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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三家《詞品》的詞體品評建構與文體價值

2024-01-23 00:42鹿苗苗
華中學術 2023年4期
關鍵詞:詞體詩品詞學

鹿苗苗

(福建理工大學/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地方文獻整理研究中心,福建福州,350008)

品體批評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重要批評形式,清代詞學批評中品體之論是不可忽視的詞學理論形式。清代詞品篇什主要代表有郭麐《詞品》、楊夔生《續詞品》、姚燮《鷗波詞序》之“詞品”、江順詒《詞品》以及劉熙載《詞概》中“詞品”之說等。光緒十三年徐珂輯郭麐、楊夔生、江順詒之詞品篇什為《三家詞品》,民國十五年杭州朱寶彝輯《寶彝室集刊》亦收錄排印版《三家詞品》。三家《詞品》,被徐珂推為與梁鐘嶸《詩品》、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清袁枚《續詩品》“古今詩品凡三”者并稱的詞品三家,足見三家《詞品》在清代詞學批評建構中的重要性。

一、品體理論批評風尚下的清代詞品創作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是中國批評史中風格學的重要著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道:“各以韻語十二句體貌之。所列諸體皆備,不主一格。王士禎但取其‘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二語,又取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二語,以為詩家之極則,其實非圖意也?!盵1]雖學界對于《二十四詩品》之作者非司空圖這一問題已成共識,但不可否認的是,其集韻語形式,形象化表現詩歌不同風格與意境,成為后世品體文學批評的濫觴。郭紹虞道:“司空圖的《詩品》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是起過相當大的影響的?!盵2]其影響最為明顯的是繼續品詩者眾多,有袁枚《續詩品》、顧翰《補詩品》、曾紀德《演司空表圣〈詩品〉二十四首》等,續品者皆表示屬意于《二十四詩品》仿效而成。不僅如此,在品詞、品賦、品書、品畫等各種審美批評實踐中被廣泛運用,如許奉恩《文品》、魏謙升《二十四賦品》、楊曾景《二十四書品》、黃鋮《二十四畫品》等。他們從不同的藝術門類、不同的審美形式、不同的視角,擴展、豐富著《二十四詩品》的品體文學風格論。

三家《詞品》是清代品體理論批評風尚中詞論批評的代表。在此之前,詞體品評多以只言片語的分散形式闡述,并試圖使用比喻的方式,如宋李清照《詞論》中“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3]之語評晏殊、賀鑄和秦觀。宋張炎《詞源》評姜夔“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4]。明張綖《淮海集序》評陸游“綽乎如步春時女,華乎如貴游子弟”[5],等等,然并未形成一定的論著體系。直至清代,三家《詞品》在承繼詩性言說品評和譬喻闡說品評的詞品傳統下,以獨立的體系姿態出現。

郭麐《詞品》原題為《郭頻伽詞品十二則》,載于郭麐《靈芬館雜著》卷二,其仿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探索詞的風格,體制仍沿襲前人,“止得表圣之半”,分“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韻”“感慨”“綺麗”“含蓄”“逋峭”“秾艷”“名雋”十二品。楊夔生《續詞品》規模與郭氏相當,亦為十二則,為“輕逸”“綿邈”“獨造”“凄緊”“微婉”“閑雅”“高寒”“澄淡”“疏俊”“孤痩”“精煉”“靈活”。江順詒則追袁枚因“前人只標妙境,未寫苦心”[6]之故,續寫《詞品》,含“崇意”“用筆”“布局”“斂氣”“考譜”“尚識”“押韻”“言情”“戒褻”“辨微”“取徑”“振采”“結響”“善改”“著我”“聚材”“去瑕”“行空”“妙悟”,計十九則。

三家《詞品》仿制淵源當皆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然亦有異制。

從編寫初衷來看,郭麐、楊夔生二人主要為進一步張揚詞體風格的論說?!坝嗌俚⒁新?,為之未暇工也。中年憂患交迫,廓落鮮歡,間復以此陶寫,入之稍深,遂習玩百家,博涉眾趣,雖曰小道,居然非粗鄙可了。因弄墨余閑,仿表圣《詩品》,為之標舉風華,發明逸態,以其途較隘,止得表圣之半;用以軒翥六義之后,奮蜚四聲之余,亦尤賢乎博弈?!盵7]言及創作雖仿照《詩品》而作,且品目數量有限,但“標舉風華,發明逸態”闡明詞體并非粗鄙之體,亦有可遵循之主體風格,標明創作的特征,回應自己詞體多樣化的觀點。江順詒之《詞品》編寫初衷則與袁枚相似,從創作論的角度闡釋詞的創作不僅需要關注風格類型,還應涉及詞作者如何提高內在修養、如何選材布局、如何體現藝術表達方式等具體的實施方式。

從立品名目來看,郭、楊二人之論更似《二十四詩品》。比較郭麐《詞品》中所設品目來看,有的直接沿用司空圖的品目,如“委曲”“含蓄”;有的則在司空圖原有名稱基礎上變換其中的字眼,如將“纖秾”改為“秾艷”,將“悲慨”改為“感慨”,其含義大致保持一致,易字而意不變;還有的將原品目的兩種歸于一種,如將“雄渾”“豪放”合而為“雄放”,即是郭麐于詩、詞血脈同源基礎上由詩及詞的品評改造。楊夔生之品詞名目與郭麐亦不盡相同,“郭麐盛有詞名,夔生復從游,故作風與之相近”[8],二人有師生之誼,似乎令楊夔生有意避免重復而作續補,以此豐富詞體審美風格,與郭麐之作形成前后相續、承繼互補之態。江順詒之十九則詞品名目則以袁枚續補《詩品》為圭臬,側重詞之創作苦心經營,同時也涉及詞之風格問題,可能更為周全地建構詞品的詞學理論功效。

二、三家《詞品》對詞品傳統的承繼與推進

三家《詞品》的創作主體、創作時間、編寫精神、立品名目等皆有異處,但他們的前后承繼與互補,對清代詞學審美內涵的擴展、延伸與定型具有重要的意義,其類化審美的基本取向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各宜其宜、不專一格的審美寫作態度

“品”本有次第、等級之意,鐘嶸《詩品》按照詩人藝術水平之高低,將一百多位詩人分上、中、下三品等級逐一評述,其優劣取次即是鐘嶸按其“滋味”說藝術審美傾向的展現。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則似無品次等級之意。劉熙載品詞亦有次第的考量,他先以詩人、詞人對舉論藝術風格:“詞品喻諸詩,東坡、稼軒,李、杜也;耆卿,香山也;夢窗,義山也;白石、玉田,大歷十才子也;其有似韋蘇州者,張子野當之?!盵9]繼而提出詞分三品之說:

“沒些兒媻姍勃窣,也不是崢嶸突兀,管做徹元分人物”,此陳同甫《三部樂》詞也。余欲借其詞以判詞品,詞人“元分人物”為最上,“崢嶸突?!豹q不失為奇杰,“媻姍勃窣”則淪于側猸矣。[10]

“媻姍勃窣”語出《漢書·司馬相如傳》,顏師古注其“謂行于叢薄之間也”,《文選·司馬相如〈子虛賦〉》作“媻珊”,意為行走艱難、蹣跚前行之狀?!安@”為匍匐前行?!度繕贰肥撬侮惲翞橥踝灾凶鬯?,據葉適記載,王自中“岸谷深厚,山止即行,所歷雖知名勝人,或官序高重,逆占其無憂當世意,直嬉笑視,不與為賓圣禮”[11],可見其人自立傲岸,直率強毅,頗有目空一切之奇氣,是陳亮極為贊賞之人,當為“元分人物”之一員。因此,劉熙載將匍匐側媚之詞為最低等,直率自然之詞為最上者,自立獨創者居中,如此區分,是對詞人詞作藝術水平高下的評鶩,體現了作為審美范疇的“品”,從“人”走向“藝術”[12]。

而三家《詞品》仿佛意欲消解詞之品第高低觀念,乃是對《二十四詩品》的承繼。郭麐三十一歲之年對楊萬里“嘔心怵腎更雕肝,走盡詩家十八盤”[13]的學詩經歷頗為贊賞,雖其并無楊萬里那般繁復的學詩經歷,但縱觀其一生學詩歷程亦非單一。他學白居易、楊萬里,學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學元人詩等,頗具包容姿態;他雖“素不喜荊公山谷詩”,卻也“未易輕議”[14];他對于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實有不滿,評為“山谷貪用奇僻之字”[15],“喜用重疊用韻,以難巧為奇,故多有兀臬不安之處”[16],但對其詩歌中表現出的“奇氣俊邁陵厲一世”和“疏雋清冽之氣”,認為“自不可磨滅”。四庫館臣認為郭麐“評山谷詩,甚為平允”[17];孫均亦云:“其論古人也不隨附和,不務刻核,不事穿鑿,而惟取心之有所得者。其論今人也不別顯晦,不強異同,不為佞諛攻訐之說,而惟取其言之有可采者。視往時之議論,尤覺和平者多而偏宕者少?!盵18]可見,在清人看來,郭麐是“和平”評騭的代表,這種和平包容的姿態在清代浙西詞派門戶之中更顯珍貴。郭麐對于“境繇情生,辭隨意啟”和“天機偶發,元音自成”的唐五代詞頗為喜愛[19],并以開放的態度接受蘇軾、辛棄疾豪放一派,跨出“視辛、劉若仇讎”[20]的浙派家法,故而在品詞之審美風格的論述時,亦未表現強烈的高下評判之語,以近乎并列的語言書寫十二類審美風格。

楊夔生是金匱楊芳燦之子,芳燦主講衢杭、關中、錦江三書院,與吳錫麒、洪亮吉、郭麐等交游,名擅海內。夔生“早歲從宦西征,多紀程之作”[21],是謂“淵源家法”[22],使其“涉歷諸派,不專一格”[23]。作為郭麐學生,在郭麐已然進行的救弊浙派實踐之時,楊氏亦呈現“有非浙派所能羈絆者”[24]的姿態,其論詞十二品次,雖步郭麐之后有續補之意,但從立品名目來看,“凄”“?!薄昂薄肮隆薄笆荨钡日Z匯,明顯帶有哀郁情愫,與其個人品性、創作風格密不可分。

而江順詒之詞品已在劉熙載詞之三品說之后,他的《詞品》則是“盈廷之官,各司其司。八珍之味,各宜其宜。析縷分條,抒以論斷。希跡名流,則吾何敢”[25]。宗山認為江順詒對各品的剖析論斷,僅僅在于平行展示,而非辨本末、別高低;江順詒還說:“填詞小技,固不必以言舉人,亦不必以人廢言,然此中亦自有品在?!盵26]緊隨其后,他評辛棄疾、陳子龍、嚴蕊、蔣士銓四人,又頗為重視人之性情、氣節在詞創作中的作用,仿佛又有詞之品第高低觀念,其判斷的標準在于人品,因此被楊柏嶺先生評為“人之性情德性為底色的序化品第觀念”[27],頗為中肯??梢?,江順詒在特重郭、楊二人“各宜其宜”的審美范式基礎之上,還試圖延續劉熙載評騭詞人詞作次第的意圖,使其不囿于前人設置的藩籬,形成具有一定辨識度的個性品詞觀。

(二)比物取象、參悟深蘊的審美觀照方式

“審美的主體性、觀照的整體性、論說的意會性、描寫的簡要性,便是中國古代文論帶有民族特色的思維特點?!盵28]可以說,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的言語方式更多的是以直覺、意象與詩性方式呈現,而非理性與邏輯思維方式?!霸娭撂?,妙在含蓄無限,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入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盵29]文學作品本身的意在言外與韻在意外之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文學批評趨同化模式的形成,即文學批評也以詩性的言語方式呈現。

三家《詞品》作為詞學批評的一種文體表現形式,雖品目有別,申發各異,但總體來說,承繼了品體文這一比物取象、參悟深蘊的審美觀照傳統模式。

三家《詞品》所取審美之物,綜合而言是以人物和自然之物作為取象基本類型:人物取象如郭麐之“處子”“美人”“鮫人”“織女”“名士”“羽人”等;楊夔生之“畸士”“君子”“美人”“仙人”“漁人”等;江順詒之“美人”“郎”“妾”“仙人”等。以這些人物作為參擬對象,絕非關涉品評優劣之用,無非是詞體審美風格趨向的同質化表現,亦參悟以這些人物為中心而輻射的內蘊。自然之物取象相較而言則更為突出、明顯,三家《詞品》所涉之物不勝枚舉。自然之物的取用,更為直接地讓主體抒情對象面對所觀之物,追尋內心對外物的態度及其關聯。試以每人一品為例:

芙蓉初花,秋水一半。欲往從之,細石凌亂。美人有言,玉齒將粲。徐拂寶瑟,一唱三嘆。非無寸心,繾綣自獻。若往若還,豈曰能見。(郭麐《委曲》)

悵焉獨邁,憀予隱憂。悟出系表,天地可求。亭亭危峰,倒影碧流??丈經Z寒,老梅古愁。味之無腴,揖之寡儔。遙指木末,一僧一樓。(楊夔生《孤瘦》)

對鏡忘言,拈花微笑。色本是空,影無遺照。畫理自深,仙心獨抱。參之以禪,常觀其妙。忽然而通,必由深造。一轉秋波,十分春到。(江順詒《妙悟》)

郭麐將詞之曲折往復的美好通過所見之美物體現:秋水中初放之芙蓉,必先經過細石凌亂的曲折小徑,方能得見;箏瑟伴美人一唱三嘆之聲歌,余音裊裊,情誼繾綣。郭麐對朱彝尊“詩所不能言者,委曲倚之于聲”[30]體認頗深,以為此語乃“詞之為道,盡于是矣”[31]。簡言之,便是認同詞乃委曲寫詩不能言之文體,因而“委曲”的風格是需要事物展現若隱若現、回味無窮的藝術之美,通過纏綿委折、千曲萬折般一唱三嘆,更能體現詞體宛美的特征。同樣,楊夔生與江順詒在觀閱自然之物時,亦將主體與自然之物間的藝術關聯進行追尋,“味之無腴,揖之寡儔”,“參之以禪,常觀其妙”,實在是關注這些本具有藝術美感的物與象,頗具哲學意蘊,但又能彰顯詞體審美風格、詞體藝術豐蘊,一舉兩得。

(三)苦心經營與審美體悟的分張

縱覽各類詩品、詞品,無非多采取比物取象的方式,通過形象生動的語言創造各種意象,從而形成詩詞文體風格的多種描述。郭紹虞曾引葉廷琯語“隨園所續,皆論作詩用功之法,但可謂之詩法,不當謂之詩品”,認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重在談詩歌的風格意境,袁枚《續詩品》則重在寫作的苦心,似乎更加突出詩歌法度方面的內容。因此,郭麐和楊夔生的《詞品》“走的是司空氏的路線”,談論的是詞體的風格意境,對于詞體具有一定的美學價值[32]。

可以說,郭、楊兩家走的仍然是詞品傳統的路子,而江順詒則不同,江氏走的則是袁枚《續詩品》的路子,“昔隨園補《詩品》三十二首,謂前人只標妙境,未寫苦心,特為續之。詒于《詞品》亦同此論,因仿其意得二十首”[33],其中“崇意”“用筆”“尚識”“辨微”“取徑”“振采”“結響”“著我”便與袁枚《續詩品》中的品目相同。如此看來,江順詒詞品中的“化工之筆”、苦心經營詞體創作是其規模要點。

自詞體產生以來,“苦心經營”多是就評論詞家創作特色用語,如對宋代以吳文英為代表一批詞人的評價:“大都是苦心經營,字面秾艷妍麗,結構綿密曲折,境界奇麗凄迷,故能于工麗的周邦彥與清空的姜夔之外,別開生面,獨樹一幟”[34],而對于從創作、理論等角度闡述如何對一首詞進行苦心經營,卻不常見。江順詒詞品便從填詞方法論的闡明,從立意、用筆、布局等角度提出如何創制一首詞,這是傳統詞品中較少涉及的內容,因而可能造成對創作主體文學修養、創作藝術技巧、文學品格等方面的疏忽。江氏試圖在傳統詞品妙境甚多的總體觀照下,以“崇意”開篇,剖析詞體創作中的“辭”“意”之分,確立“意”作為詞體創作“一本所系”至為關鍵的作用。詞有立意、有主體思想后,便是“精思”?!熬肌睉枪糯娜嗽诟鞣N文體創作中的彪炳之思,劉勰《文心雕龍》便提出了這一問題,張炎亦有“詞章更宜精思”[35]之說。針對“精思”,詩家頗有兼顧自然與高妙之意,既希望通過不召自來、葆有天籟自然的境界,又期待通過精妙的構思之巧,達到自然與工巧的完美融合,即袁枚所說“余見史稱孟浩然苦吟,眉毫脫盡;王維構思,走入醋甕,可謂難也。今讀其詩,從容和雅,如天衣之無縫,深入淺出,方臻此境”[36]。江順詒之“精思”亦有兩相能全之意,“惟思之精,屈曲超邁。人居屋中,我來天外”,于是,建立在“博學”“相題”“選材”“用筆”“布格”“擇韻”的基礎之上,詞之創作運意連貫、層次曲折、格局亦呈豁然開朗之態??梢哉f,江順詒對于詞創作審美的體悟是苦心經營的,也即意味著詞在創作構思等方面與詩歌具備了同樣的高度。

相較而言,雖然郭麐、楊夔生在苦心經營的創制中并未如江順詒般自成系統、脈絡井然,卻也涉及這方面的內容。詞雖小道,“其途較阻”,填好一首詞不易,郭、楊二人的說明與闡述主要在于風格、立意、布局、用筆等方面,如:

美人滿堂,金石絲簧。忽擊玉磬,遠聞清揚。韻不在短,亦不在長。哀家一梨,口為芳香。芭蕉灑雨,芙蓉拒霜。如氣之秋,如冰之光。(郭麐《清脆》)

清霜警秋,微月白夜。其上孤峰,流水在下。幽尋欲窮,乃見圖畫。愜心動目,喜極而怕。跌宕容與,以觀其罅。翩然將飛,倘復可跨。(郭麐《逋峭》)

卓卓野鶴,超超出群。田家敗籬,幽蘭愈芬。意必求遠,酒不在醇。玉山上行,疏花角巾。短笛快弄,長嘯入云。軒軒霞舉,須眉勝人。(楊夔生《疏俊》)

詞之文體以“文小”“質輕”“徑狹”“境隱”四端為主[37],亦有其獨有的填詞門徑?!板颓汀北臼巧矫}或房柱曲折傾斜之貌,“詩章易作,逋峭難為”[38],后引申為人或文章曲折多姿風致。郭麐將其作為詞之一品,是其獨創之處,以孤峰跌宕之態得以凸顯詞體寫作之曲折、深婉之致,其所言尋幽路進而又見一景時喜極而怕復又反轉的心情,便是郭麐所道“必得其胸中所欲言之意,與其不能盡言之意,而復纏綿委折,如往而復,皆有一唱三嘆之致”[39],自是與眾多論家所謂“詩顯而詞隱,詩直而詞婉,詩有時質言而詞更多比興,詩尚能敷暢而詞尤貴蘊藉”[40]的論斷保持一致,詞的創作內蘊便可通過創作中的布局實現,亦是體現苦心經營的特點。同樣,楊夔生之“疏俊”,仿佛如布置庭院抑或建造高樓,其間布置建造過程,曲折層次之多,內容之富,皆需要苦心經營,井然選取繁簡適宜的辭章,方能造就詞境。

不過,郭、楊二家《詞品》更趨向于審美體悟,而江氏則明顯偏向于創作方法論,因而,在承繼前人前文的基礎上,三人二法在此則呈現實質上的分張。然而,這也從另外一個層面闡釋了詞品傳統在他們筆下,得到了不同的發展與伸張,其偏向的不同反而豐富了傳統詞品的特質。

三、三家《詞品》對詞品傳統建構的價值與意義

(一)推進“詞先辨品”的尊體觀念

詞的發展歷史,本身就是詞的尊體史,前代的尊體實踐在詞之中興的清代各時段皆有體現。尊體意識在清代以常州詞派“意內言外”“比興寄托”之說為代表,是對此前各朝代各詞家倡導詩教觀念的新提升,主要從詞的創作內容、題材、表現方式等方面著手推進?!霸~先辨品”則是從詞之接受者的角度回應尊體意識,先著、程洪評王觀《慶清朝慢·踏青》如是說:

玉林云:“風流楚楚,詞林中之佳公子也?!比徊豢蔁o一,不可有二,學步則非。韶美輕俊,恐一轉便入流俗,故詞先辨品。[41]

王觀是宋代詞人,著《冠柳詞》,黃昇認為序言者稱王觀詞高于柳永詞,因而取名為“冠柳”[42],可見稱賞之意。然清人認為,作詞雖有各自學習的對象,但還需對其詞品進行辨析,若僅作纖巧之詞,難免缺少真情實意,落入流俗,終不雅致,因此特別強調詞品的先行辨識。這一觀點的提出,是較早認為詞須辨品的論斷。

先著的《詞潔》大概在清康熙年間刊行,因此書流傳不甚廣泛,聲名不顯,被后來劉熙載所提之“論詞莫先于品”遮掩。另外,謝章鋌對于詞之辨品一說持懷疑態度:“詞之于詩,不過體制稍殊,宗旨亦復何異,而門徑之廣,家數之多,長短句實不及五七言,若其用則以合樂,不得專論文字,引刻幽眇,頗難以言語形容,是固不必品,且亦不能品也?!盵43]謝章鋌從詞與詩體稍有異制的觀點出發,認為詞體可依詩歌的表達方式,因此詞不必品也不能品。如此一來,必先品與不能品的對立觀點,使品詞之說敷上了一層灰色的基調。

三家《詞品》的相繼出現,雖然在實踐初衷、詞學觀念等方面與先著等人有所區別,但在詩歌可以品的環境下,對詞體可以品、品出類型、品出特殊性和共性的觀念構建,提高詞體的地位,有一定的不容忽視的推動作用?!扒宕詠硇纬傻耐谱鹪~體之風,不僅促進了清詞的興盛,而且客觀上帶動了學術界對詞學的關注和逐步建構——從詞章之學、詞體到偏于一隅的詞學,再到體系嚴密的詞學;從側重學詞的詞學,到兼顧學詞與學科體系的詞學,詞學學科的內涵是在不斷補充和調整中走向成熟和定型的?!盵44]因此,三家《詞品》以具體行動表明了詞可以品、有必要品的立場,是自嘉慶朝后詞壇尊體意識不斷推進的具體呈現,為晚清詞壇聲勢浩大的尊體運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豐富由簡至繁的詞學審美風格類型

中國各類文體的發展演變史,本身是既有分疆又有融合的歷史。詞文體發展的歷史也是其自身與其他文體相互借鑒、交融的歷史,其風格類型之走向基本遵循了由簡單到繁復的發展過程。

明張綖云詞體風格為婉約與豪放[45],源于唐五代以柔婉為宗的詞體,自宋人開拓后,詞體風格不拘泥于婉約。針對詞之婉約、豪放的正變之別,也成為后人詞評中重要的探討范疇。有的僅僅辨別正變,不談優劣,如王士禛等為代表;有的則對正變之優劣進行褒抑,如蔣兆蘭等以婉約為宗、田同之等以豪放亦是本色的論斷。從明朝開始,不同流派的出現使其風格的取舍不同,也一定程度上昭示了詞體風格多樣化帶給不同流派的不同選擇,應運而生出不少通達的詞評者,如孟稱舜道:“古來才人豪客,淑姝名媛,悲者喜者,怨者慕者,懷者想者,寄興不一”,又言“各有其美,亦各有其病,然達其情而不以詞掩,則皆填詞者之所宗,不可以優劣言也?!盵46]孟氏之論,代表了當時一批詞學觀比較通達者的觀點,他們將各類創作風格的作家歸為創作個體之不同,所想不一,進而以詞的方式寄興難免出現不同的特色,符合作家個體創作論的規律,因此,不能以風格而言優劣。

這種觀點在清代初期得到了不少詞人和詞評家的繼承并有所申發,雖然蘇、辛之豪放風格在陽羨詞派領袖詞壇時統領風騷,但是詞體風格的多樣化趨向勢不可擋。三家《詞品》作者之一郭麐言:

詞家者流,其原出于國風,其本沿于齊梁。自太白以至五季,非兒女之情不道也。宋立樂府用于慶賞飲晏,于是周秦以綺靡為宗,史柳以華縟相尚,而體一變。蘇辛以高世之才,橫絕一時,而奮末廣憤之音作。姜張祖騷人之遺,盡洗秾艷,而清空婉約之旨深。自是以后,雖有作者欲離去別,見其道無由,然寫其心之所欲出,而取其性之所近,千曲萬折,以赴聲律,則體雖異,而其所以為詞者無不同也。[47]

郭麐之言,實則擴展了詞體的風格,不僅含有詞體中傳統的婉約、豪放之別,還在兩種風格基礎上繼續延伸為“綺靡”“華縟”“奮憤”“清婉”四種。繼而郭麐在《詞品》中作十二則,當然十二則中并非全部為嚴格意義上的詞體風格,“含蓄”“神韻”“感慨”等明顯帶有表達方式和人生體悟之味,諸如“幽秀”“高超”“雄放”“清脆”“奇麗”“逋峭”“秾艷”等,方是其總結的詞體風格,再次擴大和豐富了詞體風格。同樣如此,楊夔生總結的“輕逸”“綿邈”“閑雅”“高寒”“澄淡”“疏俊”“孤瘦”等,以及江順詒的續論苦心,有意無意透露出的含蓄、深致等風格,確實是進一步細化風格類型,從數量上的逐步遞增,即可一目了然。

再者,由簡至繁不僅體現于數量上的變化,更在于詞體風格內涵上的闡釋。前人論及詞體風格多出現于詞序、詞話等作品中,雖有涉及,但簡而言之甚至語焉不詳,如謝章鋌所道“曰婉麗,曰豪宕,曰醇雅”[48]之言,如蔡宗茂所言“姜張以格勝,蘇辛以氣勝,秦柳以情勝”[49]之語,郭麐、楊夔生和江順詒在自著詞話和詞序中亦有類似的評語。這般評論,如果說僅僅在詞體風格的數量和代表詞家上進行分辨,那么對于各類詞體風格各具何種內涵、何種詞境,鮮有具體闡釋。三家詞品在一定意義上,填補了各類詞體風格的具體內涵。如楊夔生在描述“澄淡”時道:

楊氏“澄淡”應循“澄?!敝舛鴣??!俺五!蹦怂究請D十分推崇的一種詩歌藝術表現語匯,他在評價唐代詩人王維和韋應物時,便認為二人的作品“澄澹精致,格在其中”[50],以表示對二人詩歌的推崇,借此張揚自我藝術趣味?!俺蔚笔且环N清凈淡泊的風格,淡而雅,淡而曠,澹而澄,如何展現如此趣味?楊氏認為,自然清麗是關鍵,非苦吟捻句之態。以此自然恬淡心境觀景,即使浪花打肩,曉煙迷茫,漁舟頻往,也能靜聽舷鳴,顯澄淡之境。這些場景,即是為了闡釋“澄淡”之風格內涵和詞境展示。當然這種闡釋雖未脫離中國譬喻闡述說式的品評傳統,但相對于僅提示概念、摘抄詞句的方式,已經在闡釋風格內涵上實現了由簡至繁的嘗試。

“不得謂正為源而長盛,變為流而始衰;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啟盛?!盵51]詞的風格類型的多樣化發展,對于詞體藝術、審美的成熟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因此,《詞品》探討、擴展詞體的風格類型,既是詞學環境的產物之一,更是詞體發展的需要。

清代詞在尊體意識下,詞的風格并未因詞學風尚而定型為單一的類別,而是繼續朝著成熟的方向、多樣化的方向發展,三家《詞品》進一步細化風格類型或多或少體現了當時詞風的拓展。除此之外,三家《詞品》在清代以具體的品評實踐,不斷豐富詞學批評方式,詞的品評之論也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文體。

注釋:

[1](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780頁。

[2]郭紹虞輯注:《詩品集解續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頁。

[3](宋)李清照:《詞論》,徐培均箋注:《李清照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6頁。

[4](宋)張炎:《詞源》,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9頁。

[5](宋)秦觀,周義敢等編注:《秦觀集編年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881頁。

[6](清)江順詒:《詞學集成》,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99頁。

[7](清)郭麐:《詞品序》,郭紹虞輯:《詩品集解續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頁。

[8]陳乃乾:《清名家詞》,上海:開明書社,1936年,第1頁。

[9](清)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3頁。

[10](清)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49頁。

[11](清)葉適:《陳同甫王道甫墓志銘》,《葉適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83頁。

[12]參見管麗珺:《“品”與六朝審美精神的自覺》,《文藝評論》2015年6月,第36~39頁。

[13](清)郭麐:《丹叔手鈔誠齋詩集竟校讎一過輒書其后即用誠齋體》,《靈芬館詩二集》卷二,姚蓉、鹿苗苗、孫欣婷點校:《郭麐詩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第173頁。

[14](清)郭麐:《爨余叢話》卷一,《靈芬館全集》,清嘉慶刻本。

[15](清)郭麐:《靈芬館詩話》卷十,《靈芬館全集》,清嘉慶刻本。

[16](清)郭麐:《爨余叢話》卷一,《靈芬館全集》,清嘉慶刻本。

[17]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第1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725頁。

[18](清)郭麐:《靈芬館詩話序》,《靈芬館全集》,清嘉慶刻本。

[19]參見(明)陳子龍:《幽蘭草題詞》,《幽蘭草》,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頁。

[20](清)文廷式:《云起軒詞鈔序》,《文廷式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55頁。

[21]郭則沄:《清詞玉屑》,朱崇才編:《詞話叢編續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3561頁。

[22]嚴迪昌:《清詞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05頁。

[23](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卷五,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560頁。

[24]莫立民:《近代詞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169頁。

[25](清)宗山:《詞學集成·序》, 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08頁。

[26](清)江順詒:《詞學集成》,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304頁。

[27]楊柏嶺:《江順詒詞學理論評說》,《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7月,第457~462頁。

[28]徐中玉:《意境、典型、比興篇序言》,《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專題資料叢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5頁。

[29](清)葉燮:《原詩》,《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84頁。

[30](清)朱彝尊:《陳緯云紅鹽詞序》,《曝書亭集》卷四十。

[31](清)郭麐:《桐月修簫笛譜序》,《靈芬館雜著三編》卷四,《靈芬館全集》,清嘉慶刻本。

[32]參見郭紹虞輯注:《詩品集解續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頁。

[33](清)江順詒:《詞學集成》,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99頁。

[34]施蟄存、陳如江:《宋詞經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第364頁。

[35](宋)張炎:《詞源》,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65頁。

[36](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8頁。

[37]參見繆鉞:《詩詞散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6~60頁。

[38](北齊)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029頁。

[39](清)郭麐:《靈芬館詩話》卷十二,《靈芬館全集》,清嘉慶刻本。

[40]繆鉞:《詩詞散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9頁。

[41](清)先著:《詞潔》,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43頁。

[42](宋)黃昇:《花庵詞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3頁。

[43](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476頁。

[44]彭玉平:《中國分體文學學史·詞學卷上》,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6頁。

[45]參見(明)張綖:《詩余圖譜》,孫克強編:《唐宋人詞話》,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99頁。

[46](明)孟稱舜:《古今詞統序》,《歷代詞論新編》,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36~37頁。

[47](清)郭麐:《無聲詩館詞序》,《靈芬館雜著》卷二,《靈芬館全集》,清嘉慶刻本。

[48](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443頁。

[49](清)蔡宗茂:《拜石山房詞序》,陳乃乾:《清名家詞》,上海:開明書社,1936年,第2頁。

[50](唐)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司空表圣詩文集箋?!?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93頁。

[51](清)葉燮:《原詩》,《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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