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臥游圖》 ，烈火燒不盡

徐婉玲

《瀟湘臥游圖》（局部）。

瀟湘，這一古老而又富有詩意的名字，自古便承載著深邃的文化意蘊和豐富的感情色彩。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長河中，瀟湘不僅僅是湖南省境內瀟水和湘江的合稱，更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和悲愴氣息的文化符號。其起源可追溯至古老的《山海經》，舜帝二妃娥皇和女英的瀟湘游歷被賦予了濃厚的神話色彩。經過屈原《楚辭》的筆觸，瀟湘從一個具體的地理概念轉化為一種撲朔迷離、繾綣婉約的情感寄托，它象征的不再僅是瀟水和湘江，而是成為一處理想化的心靈避難所，一個文化意義上的世外桃源。

據宋代《宣和畫譜》記載，五代時期的董源和黃筌便以瀟湘為題材，創作出了詩意盎然的作品。其中，董源是南派山水畫的開山鼻祖，留存至今的《瀟湘圖》，由明代董其昌命名。它是否就是《宣和畫譜》所記錄的那幅尚無定論，其真實性也略顯模糊，但它確實開啟了一種全新的藝術風格和表達方式，被后人譽為南派山水畫的典范之作。

《瀟湘臥游圖》便是在這一背景下誕生的杰作。它在畫風上繼承了董源《瀟湘圖》的精神脈絡，在意境上追求一種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超然境界，展現了瀟湘山水壯闊而又細膩的自然景致，還有畫家深邃的情感和廣闊的胸襟。

董源《瀟湘圖》被譽為南派山水畫的典范之作。

《瀟湘臥游圖》曾被誤認為是北宋著名文人畫家李公麟之作，實則出自一位與李公麟同鄉的南宋李姓畫家之手。這位藝術家受南宋云谷圓照禪師之托，以精湛的畫技，將自己未曾親歷的瀟湘山水付諸筆端。畫家以淡墨為主，巧妙運用墨色的濃淡變化，于是漁舟和村落、遠山和近水，便靜靜地流淌在畫中，空靈脫俗的氛圍也呼之欲出。這是一幅立體可感的畫作，像一首瑰麗的詩章，一曲流淌的音樂，讓人在觀賞之間，仿佛能聽到水聲潺潺，山風陣陣，感受到那份超脫塵世的恬靜和淡然。

乾隆十一年（1746年）的夏天，乾隆帝看到《瀟湘臥游圖》尾紙上董其昌那段有關“四名卷”的題跋，發現《女史箴圖》《瀟湘臥游圖》《蜀川勝概圖》《九歌圖》在經歷200余年分離后又重聚于紫禁城，不禁感嘆“千古法寶，不期而會”。他特意在建福宮花園靜怡軒辟設專室，存放這四幅畫卷，稱這間屋子為“四美具”。對于《瀟湘臥游圖》，乾隆帝是情有獨鐘的，他不僅在卷首親題“氣吞云夢”四字，更在畫心和卷尾留下了自己的詩作和題跋，甚至還親手在卷尾添繪竹子。這些都為《瀟湘臥游圖》增添了一層獨特的歷史光環。

《瀟湘臥游圖》之所以成為傳奇，不僅因為它在藝術上的非凡成就，更因為它在流轉中的坎坷命運。清末，《瀟湘臥游圖》從宮廷流散至民間，后輾轉至日本?！稙t湘臥游圖》中，吳汝綸跋文記載：“壬寅新秋，在日本東京獲睹此珍寶，為之把玩不置。龍眠鄉人吳汝綸率子啟兒與杜生之堂、李生德膏、郭生鐘韶同觀?！眳侨昃]是安徽桐城縣人，同治四年（1865年）進士，授內閣中書，先后任曾國藩、李鴻章幕僚及深州、冀州知州。1902年5月，他以京師大學堂總教習的身份赴日本考察。同年秋天，他見到了《瀟湘臥游圖》，當時認為這幅畫作是李公麟的手筆，李公麟字龍眠，吳汝綸的家鄉也有一座龍眠山，故而套近乎地自稱“龍眠鄉人”。據此可知，早在清朝覆亡之前，《瀟湘臥游圖》就已經不在國內了。

《黃州寒食帖》郭彝民的跋文也佐證了《瀟湘臥游圖》在1900年義和團運動正熾時流入了日本：“蘇文忠寒食帖，由顏韻伯以金六萬元售于菊池惺堂，已見內藤跋于龍眠瀟湘圖，系團匪亂流入日本書估。菊池親屬某以六千元收得，以六萬元轉售于菊池，價差甚巨。書估、菊池俱大非之，幾至興訟，事在菊池購蘇帖之前?！惫兔袷羌珠L春縣人，畢業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1932年就任中國駐橫濱總領事。

吳汝綸和郭彝民的跋文互相印證，可見《瀟湘臥游圖》早已流轉至日本。日本銀行界人士菊池惺堂，先后買下了《瀟湘臥游圖》和《黃州寒食帖》。

郭彝民的跋文還提及一樁收購官司，那就是“六萬元事件”?！稙t湘臥游圖》東渡日本，先被竹田貞吉密藏，后來通過山澤卯三郎引介，把畫作委托給書畫商川崎音吉出售。1919年12月，川崎請滑川澹如鑒定書畫，并以1萬日元的價格委托其尋找買家?；ㄏ纫?000日元的價格買下該畫作，再以6.2萬日元的價格轉手賣給了菊池惺堂。后來，竹田以貪污罪向檢察院起訴川崎。最終，滑川支付竹田1.1萬日元，并補足川崎的1萬日元價款，此事遂和平了結。

蘇軾《黃州寒食帖》（局部）。

此后，《瀟湘臥游圖》被菊池悉心收藏于家宅的地窖之中，然而這并不安全?！稙t湘臥游圖》內藤的跋文記錄了畫作險些葬身火海的故事：“《瀟湘臥游圖》卷為明海上顧中舍所藏四名卷之一……此卷癸亥九月大震時幸免祝融之災，實賴菊池君惺堂挺身救出諸煙焰中云?！?/p>

此事在《黃州寒食帖》內藤跋文中的記錄更為詳細：“菊池君惺堂癸亥九月關東地震，都下毀于火者十六七，菊池氏亦罹災，先世以來，收儲蕩然一空。惺堂躬犯萬死取此卷及李龍眠瀟湘卷而免于災，一時傳為佳話。此卷昔脫圓明之災，今復免曠古未有之震火，雖云有神物呵護，抑亦惺堂寶愛之力矣?！?/p>

由此可知，1923年9月因日本關東大地震，東京發生大火，35萬所房屋被毀，菊池家宅的倉庫亦遭火災，所藏古代名人字畫幾乎被毀一空。菊池冒著生命危險，從烈火中將《瀟湘臥游圖》《黃州寒食帖》搶救出來。在震災和火災中，兩幅珍寶能夠幸存下來，仿佛是命運的眷顧，難怪內藤感慨“有神物呵護”。

從民間聚集到宮廷，又從宮廷流散到民間，而后漂泊異國，《瀟湘臥游圖》像一片飄零的落葉，靜靜地棲息在日本，又像一顆星辰，閃耀著中華文化的光芒。它凝聚了太多的故事和情感，每一處痕跡都是歷史的低語，每一次流轉都是時代的嘆息。它能夠幸存至今，也許是對它顛沛輾轉的最好安慰，同時也不斷警醒我們要珍視文化遺產，守護我們的精神家園。