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2023年教師節前夕，學生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聯誼活動，活動現場氣氛熱烈，充溢著久別重逢的歡欣與生命成長的感恩。當年的音樂委員如今也做了一名老師，她滿含深情地演唱了《長大后我就成了你》：“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間教室，放飛的是希望，守巢的總是你;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支粉筆，畫出的是彩虹，撒下的是淚滴……”雖然她的歌喉沒有專業歌手那樣甜美，但她深情的演唱和那質樸的歌詞卻深深地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熱鬧的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熟悉的旋律瞬間扣動了我的心弦，我說不出話，只是悄悄地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花。那些青春飛揚的過往歷歷在目，腦海中又浮現出史克攸老師的音容笑貌。

史老師是我的高中化學老師，他離開我們已有二十多個春秋了。史老師老家在臨滄，大學畢業后就來到縣一中工作，他的普通話一點都不普通，總是帶有濃重的家鄉口音，這反倒讓我們有了滿滿的新鮮感，既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又產生過耳難忘的效果。幾個調皮的同學私底下模仿他的腔調，學得像極了，常把我們逗樂。他不茍言笑，臉上總是現出威嚴的神情，叫人親近不得。一身中山裝，上衣口袋插著兩只鋼筆，一支紅色的，一支藍色的，樸素中透著莊重。他喜歡穿布鞋，走起路來輕手輕腳的，和他消瘦的身形很是協調。

他消瘦的身體里像是蘊藏著巨大的能量，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勁兒，當了校長后，仍然奮戰在教學一線。課堂上的史老師像是換了一副模樣，態度和藹有加，話語親切感人，讓人有如坐春風之感。他感情充沛，不知疲倦，有時講到高興處，往往會達到忘我的境界，以致粉塵與吐沫橫飛，遇到寫錯的地方，竟忘了用黑板擦，直接用手，甚至用衣袖，很難想象，溫潤如玉和疏狂奔放會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個人身上。其他年級的同學私下聽到史老師的課堂趣事，往往會驚詫不已：一個讓學生敬畏的人竟會如此有趣，這是我們的史校長嗎？有趣的人上精彩的課，同學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不愧是縣里的化學名師，元素周期表爛熟于心，方程式配平不假思索，簡筆畫繪圖堪稱一絕。當時學校的實驗儀器配備不全，有些實驗內容需要史老師畫圖來講解，有時候他面向大家，背對黑板，講解、繪圖兩不誤，量杯、支架、石棉網、酒精燈及火焰的繪制，反手也能完成，而且很逼真，這手絕活往往讓師生們贊嘆不已。

他是個優秀的老師，更是個務實的校長，事必躬親，堪為表率。有人私底下稱他為“閑事老倌”，調侃的語氣中，三分是親熱，七分是敬佩。他經常拿著那個陳舊的講義夾在校園里巡查，看到好人好事就用紅筆記錄，發現不良現象就用藍筆記錄。

一天深夜，全校關燈休息，我又悄悄地點起蠟燭，偷看華夏出版社推出的《歷史在這里沉思——1966—1976年記實》。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只大手伸過來，輕輕地把書拿走，這時，我才驚覺，自己被校長逮到了，心中懊惱不已，等著接受史老師的一番訓斥。讓我沒想到的是，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輕輕地吹滅蠟燭，就輕輕地走出了宿舍。下鋪的兄弟告訴我：“史老師穿布鞋，走路沒有聲音，他在我們床前站了一會兒了，我為了給你通風報信只能輕輕地晃動床鋪，但你看得太入迷，一點反應都沒有，看來明天黑板上有你的大名啦！”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操場邊的黑板上有兩條通報：一條是表揚某班同學拾金不昧;另一條是高49班李東宏同學晚休后在宿舍點燈看書，影響其他同學休息，違反校紀校規，特此通報批評。因為看書被批評，我的心里很難受;讀了一半的書被收走，心里更難受。

高考后，我到學校領取錄取通知書，史老師笑呵呵地從抽屜里拿出通知書遞給我說：“恭喜你考上大學啦！”又從另一個抽屜里拿出一本書給我，正是那個深夜被他收走的。他說：“這書我一直放著，現在物歸原主啦！今后到大學里不要貪玩，要多學多看多問。大學里所學的知識不能單一，要全面，以后工作中才能活學活用?！碑敃r的我，除了驚喜還是驚喜，驚喜的不是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而是他居然還保存著那本書。在我所讀過的書籍中，有的被朋友借走而不知所終，有的因為時過境遷而束之高閣，唯有這本書，至今珍藏，因為它見證了一名教師對學生的關愛和期待。

大三那年的暑假，為了掙點學費，我就到工地去打臨工，拌沙灰、抬水泥、搬磚石修街道。一天，我正干得滿身大汗，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小李，你來勤工儉學？”一身泥土、滿面灰塵的我抬頭一看，是史老師，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苦澀地笑了笑。史老師又對我說：“你年輕，力氣小，重東西不要一個人搬?！蔽倚÷暤卣f：“好的，謝謝史老師！”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正在拌沙灰，又聽到史老師那熟悉的聲音：“小李，我這里有幾件舊衣服，你干活時穿上它，可不要嫌棄呀?！蔽壹拥卣f：“不嫌棄，謝謝史老師！”晚上回到工棚，打開袋子，除了兩件七成新的運動衣，還有一套新衣服，一雙拌沙灰穿的新水鞋，一看就知道是剛買的。工友們無不羨慕地說：“你老師對你真好！”看著這些衣服，我的眼睛濕潤了。

大學畢業后，我分配到高中時的母校工作。史老師還在一中，由于年齡原因不再擔任學校領導，卻仍然奮戰在教學一線，帶領學生在奇妙的化學天地里遨游。

回到母校，成為一名中學教師，讓我激動不已;和史老師從師生變成同事，又讓我緊張不安，唯恐自己表現不好，讓他失望。班主任工作事無巨細，特別是幾個頑皮的學生，讓我傷透腦筋。史老師看出了我的窘境，送給我一本工作日記本，語重心長地說：“小李，班主任是天底下最小的主任，但肩負著很重的擔子，幾十名學生的學習生活及未來發展都與你的管理教育關系重大。學校無大事，事事都重要，工作中要多寫、多記、多積累經驗，向老師們多請教，和學生多溝通，別緊張啊，慢慢地你就適應了，相信你會成為一名合格的班主任?！庇惺防蠋煹膫鹘浰蛯?，我的焦慮慢慢地少了一些。正是得益于他的悉心指導，我的班主任工作從有條不紊到有聲有色，所帶的班級多次被評為“先進班集體”。

雖然史老師的領導身份變了，但他以校為家、愛生如子的教育情懷是不變的。他高興地接受了新校長給他安排的新任務，在完成自己的教學任務后，指導年輕教師的工作，幫助他們盡快成為教學能手。他發揚自己的勞模精神，一有空閑，就到各班聽年輕老師上課，邊聽邊記。課后點評很專業，往往能指出問題的根本，意見中肯，讓人很受用，絕不搬弄術語玩故作高深的玄虛。幾個學科的老師都不由得感嘆：“千萬別以為史老師是化學專業，就聽不懂數學和物理，文科老師更是不能掉以輕心?！?/p>

也許是源于對我的特別關愛，我的課史老師聽得最多。每節課后，他的聽課本上總是寫得密密麻麻的，紅色記錄著優點，藍色記錄著不足。每到點評環節，我都會習慣性地瞟一眼聽課本，紅色記錄多，心里就輕松;藍色記錄多，就不由得緊張起來。在史老師的督促和指導下，我在很短時間內就完成了從初出茅廬到合格教師的提升，教學手段越來越豐富，課堂氣氛越來越活躍，學生對我的認可和喜歡與日俱增。

工作順手了，我有點飄飄然，覺得自己完全能夠獨當一面，不再需要史老師那種保姆般的呵護，況且，他經常來聽課，讓我不敢有一絲的大意，覺得有點煩。不久，我想出一個自以為聰明的辦法，就是這個小聰明，后來成了我心里永遠的痛，讓我悔恨終身，為自己的不諳世事，更為自己的年少輕狂。

我故意設計了一個較難的問題，讓學生們來回答，點了好幾個都沒能答上來，于是笑著說：“同學們，問題有點難度，我們請史老師來告訴大家，大家歡迎！”史老師對我的“突然襲擊”毫無防備，只有無奈地站起來，擺擺手笑著說：“小李，讓同學們多思考、多討論?！笨粗防蠋熞荒樀膶擂?，我暗自竊喜，覺得他再也不會來聽我的課了，終于可以放飛自我啦。

可我低估了史老師的格局和境界，他明知道這個惡作劇的真實意圖，卻當作沒發生過一樣，一如既往地來聽我的課，一如既往地肯定優點、指出不足……多年之后，我才悟出他的那份苦心：如果他就此不來，會讓我為自己的小聰明得逞而沾沾自喜，今后更愛耍小聰明。他是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我：做人要厚道，干工作要踏實，教學研究是沒有止境的！

時至今日，每當我站在講臺上，眼前時常會浮現出史老師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課，邊聽邊記，有時還微笑著點點頭?，F在的我，也常去聽年輕教師的課，看著一張張青春的臉龐和他們略顯生澀的課堂，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史老師，也會想今天是否會有年輕教師向我提刁鉆的問題，想著想著，心里就酸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