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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孫未“大地三部曲”的旅行書寫與治愈功能

2024-04-15 03:34菅麗欣趙晨露
中華女子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凱文大地旅行

黃 華 任 佳 菅麗欣 趙晨露

近期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上海女作家孫未的“大地三部曲”,由兩部長篇小說《大地盡頭》《熊的自白書》和散文集《尋花》組成。作者通過書寫從繁華都市到邊陲古村的旅行經歷,寄托旅途感悟?!按蟮厝壳睂儆诼眯袝鴮?,旅行作為文學的母題,古今中外,俯拾皆是,從《穆天子傳》《西游記》到《老殘游記》《二馬》,從《奧德賽》《神曲》到《天路歷程》《魯濱遜漂流記》,旅行書寫逐漸演變為以旅行小說、旅行散文為主要類型的旅行文學,成為現代文學的重要分支。旅行文學通過旅行者出走,進入陌生環境,動態地記錄由空間轉換所引發的遭遇和見聞,以此反映社會生活,表達個體感悟。

21 世紀以來,隨著日本治愈系文化的傳入,以旅行、情感、美食為主題的治愈系文學和影視劇在中國開始流行。旅行不僅是一種休閑娛樂,而且成為治愈都市人身心的良藥,旅行文學也因此受到讀者的喜愛。對孫未而言,旅行書寫是她治愈心靈的一場場靈魂洗禮,她將對生命的理解與體驗融入寫作,以自由獨立的女性意識、鮮活生動的藝術形象、充滿靈性的文字,提醒讀者思考人生的意義。這讓她的寫作區別于當下流行的“小清新”“甜寵”“暖萌”文,一面毫不留情地撕開都市溫情脈脈的面具,諷刺鞭撻空虛無聊的日常生活;一面徜徉在青山綠水間,借助自然風景和古樸民風,實現主體內在的感悟與蛻變,形成去政治化、寓言式的“70 后”治愈系文學。

一、女性旅行與情感花園

在漫長的社會歷史發展中,遠游是男性的特權,女性長期被禁足在家庭內部,不得外出。隨著思想啟蒙、婦女解放運動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接受良好的教育,擁有獨立的工作,外出旅行成為可能。因為她們可以從固定的家庭角色中暫時脫身,壓力得以釋放,身心恢復自由,才使女性旅行變得異彩紛呈,女性旅行書寫也隨之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在路上成為旅行或漂泊的代名詞,因而也成為一種生活狀態?!按蟮厝壳北闶沁@種生活方式的產物,旨在表現主體意識的覺醒,女作家比男作家擁有更豐富的情感內涵,因而其旅行帶有更多獨特的人生體驗。旅途中,女主人公內在精神世界與外在風景之間的互動,促使其不斷進行反思。這既是個體旅行的感悟,又是女性對現代性的反思。

(一)知識女性“在路上”

孫未在“大地三部曲”中塑造了“在路上”的女性知識分子形象,她們一次次踏上旅途,不知疲倦地在山水間跋涉,如《大地盡頭》中外表柔弱但內心堅強的安寧、精明能干的金小和,《尋花》中毅然奔赴遠方的“我”。盡管她們都在與命運不斷抗爭,但因為選擇了不同方向和道路,所以走向不同歸宿。

《大地盡頭》中的安寧在寒冷的冬季,赴偏遠的邊地尋找愛人,旅途上她經歷兩次災難。第一次適逢大雨被困途中,意識模糊間奇跡降臨,幸遇一位司機而得救。第二次洪水淹沒壩子,安寧再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重生后的安寧感謝命運的恩賜,與愛人一起融入當地生活。通過佛地旅行,安寧找到情感歸宿和精神家園。旅行于她而言,是體悟生命的最好方式。

同安寧一樣,追隨愛情來到佛地的金小和,卻在欲望的驅使下走上另一條道路。身為何家旅館的老板娘,丈夫發瘋后,金小和搖身一變,從城市的“下等人”變成壩子的“上等人”,成為金老板。她對金錢的欲望越燃越烈,無休止地探索著各種賺錢方法。金老板精明地投資村長修建的牌坊,索要未來門票收益的一半作為回報;她雇傭阿滿毫無底線地拉車攬客、推銷賣貨;即使擔心洪水的預言,仍瘋狂撈金,甚至變本加厲,像一艘失去方向的帆船。其實,金小和孜孜以求的也許不是金錢本身,而是扭曲的愛情和變形的理想。因此,當洪水奪走丈夫的生命,金小和悲痛欲絕,失手刺死阿滿。復仇后,她來到丈夫墳前,重溫無法兌現的愛情和理想。金小和代表一部分迷失自我的現代女性。

《尋花》中的“我”為看杜鵑花,踏上尋花的旅途,先是在玉龍雪山附近覓到杜鵑的芳蹤,接著又在梅里雪山再次“撞到了杜鵑的世界里”[1]138,而后在山坡、村頭到處都能看見不同顏色、叫不出名的野花,它們喚起了“我”對生命的感動和對新生活的向往。

孫未塑造的知識女性形象,展現出現代女性“在路上”的生存狀態。無論堅守愛情的安寧,還是隨時奔赴遠方的“我”,都是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金老板則代表在追逐金錢、權力過程中迷失方向的女性,雖然不可避免地陷入命運的泥沼,但留下最初的夢想。

(二)女性的情感花園

孫未在散文集《尋花》里構建了一個女性情感花園,花園里盛開著女性的愛情、友情和姊妹情誼之花,還有她們培植的事業、興趣、成就之花。正如美國黑人女作家艾麗絲·沃克在散文《尋找母親的花園》中談到,只有當母親培育花卉勞作時,她才容光煥發,因為“她在忙于靈魂必須做的工作,按照她對于美的理解,把宇宙整理進她的意象中”。[2]241孫未通過拯救被遺忘的旅行感悟、日常點滴,把表面看起來毫不相關甚至互相抵牾的廢料整合在一起,發酵形成沃土,生出絢爛的花朵,建成一個姹紫嫣紅的女性情感花園。

《深圳》記述“我”與丈夫的煙火日常?!拔摇迸c丈夫看似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一個精致,一個隨意,一個小布爾喬亞式地出入最高星級酒店的行政套房,一個波希米亞式地背包徒步旅行;卻像一塊根莖上長出的兩株植物,各自獨立,又相互纏繞,完成從相敬如賓到相濡以沫的轉變?!拔摇睂Υ诵纳锌骸叭绻幸惶?,先生愿意聽我談一談我‘發瘋’的念頭,我想對他說,我很希望與你一起面對,所有的艱辛、憂愁、打擊,與災難……”[1]88在物欲橫流的都市,這一愛情宣言讓人感動的同時,帶有鮮明的個人色彩。與20 世紀90 年代被冠以“美女作家”出道的衛慧、棉棉大相徑庭,同為“70 后”女作家的孫未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賢妻?!拔摇痹凇端奖肌防?,用調侃的語氣敘述自己如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堅持為丈夫做夜宵,期間既受到女權主義者的批評,又有男同事不時拋出“愿與私奔”的誘惑。甚至在《返程》一文中,“我”真誠地表示,先生有表達愛的方式,給的錢越厚,表示關心越多??梢?,當代職業女性對待愛情愈來愈包容,這種愛情觀反映出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兩性關系。

《兩岸》敘述一段惺惺相惜的友情?!拔摇焙汀八蓖瑸槊襟w人,職業理想相近,“我”明白“他”孤注一擲的堅持,理解“他”追逐夢想的孤單。當“他”失去聯絡時,“我”獨自踏上火車,開始尋找“他”的痕跡。旅程中“我”逐漸找到內心的溫暖與安詳。

《平靜》記錄“我”對女性生存意義的探尋與理解,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女性對話。聽完導游講述新中國成立初期女子突擊隊整整一個月泡在寒冬冰湖里搶筑堤壩的故事后,“我”感覺清寒的湖水下仿佛隱藏著一股暗流。二十一個少女意氣風發,以爐火般的熱情,融化了冰冷的湖水,卻沒料到等待她們的是終生的婦科疾病與不能生育的遺憾。這引發“我”的思考,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不知道這些勇敢的女子會做何選擇。當女突擊隊長故地重游,發現昔日滿含革命激情的堤壩名字已被新的名稱所取代;當年的突擊“速度”已經被日新月異的科技所湮沒,甚至連堤壩本身也算不上紀念性的建筑物……“我”聯想到自己的創業經歷,公司創建之初的勞累導致“我”胰臟破損,住進重癥監護室,渾身插管,卻仍在開會……兩個女性故事雖然相隔半個世紀,但我們可以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激情與感慨。同是懷抱火熱理想的年輕女子,同為創業建勛的青春奮斗,同樣面對昨是今非的現實……如果故事能夠重來,“我”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舍棄平靜的生活,只為曾經閃耀過的生命火花。雖然文章重在倡導女性間的相互理解,但同時揭示了中國社會數十年翻天覆地的變化,由強調集體價值轉向追求個體價值。這是經濟和社會轉型帶來的價值觀念變化,不變的是女性從未停止的追求自我獨立的步伐。

《尋花》不僅記錄“我”的旅行路線,而且每一段旅程都是由外在世界向內在情感的歸返,顯示出其豐富細膩的情感世界及其對女性生存意義的思考。作家認為,女性的房間不是隔離與封閉的,而應該像一扇開著的窗,既盛得下所有看過的人,又容得下所有見過的風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孫未豐富并開拓了女性旅行書寫的內涵。

二、溫暖感傷的“治愈系”故事

“治愈系”(癒し系)文化20 世紀90 年代在日本興起,1999 年“癒し”成為日本年度流行語,被收入《新語·流行語大全》一書。書中解釋“治愈”一詞:“治愈系即英文healing,熱潮已久。它并非指治愈本身,而是指帶有治愈特征和特性的事物(人物角色及物品等)?!盵3]即“治愈系”泛指能夠釋放壓力、撫慰心靈、給人以持續長久舒暢感的文化事物及現象,其特征表現為純粹簡單、溫暖感人、凈化心靈等。2010 年左右治愈系文化傳入中國,受到“80 后”“90后”青年的追捧,以旅游、美食、戀愛等題材為主題的治愈系文學風靡一時,孫未的“大地三部曲”便屬于治愈系文學。在《大地盡頭》和《熊的自白書》中,作家按照“出走—行蹤—感悟”的旅行小說模式,講述一個個溫暖而感傷的故事,以治愈都市人麻木受創的心靈。這些溫馨的故事大多遵循傳統的性別形象:男性多以冒險家的形象出現,女性則以對愛情與遠方的追尋者形象出現。小說中的兩性形象不再處于對峙狀態,而是作為新環境的探險者,共同尋求治愈,故事背后是急遽變化的社會現實和都市人日益加劇的情感焦慮。

(一)冒險的男人與尋夢的女人

“旅行小說”包含三個必不可少的要素:出走,行蹤和感悟。[4]《大地盡頭》和《熊的自白書》都從男主人公的“出走”開始,冒險成為他們改變窘迫現狀的契機,隨之而來的旅行改變其人生軌跡。與男性的冒險出走不同,女性的“出走”多為追尋愛情和美,這讓其旅行充滿浪漫與詩意。

“出走”是旅行小說的起點,旅行者身處困厄或受到誘惑,離開熟悉的生活,進入陌生的環境,面臨異質文化的挑戰?!洞蟮乇M頭》中久居都市的攝影師蕭巖,向往云南的邊地風云,追隨內心召喚,來到被稱為“大地盡頭”的佛地。蕭巖是主動出走,為追求事業新的高度。在《熊的自白書》里,上海外企白領凱文在公司內部斗爭失利后,被派往川滇交界的庶村,算是被動出走。其實,身陷斗爭漩渦的凱文,無論追隨哪一派,都難免被排擠的命運,當凱文被當作祭品險些喪命時,他深刻理解了“集體謀殺”的含義?!俺鲎摺弊屄眯姓吲c敘事環境之間產生距離感,面臨從陌生到體認的反應時差,小說中男主人公的出走,引發讀者的好奇心。

“行蹤”是旅行小說的核心線索,表現為一場奇異的旅行或冒險。在《大地盡頭》中,蕭巖來佛地是為拍攝一部理想的紀錄片,女友安寧追隨而來,種種因緣際會促使他們留下來,與當地人一起融入這片土地。在《熊的自白書》里,凱文的行蹤圍繞兩次庶村之行,第一次因撞傷牛熊而被庶村人捕獲,第二次是基于庶村人的邀請。如果說凱文的第一次庶村之行是險些被獻祭的意外之旅,那么第二次就是舊地重游,但凱文不幸目睹了代表庶村變革的屠熊行動。主人公的行蹤構成旅行小說的主要情節,也是吸引讀者的法寶,并決定了故事的走向?!洞蟮乇M頭》結尾不乏光明的底色,蕭巖在洪水中奮力救人,他與女友以及即將出世的孩子一起迎接佛地的明天;《熊的自白書》結局則相對暗淡,當凱文望著熊群的尸體,感覺它們像寫字樓里的一群胖職員,并預感到一場即將開始的對人類的屠殺。小說寓言化的情節暗示作家對商業化浪潮的抵制、對生態環境的擔憂和對人類命運的關注。

“感悟”指敘述者描述旅行經歷時所傳達的思想,是旅行小說的精髓和靈魂?!案形颉辈粌H可以借旅行者的自述來表達,而且可以通過敘述者、人物形象來表達。作家在《大地盡頭》中提出疑問:人們不停地旅行,到底要走向哪里?哪里是大地的盡頭?人類的明天走向何方?作家通過《熊的自白書》提醒現代人思考:生活為何如此繁忙?執著追求的目標有何意義?凱文在庶村被俘期間,本想伺機逃跑,但他觀察當地居民生活并感悟到其中蘊含的深意。凱文目睹當地婦女用植物搓線、染色、織布、縫紉的全過程,他忽然懷疑把電信行業一百個人一年的虛張聲勢加起來,對人類的貢獻,“也許還不如庶村的女人織出的一件衣裳多”。[5]18當然,這里指的是普通員工,而非杰出人物。領悟后的凱文愛上庶村,與祭司庶仁結下深厚的友誼,與獵人阿青布、阿榮成為好友。當他回到上海,反倒認為自己患上人類過敏癥,無法適應職場的爾虞我詐。盡管這樣的敘述滿含嘲諷,但讓旅行小說更富哲理性。加之小說扉頁援引《搜神后記》里“熊與坎中人”的故事,說明熊與人的情誼古已有之。因此,凱文的兩次庶村旅行可以看作傳統志怪小說的當代演繹。

作家賦予蕭巖、凱文兩位男主人公誠實正直、膽識過人、勇敢堅毅的男性氣概,他們在旅行途中不斷冒險,成為群體中的引領者。蕭巖來到佛地,不僅與村民敬仰的僧人格列成為好友,而且從洪水中拯救出許多村民。作家通過蕭巖的視角來刻畫村民的形象,足見蕭巖在人物群像中的敘事引領功能。最能體現蕭巖冒險家氣質的,是他代替格列孤身探險,不僅征服令人膽寒的神秘雪山,而且獲得格列和村民的欽佩。凱文闖進庶村,撞傷牛熊,這一行為讓村民誤認為他有神秘的力量,后來他給庶村帶來移動電話和網絡,因此改善了鄉村生活,村民更加確信他就是庶村的保護神。

孫未塑造的男性形象不僅有滿懷豪情的蕭巖、凱文,而且有村長江龍、旅店司機阿滿等。他們忙于開疆辟土、成家立業,他們尊重女性、庇護妻兒,體現出作者心中理想的男性形象。

與男性因厭倦城市、事業受挫而選擇出走不同,女性的“出走”則是為了追尋愛情和美。孫未塑造了一系列美麗果敢的女性形象,無論追求獨立的知識女性,還是終身勞作的鄉村婦女,都執著于夢想,矢志不渝。

小說中勇敢“出走”的女性形象以安寧為代表。來到邊地后,安寧克服重重困難,無微不至地照料蕭巖,但蕭巖不忍心,一直催促安寧回城。兩人雖然彼此為對方著想,但誤會越來越深。顯然,這不是安寧期冀的愛情,她理解蕭巖,從不阻攔他的冒險,只默默地等待、陪伴在蕭巖身邊。最終,安寧收獲了愛情,在佛地開始新生活。

小說中還有一類女性,雖然從未離開故鄉,但終身為“出走”所累,六姑最為典型。年輕時的六姑愛上一位外地客商,為他口中的大海羈絆一生,卻未能留住男人。為供兒子進城讀書,六姑拼命干活攢錢,但兩個兒子,一個不幸夭折,一個發了瘋,她日思夜想的孫兒也總在城市奔波。佛地專題片播出后,六姑紅銅色的面容成為壩子的標志,六姑卻感受不到幸福,活著于她而言,變成一種懲罰,一種面對死亡的煎熬。當洪水來臨時,所有人都籠罩在死亡的恐懼中,只有六姑呈現出向死而生的姿態。她攥緊冰涼的雨水,在大雨和黑暗中一點點挪動沉重的步伐,依靠本能艱難前行。村長江龍的女兒杜鵑是壩子最漂亮的姑娘,可她一心想去外面的世界,寧愿被外面的男人騙,也不愿留下做一輩子農婦。最終杜鵑跟著胖游客,坐上飛機,開啟新的旅程。

如果說安寧是作家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那么杜鵑的離開是反向的,一正一反勾勒出當代中國女性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的跋涉,六姑身上則凝聚著作者對生命沉重的思考。豐富生動的人物形象使“大地三部曲”的旅行敘事更趨飽滿,但小說中男性對女性的精神引領,反映出作者內心深處的矛盾與焦慮。盡管現代女性已具備經濟獨立的能力,但在精神層面她們仍期望依靠男性,當旅程結束重返家庭,她們再次扮演起賢良妻子的角色,好像只是做了一場美麗的夢。

(二)故事背后的個人創傷與時代癥候

現代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給人們帶來物質富足的同時,也帶來更多的精神壓力和情感焦慮,緩解現代人壓力的治愈系文化應運而生。中國治愈系文化的興起,既與日本治愈系文化的傳入有關,又是中國近年來產業調整、社會轉型、疫情等不可控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以孫未的“大地三部曲”為例,每段旅行伴隨一個溫暖的故事。每個治愈故事背后隱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經歷,可能是個人的創傷、超負荷的重擔,也可能是某一群體內部激烈的競爭、集體承受的社會壓力,折射出當代青年的社會心理和文化癥候。

日本治愈系文化最早出現在音樂領域,1999 年日本歌手坂本龍一的單曲《ウラBTTB》火爆樂壇,曲調簡單、旋律優美、節奏舒緩的音樂,讓人能夠放松心情、緩解壓力。于是,“治愈系”成為一種流行標簽,被迅速推廣至文學、影視、動漫、旅游、美食、空間設計等行業,在日本形成一套相對完整的文化產業。日本治愈系作家以村上春樹和吉本芭娜娜為代表,村上春樹小說中有不少旅行書寫,無論其成名作《挪威的森林》,還是《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等風靡世界的作品,故事里的旅行背景都不容忽視。甚至在《眠》后記里,村上特別強調旅行對于治愈身心的作用。日本女作家吉本芭娜娜擅長書寫女性的治愈故事,其處女作《廚房》即是一個女孩利用美食治愈療傷的故事。在《法國梧桐》《N·P》《甘露》等小說中,吉本通過講述旅行、美食、家庭重構的故事來治愈心靈,重塑自我。

新世紀第一個十年,治愈系文化通過互聯網傳入中國,在文壇、影視、綜藝等領域引發巨大反響。2011 年起,一批“80 后”“90 后”作家張嘉佳、張皓晨、劉同、盧思浩、苑子文、苑子豪等在微博、豆瓣陸續走紅,推出《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你是最好的自己》《誰的青春不迷?!返纫慌斡登啻何膶W?!稊[渡人》《解憂雜貨店》《深夜食堂》等治愈系電影風靡一時,其中《等風來》《后會無期》《回到愛開始的地方》等旅行電影直接將旅行作為治愈身心的首選方案。各地方電視臺的綜藝頻道陸續推出《爸爸去哪兒》《向往的生活》《青春旅社》《美食來了》《中餐廳》《蜜食記》等治愈系“慢綜藝”欄目,其中《閨蜜的完美旅行》《行者》《花兒與少年》等旅行類綜藝節目更是強調旅行的心理治愈功能。

治愈是現代人身心疲倦、受傷后的自然訴求,“大地三部曲”中的男女主人公多有身心受創的經歷。在《大地盡頭》中,身為鋼琴師的安寧突患眼疾,接近失明。平安夜下午醫院里空蕩蕩的,只有安寧一人前來就診,醫生告訴她,這是一種罕見的基因病,無法醫治。于是,安寧出發到邊陲尋找愛人。表面看起來,不斷下降的視力是安寧出走的原因,但真實原因是安寧對蕭巖深沉的愛。她不遠千里地來到傳說中大地的盡頭,迎接她的是簡陋艱苦的生活。接下來,小說極少提及安寧的眼睛,她和蕭巖一起爬山賞景,推測視力是否好轉已經不再重要。令人惋惜的是,如果作家能夠更詳細地敘述女主人公被治愈過程中的切身感受,可能會更吸引讀者。畢竟大家禁不住好奇,不斷下降的視力如何能讓安寧欣賞旅途的風景?

小說固然可以虛構,但散文多為紀實?!斗党獭贰秲砂丁贰镀届o》等都談到現代人因工作繁忙、壓力過重導致疾病纏身?!斗党獭酚涗浺欢闻f疾頻繁發作的日子?!拔摇庇幸欢螘r間被不間斷的出差與奔波損害了健康,即便“返程上海的停留,也不過是漂泊中的一站而已”[1]95,不間斷的趕稿和連軸轉的工作,導致胰腺病發作?!拔摇比讨⊥?,約談生意、熬夜寫稿、給丈夫做夜宵……意識蒙眬地趕赴一場場約談,身體痛得已經不復有痛感,甚至想以跳樓來結束病痛?!拔摇背砂训爻园裁咚?、止痛藥以及所有能找到的藥物,直到所有藥片告罄,才被朋友發現。到醫院檢查的結果是“我”居然抗過了胰腺炎的急性發作。那段時間的頻繁生病,讓“我”認為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抽中了彩票般幸運”。[1]119

《兩岸》中的兩位媒體從業者都處于提前透支生命的非正常狀態,一個腎衰竭晚期,加氮質血癥,在依靠透析保命的情況下,卻依然堅持去邊地神秘村落拍攝?!拔摇币蚧疾∮袝r靠插管存活,故而熟悉長效鎮痛劑、強力鎮靜劑等藥物。相同的患病經歷,讓我理解“他”不辭而別的“消失”。因為肉體的腐朽不可避免,但作品作為傳遞愛的符號可以長存。也許“他”正在偏僻的古村拍攝,在旅途和忘我的工作中獲得暫時的平靜。

該劇在題材上與“大地三部曲”十分相近,都是發生在云南古村的治愈故事??梢?,治愈性文學不容忽視的市場需求和大眾情感的普遍代償,是其暢銷流行的主要原因。當然,溫暖治愈故事的背后是亟待重視的個體心理創傷和社會文化癥候。

三、自然風景與旅行書寫的治愈功用

在治愈系文化中,與影視、動漫、廣告等藝術形式相比,文學對心靈的治愈作用更含蓄持久,也更經濟有效。文學的抽象性既不如影視直觀生動,撰寫成本又低于視頻制作,但閱讀是通過想象、思考達到共情的過程,這樣經過邏輯分析后得出的結論自然比“刷屏”的瞬間感悟更持久有效。明治大學齋藤孝教授特別強調閱讀有治愈心靈的作用,他指出“只有閱讀,才有打破這種狹隘之殼的強大力量”。[6]40為引導讀者走出焦慮,日本曾推出“焦慮時讀的書單”,強調“讀書是最好的療傷方式”[7],其中包括世界各地的風景和旅行手冊。旅行文學通過描摹自然風景、敘述旅途見聞,達到釋放壓力、撫慰心靈的效果。在孫未筆下,表現為以自然的優美對抗城市的異化,以古典慢生活改良現代快節奏。

(一)以風景的優美對抗城市的異化

日本學者柄谷行人指出“風景”在日本是明治20 年代被“發現”,即19 世紀晚期,正值日本現代文學誕生,因為“風景是和孤獨的內心狀態緊密聯結在一起的”。[8]15柄谷行人的論斷說明風景是現代文明的產物,更確切來說是工業文明的產物,只有無視外部世界的人才能“發現”風景。換言之,只有當現代人走出無限膨脹的自我,才能“發現”客觀存在的風景。因此,旅行文學中風景的現代性通常表現為對自然美景的“發現”,以鄉村的優美淳樸對抗城市千篇一律的固化。

孫未擅長運用豐富流動的色彩描摹自然風景,給人絕美的視覺享受,雪白沙礫、藍天紅梁、綠草紫花、青川灰野、葉碧葉黃、黑云翠樹……顏色的亮度可以反映人物的心境,從色調來看,冷色調一般用于描繪“我”在城市的生活所見和心情體會,如上?;野椎臉怯?、黑云下的庸常人生。當“我”在旅途中發現自然美景時,色彩由冷轉暖,從暗到明,暖色調填滿整個旅途,如,“我看見了無邊無際的湖水映著天的湛藍,雪白沙礫鋪滿的荒漠中開滿了紫色的花,綠如凝脂般的草原中散落著如星斗般的黑牛白羊”。[1]65-66又如,“紅的番茄、綠的辣椒、紫的茄子、青的黃瓜、金黃的玉米,那些蔬菜都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茁壯,飽滿而鮮艷,像是飽含著高原陽光的熱力”。[1]174冷暖色調的交錯轉換,勾勒出旅行者漸行漸遠的腳步,也折射出漸次打開的胸懷。

作者常將優美的自然風景與造作的人工景致進行對比?!秾せā分?,“我”的旅行動機是因為厭倦了終日“瞭望灰灰白白的樓宇”,不愿困囿于方格窗戶的“小塊灰灰白白的天光”[1]135,于是想到云南,那據說離天更近的地方,朋友推薦“我”去看杜鵑花,一場“尋花之旅”就此拉開序幕。當“我”看到玉龍雪山的杜鵑花,驚嘆于自然的“壯觀”,置身花海,“我”感受到每一朵杜鵑花都有“神態”,值得仔細端詳。相較而言,城市里的花朵沒有“神態”,花在城市是商品、禮物、符號,代表贈送者的言語和言語的程度。即便是玫瑰,用多了也讓人乏味。不僅花草,樹木亦如此。

有時,作者用現代風景對抗城市的異化,以古村的自然風景、原始勞作與城市的燈紅酒綠、鉤心斗角做對比。在《熊的自白書》里,凱文看到庶村的女人采擷藿草織布,她們把裝有藿草的簍子浸泡在江里?!按禾斓乃谴渚G的,明亮得像一匹緞子,對著鏡子般光滑的藍天展開絢麗的波瀾。疊襟寬袖的素服女人們牽著簍子,站在水邊,任風吹拂她們美麗的發辮。流水兩側平緩,中央湍急,無舟無楫?!盵5]101凱文用庶村人的鄉間勞作,對比城市人忙于打壓、爭斗、收入名錄等無聊的應酬,認為這些耗費心力的事情卻不能讓大地多產出一顆麥子。小說以古村嚴格的捕獵規則對比城市人的饕餮奢靡,庶村人雖然擅長捕獵,但有嚴格的律法,獵手的挑選、打獵的季節、獵殺的禁忌、出獵的祭祀、獵物的分配等都有詳盡的規定。因此,庶村人很少吃肉,除非祭祀或生存必需。然而,不少城市人每餐無肉不歡,凱文曾計算過自己一頓吃的雞翅,如果是五對雞翅,豈不是要殺掉五只雞?更毋寧說乳豬、魚翅之類。凱文為城市人忽視動物感受、為人類超出生存所需的殺戮感到羞愧。

當然,小說里最典型的異化莫過于權力對人的異化,如杰西卡與瑪麗。杰西卡是凱文的前女友,擔任外企銷售部經理,很難描述她對凱文的感情——依戀、同情、利用、報復……杰西卡慫恿凱文到自己所在的部門求職,卻利用職權一再拖延其入職時間;她拉攏凱文加入公司派系斗爭,便于套取對方情報;她誘使凱文去庶村贈送設備,進入設好的圈套……在白熱化的辦公室斗爭中,杰西卡對凱文的愛情早已消耗殆盡,或者說被異化為對權力的狂熱追求?,旣愂鞘袌霾康呐殕T,一位離婚的單親媽媽,陪公司高層喝酒時被捉弄,她不敢聲張,只能默默忍受。杰西卡、瑪麗表面上漂亮能干、獨立果斷,實際置身于父權制體系內部,處于附屬地位,為獲得更大的權力,只能自我規訓,化身為城市水泥叢林中的一株植物。

(二)以古典慢生活改良現代快節奏

現代生活的快節奏讓不少都市人疲乏困倦,久之便成“都市病”,故而慢生活成為一種新的時尚,慢下來的生活能夠讓人釋放壓力、精神愉悅。孫未的“大地三部曲”就試圖用古典慢生活來改良現代城市的快節奏,正如旅行者有時要放慢腳步,欣賞途中風景,而不是匆忙地奔向目標。這表現為“大地三部曲”中含蓄凝練、富有古典意境的語言和夢幻般的古城生活。

《尋花》中的語言凝練整飭、意象優美,注重作品的形象和音韻之美,讓讀者在緩慢優美的文字里放松心情,如“人在川,而山遠,郁郁中,身心沉重,世事煩擾,我有江水如藍,卻在夢中”。[1]35這是“我”送朋友去遠方的感喟,寥寥數語,刻畫出似在夢中的朦朧心境,表達出人物的孤獨沉郁。作品中多婉約幽美的意象,除了繁星皎月的夜空、蕭蕭秋雨、紛紛冬雪等季節意象,還有杜鵑花、古樹、飛檐、雕花等古典意象,古風雅韻。作者擅長運用疊詞增強節奏感,如“深深寂寞”“幽幽閃光”“秋葉簌簌”“寒意汩汩”,細致真切地將人物情感與自然景致融為一體?!吧钌睢奔毮佂褶D,流露出脈脈之情,“簌簌”“汩汩”具有摹聲和摹態作用,默默低語的秋葉和緩緩襲來的寒意構成一幅動態的美景。疊詞朗朗上口,放慢的節奏感和舒緩的語氣使語言更富感染力和抒情性。

作者有時不直接引用古典詩詞,而是通過詳盡的描繪營造出古詩詞的意境。比如,對北京故宮金瓦朱墻、玉色欄桿的描繪,使人聯想到“堤曲朱墻近遠,山明碧瓦高低”(趙溍《臨江仙》)與“和風搭在玉欄桿”(徐仲雅《宮詞》)。又如,描繪旅途所見之天地,“一路駛去,大地如席,天如蓋”[1]66,便化用《敕勒歌》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再如,當蕭巖赴雪山朝圣前,他看到神樹上唯一的花蕾,當他凝望時,花蕾竟然從樹枝上輕輕落下,化成泥土。這段帶有奇幻色彩的描寫,與蕭巖高潔正直的品質相契合,使人記起陸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卜算子·詠梅》)。孫未用含蓄優美的文字傳達出古典詩詞的意境。

在孫未筆下,慢生活的典型當數麗江,它也因此被稱為“幻境”,凡去過那里的人,都對它念念不忘?!胞惤臅r間是慢慢的,……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是散散淡淡地過著日子,曬曬太陽,喝喝茶,閑聊或是發呆?!盵1]157隨心所欲的慢生活是古城最迷人之處,經??梢月牭竭@樣的故事:“一個現實生活的人,過著按部就班的日子,有一天來到麗江,從此丟掉了過去的生活,留了下來,變成另外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盵1]164來到麗江,才知道什么叫作奢侈,奢侈的時間、奢侈的歡樂……麗江人會推遲開店、延遲收租、取消行程,但會鼓勵你勇敢追求愛情。當生活節奏慢下來,愛情、歡樂、自由紛至沓來,麗江的氛圍類似于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來來往往的人,充滿想象力的生活和建筑,讓人忘記昨天和明天,沉浸于今天的歡樂。這樣一個夢幻之城,讓“我”回上海后仍回味無窮。

在鄉村慢節奏的生活中,神圣的宗教景觀使原始“靈魅”得以復現,成為彌合世俗創傷的手段,如《大地盡頭》中佛地的教堂廟宇、《熊的自白書》中的庶村等。蕭巖執著地追求藝術,為拍攝理想的紀錄片,他堅持獨自留在佛地,在攀登雪山的朝圣過程中,他完成了治愈?!缎艿淖园讜防?,庶村人信奉牛神,視熊為鄰里,凱文對原始宗教由起初的不理解轉為敬畏,甚至后來痛惜被打破的宗教禁忌。凱文對待原始“靈魅”態度的轉變,與其職業病的治愈相關,而杰西卡白金項鏈吊墜里的神秘咒語,可能來自邊地的某位祭司??梢?,現代人在享受充裕物質生活的同時,卻依賴宗教和原始崇拜來治愈精神創傷。這在東南亞國家更為常見。在《感冒》一文中,作家提及宗教對于尼泊爾人的意義。在加德滿都,“我”幫助一個高燒不退的男孩去看醫生,醫生認為只是感冒,給了喉片?!拔摇睂喡尼t療條件和醫生敷衍的態度十分不滿,但男孩的父親認為神會安排一切。尼泊爾人樂安天命的態度與“我”回國后經歷感冒復雜的診療過程形成鮮明的對比,讓“我”認識到宗教神奇的治愈能力。

旅行中,優美的風景和慢節奏生活都有治愈的功能,所謂“治愈”其實是自我療傷后的痊愈,通過釋放壓力、調節情緒,達到平和的心境??柧S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曾談到旅行的意義:“每當抵達一個城市,旅人就再一次發現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的過去;你再也不是,或者再也不會擁有的東西的陌生性質,就在異鄉、你未曾擁有的地方等你?!盵9]3對旅行者而言,通過空間位移、風景變換,來轉移注意力,待到其能夠回憶受傷經歷,就能夠坦然面對創傷,接受自我并重新開始。旅行文學便是記錄與自我對話、重新認知自我的過程,“大地三部曲”便是一套旅行文學作品,符合網絡時代“輕閱讀”的趨勢。所謂“輕閱讀”,是指讓人感覺輕松、輕快的閱讀體驗,表現為知識量和文學性的減少,也包括用手機、電腦等電子媒介代替傳統的紙質閱讀。繁重單調的日常生活讓年輕人、學生族閑暇時間不愿捧起厚重的經典作品,而愿意閱讀離奇新鮮、篇幅短小、情節跌宕、詼諧輕松的作品,也有人因其閱讀題材、形式和內容上的碎片化特征,稱其為“碎片化閱讀”?!按蟮厝壳彼缮⒌墓适虑楣?、漫不經心的插敘、沉迷當下的情感表達,無不呈現出碎片化的治愈表達。三部曲中相似的人物、場景和內心獨白,展現出同質性的文化輸出。不可否認,這與出版營銷有關,也是消費文化市場的正常反應,卻體現出作者的精神寄托和審美情趣。王宏圖曾以“身在浮華界,心系邊陲地”評價孫未的創作,認為孫未是上海作家中的“異類”[10],但這恰好道出孫未的寫作特點。

身為“70 后”作家,孫未不同于“80 后”“90 后”作家。她不能全身心地沉浸于網絡時代的狂歡,停留于符號性的情緒宣泄和儀式化的群體狂歡,她只能持觀望懷疑的態度,正如她描述在麗江的感受——“虛擬”和“夢幻”。她不能不關心古城商業化的蛻變,不能不持少許批判態度,并清醒地預見人們離開古城后各自的歸宿。如果說,治愈系文學為大眾提供“心靈雞湯”,那么孫未的“大地三部曲”至少標注了雞湯的配方和注意事項,便于讀者保持知情權和清醒的頭腦。

四、結語

孫未的“大地三部曲”以女性真摯深沉的筆觸、離奇冒險的旅行和古典詩意的文字,講述溫暖感傷的旅行故事,喚起讀者的共情,構建起分享型的閱讀模式。在“出走—旅程—回歸”的旅行書寫中,作家用自然風景和古典慢生活來對抗城市的異化,強調感悟對于旅行的意義,突出旅行的治愈功能。正如《尋花》一文所示,花開何處?花在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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