironmentalEthics, Volume 20, Issue 2, 1998, pp. 135-149.

[7]T. Heyd, “Aesthetic Appreciation and the Many Stories About Nature”,BritishJournalofAesthetics, Volume 41, Issue 2, 2001, pp. 125-137.

[8]H. Leder and M. Nadal, “Ten Years of A Model of Aesthetic Appreciation and Aesthetic Judgments: The Aesthetic Episode Developments and Challenges in Empirical Aesthetics”,BritishJournalofPsychology, vol. 105, no. 4, 2014, pp. 443-464.

[9]G. C. Cupchik, O. Vartanian, A. Crawley and D. J. Mikulis, “Viewing Artworks: Contributions of Cognitive Control and Perceptual Facilitation to Aesthetic Experience”,BrainandCognition, vol. 70, no.1, 2009, pp. 84-91.

[10]A. Chatterjee and O. Vartanian, “Neuroscience of Aesthetics”,AnnalsoftheNewYorkAcademyofSciences, vol. 1369, no. 1, 2016, pp. 172-194.

[11]A. Chatterjee and O. Vartanian, “Neuroscience of Aesthetics”,AnnalsoftheNewYorkAcademyofSciences, vol. 1369, no. 1, 2016, pp. 172-194.

[12]A. Chatterjee and O. Vartanian, “Neuroscience of Aesthetics”,AnnalsoftheNewYorkAcademyofSciences, vol. 1369, no. 1, 2016, pp. 172-194.

[13]G. C. Cupchik, O. Vartanian, A. Crawley and D. J. Mikulis, “Viewing Artworks: Contributions of Cognitive Control and Perceptual Facilitation to Aesthetic Experience”,BrainandCognition, vol. 70, no.1, 2009, pp. 84-91.

[14]Anjan Chatterjee and Oshin Vartanian, “Neuroscience of Aesthetics”,AnnalsoftheNewYorkAcademyofSciences, vol. 1369, no. 1, 2016, pp. 172-194.

[15]參見程相占、王一凡:《自然審美中的認知與感知:環境美學對于審美理論的推進》,《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第49~61頁。

[16]參見程相占、王一凡:《自然審美中的認知與感知:環境美學對于審美理論的推進》,《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第49~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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