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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類,科技與藝術的辯難

2023-12-25 12:38李徽昭
當代作家評論 2023年6期
關鍵詞:弋舟劉曉東物事

近年來,劉慈欣、韓松等人的科幻小說,匯成了中國科幻文學新浪潮。(1)科幻小說寄寓著對高度技術化的時空憂思,試圖以后人類反省來重構世界。海外學者王德威認為,莫言、閻連科、阿來、賈平凹、余華等純文學作家,(2)其魔幻寫實、宗教審視、人獸關系等書寫中,其實也潛藏著生態、生命等后人類思考,與科幻文學有其內在勾連。沿著王德威現實主義的后人類書寫思路,可以發現,近年廣受關注的弋舟《劉曉東》及其《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庚子故事集》等紀年式中短篇小說集,其思想主題生成與后人類書寫有著隱秘深遠的關聯。弋舟寫實地還原手機網絡、機器主宰的種種后人類面向,并以時間折疊的藝術物事與之展開辯難性對話,形成了人文主義與后人類互動、論辯的敘事架構。正是后人類高科技與人文藝術感性的交叉互動,使其小說能以“一種普遍精神病象的藝術勘探與捕捉”,(3)觸動社會文化的敏感神經,生成了欲望與情感、精神與反省、自我與時代等思想主題,開掘了中短篇小說的新空間,引發了社會廣泛關注。

弋舟的中短篇小說中,手機網絡、家電機器、藝術物事、身疾苦痛、時代追問等敘事元素不斷出現。秩序化、冷冰冰的高科技與感性、自省的人文主義,形成審美與倫理的多重碰撞,讓讀者感覺“瑣碎代替了崇高,時代的聚焦點從理想變成了世俗,原先光芒四射的人物也頹廢在塵世里”。(4)弋舟正視著后人類處境,如手機網絡智能模式,大數據控制,家電機器的自成體系和現代桎梏,無不彰顯城市化進程中的“后人類”困境。更有意味的是,在機器高科技書寫中,弋舟還穿插了畫家、詩人與繪畫、音樂、掛飾等藝術物事,這些藝術物事往往將過去與現在的時間進行折疊處理,并以酗酒、抑郁、疾病等身體感官感受,含納著深刻的后人類精神審問,借此穿插回望20世紀80年代,寄托著曾經的精神眷戀及當下的追問省思。由此來看,弋舟以中短篇小說即時性的現實主義后人類思考,以及劉曉東等眾多后人類病人形象,與劉慈欣、韓松等人的科幻小說匯成不同維度的后人類書寫,呈現了藝術與技術的時代勾連及其深刻的精神辯難,恢復了中短篇小說的有機性,實現了文學對社會文化的有效介入。

一、手機網絡與后人類境遇

后人類研究近來漸成西方學院研究顯學,(5)不同領域研究者進行了諸多闡發,如人本主義批判,量子力學打破牛頓力學的物理學開拓,以及人類世、資本世、地下世的區分審視,等等。但直觀可感的是,網絡智能、機器體系等高科技不斷迭代與加速發展,機器與人的界限逐漸模糊,體系化、秩序化的機器意識映照著當下生活,催促人類深思精神解放與技術更新的關系,進而反觀省思人類中心主義。學界呼吁,要改變人類自命不凡、主宰世界的欲念,重新斟酌和定義人,這或是后人類思想核心所在。對當下而言,后人類處境的顯豁特征就是手機網絡、人工智能等。作為電子高科技核心產品,手機不再是簡單的通信工具,已成為類似人體器官的“第三只手”,其芯片、網絡中隱藏著最高端的科技因子。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技術操控下,手機功能不斷迭代,圖像、聲音、網絡背后的娛樂、出行、購物、支付等虛擬真實,匯集一方屏幕,嵌入手掌之中。通信功能已不占手機主位,而由電子機器延展出新的主體意識,影響著人的身心精神。手機已成為當下社會習焉不察的隱秘電子機器,許多小說對之進行了不同層面的內在書寫。弋舟以后人類視角更貼切深入地審問探討,并將之與故事發展、人物情緒、個性表達勾連審視,成為后人類敘事探究的焦點事物。

《而黑夜已至》中,劉曉東用無時無刻不拍照的手機記錄生活,“用盡手機的所有功能,以此和世界發生虛擬的關系”。手機成為劉曉東“片刻難離的伴侶”,他認為“如果現在我沒有了手機,我也許會去死”,手機就此具有核心身體功能。手機取代心、腦、眼睛等身體器官,劉曉東用它拍照每天發在微博上、即時搜索信息等。不僅如此,劉曉東用手機刷微博看直播,手機隨時隨地把恐懼(甚至不信任、悲觀痛苦)迅疾傳播到自我身上。不確定、不可測的他者,借由手機與自身形成密切關聯,后人類處境于此凸顯。于是,手機不僅是身體一部分,甚至是一種精神監獄,鎖住了劉曉東的手、身乃至精神。手機隱形控制著人,劉曉東以此放棄了對人的關系認知與切身感知,酗酒悲觀以至抑郁?!栋蛣e爾沒有離開天通苑》中,主人公刷手機刷出腱鞘炎。這些無不確證手機已經植入現代身體,我們已具有機器生命的特性,已進化到手機人的后人類賽博格狀態。手機即人,人即手機,人與手機可以共情,這是弋舟對后人類現實的內在反思。

手機還承擔著獨特敘事功能?!兜壬睢分?,不到14歲的周翔揣著母親莫莉的手機孤身上路,去報復與母親有曖昧關系的男人。莫莉的手機存儲著曖昧男人郭總的號碼,郭總的社會關系、經濟背景以手機號方式得以呈現。周翔也借手機化身為母親,手機是莫莉與郭總實現曖昧關系的紐帶,唯此周翔才可借由手機將郭總帶到空曠街道,實現復仇可能,手機由此成為敘事內聚焦點,推動敘事進程的流轉。小說結尾,周又堅打電話給莫莉,被拿著莫莉手機的劉曉東接到,既鏈條式地揭示周又堅的世俗犬儒,也呼應后人類社會手機即人、數字即人的異化語境。作為敘事鏈條的手機聯結著人與心,顯示著情與理,其根本在于,我們的身體、年齡、收入、健康、交往、行蹤、工作、消費等,無不以數字方式匯集于手機,人工智能的便捷與控制合一,手機呈現鬼魅的后人類處境,已化身為我們每一個體。

與手機相關的微信、微博等網絡、大數據,影響著社交、情感,并推動故事發展,成為另一敘事焦點。弋舟從不同角度揭示了手機對倫理情感的深遠控制?!兜蟊分?,女人用微信搖一搖功能尋找附近的人,外遇年輕小男生,從此與小男生持續媾和,以此反抗富足成功丈夫的遲歸或不歸。男孩讓彼此刪除微信好友,通過手機號重新添加,只是不想微信好友來源顯示為附近的人,表明對后人類交往的不自足狀態,其內在的倫理訴求是回歸日常人際狀態,但愈如此愈顯示手機對傳統人際關系的顛覆?!度祟惖乃惴ā分?,女人劉寧在國外游覽,隨手拍照發在微博上,深夜醒來,發現微博私信,由此外遇男人譚展。以《人類的算法》為題,表明手機數據信息對社會生活、倫理關系等強大的制約與改變。微信、微博的搖一搖、主動推送等功能,昭示著網絡信息、數據處理已改變了現代人際關系和傳統情感倫理,其背后正是高科技對人的倫理尺度的挑戰,高科技的陌生化、數字化、冰冷化映照著人類無底洞的欲望。表面來看,搖一搖功能是男女交往的偶然所在,更深層則是大數據算法與信息規定了人類的可能性,讓人不由自主陷入后人類境遇,不再具有傳統社會的親緣性、倫理化、切身感,高科技由此傳導著現代生活的孤獨憂郁。正因此,《但求杯水》中,女人深夜翻閱手機,看短視頻,看“4000流明燈光和微距鏡頭拍攝下的霧霾”,以及女人與丈夫朋友圈相互隱蔽等。在全職太太外遇故事中,弋舟以手機隱含書寫著都市女性的空洞寂寞等精神狀態。手機改變了男女的交際生活,也映照著人類精神更為幽深浩渺的黑洞,這正是后人類的悲愴情境。

在手機結構故事、表達人物情緒、揭示后人類處境外,弋舟還書寫了手機介入生活的不同面向,呈現了手機與現代人無所不在的糾結關系?!栋蛣e爾沒有離開天通苑》中,“我”帶著偷來的貓上路,既想看又不敢看微信群消息,最后還是借助手機把貓還了回去。網絡微信群以虛擬社群形成了對人的鉗制,因為一只貓,微信消息不時吸引“我”?!拔摇彼坪醪皇亲≡趤喼拮畲笮^,而是住在闊大虛擬的微信群?!栋l聲笛》結尾,借由兒子手機視頻,馬政驚悚發現兒子竟然像那個關系最好的男人?!兜蟊分?,女人深夜回家發現丈夫用手機和流浪狗合拍。表面上看,手機擴大了生活范圍,帶來巨大便捷,諸如購物、聊天、交際、娛樂等,但這種便捷、即時、偶然背后是高科技自成體系的數字化控制,或資本的隱形控制,或權力的直接管理,暴露著后人類狀況中傳統倫理的深度困境。透過手機,我們看到,人文主義的人已經面臨異化風險,作為高科技機器的手機已具有生命意識,印證著人類的孤獨以及無止境的欲望。弋舟以不同角度的手機書寫,呈現了都市社會、現代生活的鬼魅與難堪,更為深切地展示了后人類的精神困境。攜帶諸多高科技功能的手機已馴化了現代人,失眠、酗酒、抑郁皆是這一馴化的內在后果,以致彰顯人文感性的藝術也很難拯救,這就是高科技手機控制下鬼魅的后人類語境。

二、機器體系與身疾苦痛

手機之外,家用電器、交通工具、娛樂電玩等現代機器也在弋舟中短篇小說中不斷出現,和手機網絡形成集束化的現代機器體系。作為后人類現實,如日常所見,科技不斷擴展迭代、加速進化,現代機器似乎不再被動受人簡單控制。滿足人類需要的現代機器,在各個角落、不同狀況下,發揮隱形的支配作用,形成了控制與影響工作生活的機器體系。我們還能離開電和網嗎?還能離開汽車、電腦嗎?可以說,各種功能的大小機器已然形成體系,以高效、嚴謹、理性的名義,塑造著后人類規則與秩序,一種貌似客觀、確定的工具癥候,一種潛伏在社會不同層面的機器意識,正在人類生活中蔓延。隱形的機器意識不斷制約影響我們的日常行動、思維情緒等,并挑戰著身體感知,形成由內而外的身疾苦痛,這是解讀弋舟中短篇小說時應格外注意的。

例如電視。智能手機興起后,電視作用逐漸弱化,但作為現代家庭裝置,和洗衣機、冰箱一樣,又不可或缺,似乎成為現代生活標配,確證著人與家庭的正常有序與生機活力。弋舟發現了電視機的微妙處境?!稌斡镜哪缢摺分?,王丁凱來跨年,他打開電視,屏幕里跨年演唱會滿目炫眼紫色,但“并不是想看什么節目”,只是為了“營造某種氣氛”。電視機如同家庭成員,參與了日常生活,屏幕中的喧鬧熱切影響著跨年心情。小說結尾,電視中依舊在跨年,“我”打電話給宋宇,知其高官丈夫已被雙規,隨后,屏幕舞臺放飛的鴿子扇動紫色羽翼。電視以直觀又隱在方式,呼應著宋宇和“我”的生活,形成小說不斷強調的“紫色激情”——憂郁抑郁的生活隱喻?!兜蟊分?,事業有成的丈夫應酬晚歸,總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讓聲音填滿屋子,借此才能入睡。女人深夜從情感外遇中回心歸家,丈夫酣睡,電視聲音大到保安敲門告誡。成功的丈夫離不開電視,需要電視確定生活的繼續,但身體感官已不再發揮作用,耳朵、眼睛與屏幕似又絕緣。喧鬧的晚宴無法填補家庭的空洞虛無,丈夫回家看不到妻子,只有電視音畫相伴。弋舟小說中的電視,是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現代裝置,又不僅于此,電視以隱秘而強烈的機器意識,強悍地參與了所謂成功人士的家庭生活,男人身體的感覺器官也被現代電子電器控制,不開電視就無法入睡,機器已然具有不可控的自主意識。

與電視等家用電器偏安于家庭(生活參與者,讓人有家庭歸屬感)不同,作為現代文明的象征,汽車、高鐵、飛機等交通工具延展擴大了身體抵達的遼闊空間,穿鄉越城,成為大都市標配。越高端的城市越需要高鐵飛機,需要寬闊馬路。蒸汽機誕生以來,交通工具以對速度的追求突破一個個發展瓶頸,加速推進現代社會迭代更新。但交通工具真能滿足生產力與人的解放嗎?對速度與空間拓展的無限渴望是否會成為現代桎梏?《而黑夜已至》中,弋舟以汽車相關書寫解讀了這一現代悖論。故事核心是交通事故,曾經的好友老郭抑郁自殺過,做了藝術分院院長后,和劉曉東一起參加藝術展,稱此前差點出車禍,寧愿坐出租也不開車,并解釋了“世界道路交通事故受害者紀念日”。索求百萬賠償的徐果,父母死于交通事故而成孤兒,為讓男友出國留學,利用10年前交通事故漏洞敲詐富豪宋朗。有專用司機的宋朗,10年前醉駕撞死人,卻讓司機頂替。最終,以交通事故漏洞敲詐的徐果又死于交通事故。在宋朗、老郭看來,交通工具與城市形成了可怖的悖論,越發達、追求速度,身體遭受的襲擊與傷亡就越多。宋朗參與立交橋建設、城市改造,帶來的并非人處境的改變,反而是宋朗自認的“罪”。宋朗似乎構建了這樣的邏輯,城市越發展,越容易受機器傷害,越被現代機器控制,這是《而黑夜已至》對現代交通機器的鄭重質疑與追問。不斷迭代更新的城市已被現代交通機器束縛捆綁,人也在精神深處被機器揉碎,徐果就是明證,她因交通事故詐求錢財,又死于汽車撞擊。而在《巴別爾沒有離開天通苑》中,主人公帶著貓逃奔,滿意于前女友送來的標致SUV?!峨S園》中詩人老王帶“我”回家,舍飛機高鐵而開吉普車。SUV與吉普車的寬大越野性能與企圖奔逃的內心契合,款式、品牌等汽車特征與人物情緒精神形成內在呼應,傳導著資本廣告中的機器對精神的特定塑造,但這不過是資本對現代機器的消費性塑造,進而控制著人的精神向度與審美思維。

18世紀英國工業革命起,從蒸汽機、電力到信息技術,一次次推動著機器體系變革迭代,從個人、家庭到寬廣的社會,電玩娛樂、汽車高鐵飛機等不斷改變人的生存生活軌跡。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至今的計算機信息技術發展,讓現代機器互聯互通,借助信息網絡,人工智能不斷嵌入機器,機器儼然已成自足世界,各種機器人甚至影響人的自我認知?!毒徯獭分?,全家候機延誤(飛機這一大型機器也無形影響著生活),導致忙于吵架的父母無暇顧及小女孩,小女孩于是和電玩機械戰警形成自足關系。在偶遇男孩陪伴引導下,小女孩見識了機械戰警的超能激光炮,還有邊跑邊舞、不同表情、感應手勢等擬人行動。電玩機械戰警取代了爭吵不休的父母,成為小女孩新玩伴,并被其完全吸引(機器已然控制了人),直到小男孩遙控攜帶機械戰警消失在登機口,小女孩如失去親人般,無法再感知機場喧嘩?;氐劫u機械戰警的地方,走進貴賓室,在失落的情緒中,小女孩和陌生男人聊機械戰警,希望陌生人能再買一臺給她,這時才意識到遺失了機械戰警(而不是覺得遺失父母)。作為娛樂機器,機械戰警已是具有主體性的現代機器,不僅有擬人化的表情手勢,還以自足的機器行動深度誘惑著小女孩,讓小女孩絲毫不必也不能再想父母,這種機器意識已同化了小女孩(即人類)。

《勢不可擋》則具有一定科幻性。弋舟暢想了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機器體系對未來的滲透與影響,性愛機器人、送飯無人機、時速五千公里飛行列車等是小說特定的機器背景。小說表明,現代機器體系塑造了新的世界圖景,完善、秩序、高效的機器正主宰著人類社會,機器意識取代了浪漫、模糊、復雜的人類意識。和《勢不可擋》一樣,在其他小說中,弋舟化身后人類思想家,書寫著機器對人類或顯或隱的改造,以身體疾病苦痛呈現著機器無所不在的影響?!端新返谋M頭》中,“弱陽性”的邢志平具有雙性戀、雙性人取向,也即后人類賽博格形象。邢志平因乳腺癌失去一只乳房,身體之不堪已難以承受精神困頓,得知精神偶像歷史地位喪失后,便自殺而亡。人、身體、精神三重難題匯聚于隱含的機器書寫中,不能不發人深思?!兜蟊放c《人類的算法》中的外遇女人,都不愿讓人看到剖宮產留下的傷疤(隱含的機器后果);《隨園》中患乳腺癌失去一只乳房的女人;《發聲笛》中馬政腦卒中后所用智能康復機等,也內在揭示著現代醫學機器對身體的切割。弋舟小說的機器書寫中,現代機器以表面的便捷實用理性,延伸手、腳、耳、眼、腦等身體器官的功能,但實際上,在身體感官認知、生命狀態等方面,機器正以特殊而隱秘的意識和邏輯,左右著人的生活,似乎身體已喪失主體性。從身體到精神,人類已然不堪機器之苦、之累,陷入欲罷不能的處境,這或是弋舟小說諸多人物精神困頓根源所在,也是弋舟中短篇小說介入后人類社會現實的價值所在。

三、藝術物事中的時代省思

手機網絡、現代機器是弋舟思辨后人類處境的鮮明標符,理性、明晰、冰冷的科技工具形成了體系化的機器意識,鉗制著人類身與心。不過,若僅限于此,小說便類同科幻,騰挪的空間便局促了。因此,在科技機器書寫同時,弋舟還書寫了美術、詩歌、音樂、宗教等諸多模糊、復雜的人文感性事物,與手機網絡、現代機器等形成物理與精神的多重映照及思辨面向。弋舟試圖通過美術、音樂、古物掛件等藝術物事折疊多重歷史與文化時間,警醒著機器影響、主宰下的后人類狀態。正是這樣,手機網絡、現代機器與美術、詩歌、音樂、宗教物事構成相互辯難的敘事設定。由弋舟小說來看,在手機網絡、現代機器等后人類科技中,藝術物事的映照與警醒不僅必要,而且提供了思想精神擴散、主題拓展衍生等有效充沛的敘事動能。從故事到人物,弋舟吸引鼓勵著讀者去正視、審問與反思,面對體系化、秩序性、冷冰冰的機器現實,人之為人的要義何在,人又該往何處去,這正是后人類倫理的嚴正追問。

《劉曉東》系列小說中的藝術家、藝術物事最為突出,也是高科技與藝術辯難審問引發反響的原因所在?!抖谝挂阎痢分?,藝術史教授劉曉東曾經畫畫;抑郁自殺過的畫家、藝術分院院長郭勁濤則得意于權力;地方富豪宋朗,以城市改造發跡,現在傾心藝術,贊助當代藝術十人展;女藝術家作品叫《黎明將近》,其實她已委身宋朗。盡管處境不同,但權力、金錢、女色借由藝術穿插交會,藝術是交通事故外的另一敘事焦點,時代與藝術、權力與金錢、人性與道德不斷糾結纏繞。藝術強調人文感性,以求美求善的直覺感性打動人,正如宋朗問什么是美,劉曉東說:“不借助過多的理性過濾,就能夠打動人的,是視覺藝術之美的第一個要求?!北砻婵催@句話擊中了富豪宋朗,使其甘心被徐果所騙,其實是藝術感性的復蘇在審問著富豪宋朗的精神。須臾不能離開手機的藝術史教授劉曉東則抑郁不安,毋寧顯示出另一悖論,在手機網絡高科技面前,藝術史教授放棄了時代感性、直觀的美,所以美女畫家畫作是《黎明將近》,而劉曉東每天微博推送的卻是“而黑夜已至”。劉曉東的藝術感受、審美表達無處安放,只有借助手機、微博、拍照等后人類科技消解,這是藝術的失敗,還是科技的勝利,我們不能不深思追問。

《所有路的盡頭》中,畫家劉曉東背棄麗江妻子,逃奔新西蘭重婚成家,因酗酒回國,畫作很有市場。成功書商邢志平因與劉曉東的生日相近而互相結識,劉曉東以畫家視角介入邢志平、丁瞳、尹彧20世紀80年代至今的故事。尹彧是邢志平從80年代至今追隨仰慕的詩人,因此,邢志平始終無法與尹彧曾經的情人、現任妻子丁瞳成功性愛。劉曉東送給邢志平猩猩與女人交媾的油畫作品,這幅畫成為邢志平性愛激素,只有面對畫作,邢志平方可成功性愛,直到偶像尹彧詩歌形象坍塌而自殺。在手機、交通工具等高科技與機器書寫中,弋舟以最具感性、直抵本真的繪畫與詩歌串聯時代話語,追問省思了80年代的狂熱、迷亂、純真。小說寫到畫家毛焰的肖像油畫與邢志平很像,如同“謹慎的吸血鬼”。如果從現實畫家毛焰的韓東肖像畫來看,則又以詩歌、繪畫的結合呼應了80年代,詩歌、繪畫折疊起80年代與當下多重時間,審問著時代的巨大變化。然而,這種精神生活又是孱弱而無法確定的,正如詩歌崇拜者邢志平的雙性戀取向,不僅契合后人類賽博格特質,也回應了后人類科技與精神糾結的兩難。弋舟指認了80年代詩歌、繪畫自由啟蒙的正當性,也即人文主義話語、自由感性的正當性,內在則反向檢討在機器與資本時代人的無力與悲愴,邢志平悲劇正源于此。這正是劉曉東盡管賣畫很成功,但始終抑郁、酗酒原因所在。所以崇尚人文主義、自由感性倫理的邢志平發達成功后,并不能達成對后人類生活的內在和解,始終無法成功性愛,除非看到象征80年代的繪畫作品才可以,這正是繪畫詩歌寄托的“理想主義的光芒”。(6)

弋舟是美術專業出身,其善于繪畫,經年習畫,諳熟美術史、藝術物事。他的繪畫作品既有傳統意蘊,又不無現代主義氣質,(7)或源于此,不少小說中,弋舟都注意以藝術物事推進故事,寄托人物氣質、精神,以與時代關聯的古玩物事、藝術掛件等介入文本,賦予小說或幽暗或明亮的質地。如《等深》中,女人都會帶上十字架掛件,隱含著信仰信念等特定精神指向?!峨S園》中,老師薛子儀從父親死亡的戈壁灘撿來一塊白骨,女人將其掛在脖子上。和男生接吻時,女人拉男生摸白骨,感受其獨特的神圣。掛在脖子上的白骨,既是歷史與身體合一、時間折疊交會的密語,也是一種行為藝術?!度缭谒?,如在空中》中,兩個男人在對現實不滿、城市迷茫中,想起女同學汪泉承諾18年后的來信,于是來遠郊湖中小島踐約。古玩生意成功人士程小瑋攜帶價值不菲的古錢幣“涼造新泉”,以五彩繩系在脖子上,金錢、歷史、精神,三者合一,凸顯時代的曖昧難言和精神隱喻。程小瑋潛入湖中丟了古錢幣而渾身傷痕,蒲唯隨后潛入湖底意外找到古錢幣,出水時一道圣光從湖面升起。古錢幣既象征著沒有踐約來信的女同學汪泉,也閃耀著時間的光芒,更是汪泉與之相通的“泉”,是逝去的青蔥歲月,攜帶著失意男人對過往時間、時代的懷念。失而復得,城市與遠郊湖泊的往返,時代的迷失、追憶盡在其中。不同的掛件、藝術物事折疊起多重時間,呼應著曾經沸騰或難耐的時代,通向似乎精神至上、值得追憶的過往年代。

詩歌、繪畫等藝術物事是弋舟中短篇小說的重要元素,在解讀其小說中時代命運、自我審視等主題時,應注意到精神自由、感性認知等藝術書寫的特定意義。如《勢不可擋》中,弋舟以科幻思維,將目光投射到未來,工作被機器取代,人類已無所用,但作家和藝術家還沒被淘汰。畫家、雕塑家、攝影家、作家們集中于廢棄工廠,以手的藝術為要義,追隨鞋匠杜英姿。杜英姿磨鐵的手是故事焦點,弋舟以此致敬了本雅明對機械復制時代的批判。匠人以手制造產品,手的技藝是藝術靈韻的根本。藝術家推崇手工技藝,正是對后人類機器時代的反抗。實際上,不獨弋舟,不少青年作家都借由繪畫、詩歌等藝術物事寄寓著時代追問與省思。如張悅然的長篇小說《繭》,通過80年代詩人父親形象,審問著過往時代的罪與罰。孫頻的《松林夜宴圖》,通過美術書寫及從北京到西北的藝術流浪,表達對過往時代的深切關懷。詩歌、繪畫等藝術物事既有精神內涵,也包蘊著時代元素,在不同文化語境及日常生活中具有超越性。在手機網絡、現代機器等后人類書寫中,弋舟引入等藝術物事,不僅為時代追問省思嵌入了切近的精神思想性,也在科技與藝術、理性與感性、時間與空間之間,營造了特別深刻的辯難意味,小說境界由此幽深浩渺起來。

結 ???語

從手機網絡、機器體系到藝術物事,弋舟關注到社會經濟文化生活中幽微而顯豁的后人類處境,在網絡機器科技與藝術物事間進行了辯難性追問,塑造了劉曉東等犬儒、自省、又理想化的文學形象,隱含著對城市化的敵意與批判(弋舟認為,“與鄉土空間的自由相較,牢籠才是城市的別名”(8)),達成了對社會文化的即時審問與反思,引發了廣泛關注,其根本或在于對后人類處境的現實主義呈現以及中短篇文體的即時因應。王德威認為莫言的《生死疲勞》、閻連科的《受活》、王安憶的《匿名》與《考工記》、賈平凹的《懷念狼》等主流小說已有后人類處境的思考,(9)但這些小說繁復的景觀、生活、人物,長篇文體的浩大繁重龐雜,很難讓人注意其中的后人類審思。與之對照,弋舟《劉曉東》系列及諸多中短篇小說卻有著高揚的后人類特征,并因高科技、人工智能、機器體系的描繪,人物形象更有感染力,中短篇小說的有機性不斷強化,這是不能不引起注意的。

在20世紀80年代,從傷痕、反思、尋根小說,到先鋒小說、新寫實小說,引爆思潮的無不是中短篇小說,中短篇小說的精悍短小可以迅捷擊中時代靶心。然而,20世紀90年代至今,長篇小說成為顯學,中短篇則淪為文學炫技或為長篇奠基的一種體類,很難引發較大關注,其中既與多媒介時代文學影響弱化有關,也與作家即時因應后人類現實、深度介入精神生活的能力退化有關。弋舟以《劉曉東》等系列小說恢復了中短篇小說的有機性(雙雪濤等年輕小說家也以中短篇省思時代處境而引發關注)。實際上,弋舟曾出版多部長篇小說,但關注度與其中短篇不可同日而語,其重要扭結點或在于,中短篇以手機網絡、機器體系等高科技與藝術物事之間的辯難處理,呼應了急速城市化而精神生活仍在原地的后人類現實。應該說,弋舟中短篇小說以即時性的現實主義審問思考,劉曉東、宋朗、莫莉、邢志平等與80年代有著諸多勾連的典型形象,與科幻小說形成不同維度的后人類追問,呈現了高科技與藝術的時代勾連及其深刻的精神辯難,使中短篇小說發揮了有機介入現實的沖擊力,實現了文學對社會文化的有效因應。因此,我們是否可以呼吁小說家們,調轉傳統史詩性的長篇思維及寫作,以技術與藝術的敘事思辨切入后人類的沸騰生活,恢復中短篇小說的有機性,實現文學對社會文化的有效介入,重賦中短篇小說的輕騎兵魅力。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8BZW157)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李徽昭,文學博士,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薛 ???冰)

注釋:

(1)見宋明煒:《中國科幻新浪潮》,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

(2)王德威:《后人類想象與當代文學:微物,即物,與極物》,《大西北文學與文化》2020年2期。

(3)王春林:《我們時代的精神病癥——對弋舟近期中篇小說的一種理解》,《文藝報》2014年2月28日。

(4)李陀:《兩個自我的不能承受之重——評弋舟的組合小說〈劉曉東〉》,《讀書》2019年9期。

(5)見王德威:《后人類想象與當代文學:微物,即物,與極物》,《大西北文學與文化》2020年第2期。

(6)李陀:《兩個自我的不能承受之重——評弋舟的組合小說〈劉曉東〉》,《讀書》2019年第9期。

(7)見弋舟:《弋舟作品》,《小說評論》2021年第1期。

(8)弋舟:《站立在城市的地平線上》,《當代作家評論》2015年第4期。

(9)見王德威:《后人類想象與當代文學:微物,即物,與極物》,《大西北文學與文化》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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